此時,高唐台羋姝居室內,羋姝腳上已經包了藥,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會兒癡迷,一會兒羞惱。侍女們欲在她跟前服侍,卻都被她趕走,只敢遠遠站著察她顏色。
但聽得木屐聲響,已見楚威後帶著人匆忙趕來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傷了?」
羋姝見了楚威後來,方道:「母后,我無事。」
楚威後坐到羋姝身邊,掀開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腳腕包紮著,腫起一大塊來,頓時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該死,該要讓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統統殺死才好。」
之前楚威後這般待她,羋姝亦不覺得如何,此時忽然覺得讓母親待她如待小兒般的態度,讓她彆扭起來。抽回了腳,羋姝道:「母后,女醫說只是小小扭傷,幾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後怒道:「景伐當真失職。」轉頭對羋姝嚴厲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邊魚龍混雜,我原就不答應讓你去跳什麼祭舞,如今可知厲害了?」
羋姝低頭不答。原來楚威後便不肯答應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嬌弄癡,鬧得楚威後無法,這才允了她,如今見她受傷,不免舊話重提。
楚威後又道:「若言貴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廟之祭,再不許你自己出宮了。」
羋姝一驚,心想這可不成,當下忙苦著臉撒嬌道:「母后,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帶人手,事先探行,可別不讓我出宮,要不然我得悶死了……」
她這般撒嬌起來,楚威後素來疼她,便有些抵禦不住,既不敢應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腳好了再說。」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這少司命之祭祀,須得有人行祭。你既腳已受傷,卻是讓何人代去?」
羋姝便道:「我讓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後一驚,立刻站了起來道:「什麼,你讓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塗?」
羋姝詫異道:「怎麼了?」
楚威後卻反問道:「你為什麼不讓茵去?」
說起這個,羋姝頓時氣憤起來道:「哼,我才不要讓她去呢?遇到危險的時候她就只曉得拋開我救命,一沒事就挑三撥四心術不正。原來我只以為,她奉承我討好我,只不過想得到更大的好處,可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敢覬覦屬於我的東西!」
楚威後一驚,問道:「哦,她做了什麼?」
羋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備的華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蓋不了啦。恨不得女師說她醉心於鄭聲衛樂,鑽研太過,是氣度問題。她哪像個公主,簡直天生的妾婦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國婦孺之神,怎麼能讓心術不正的人來跳祭舞,簡直是褻瀆神靈!」
楚威後聽了這話,又驚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輕撫著羋姝的頭髮道:「姝,你當真長大了,懂得辨人、懂得決斷,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說到這裡,卻轉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羋姝詫異看著楚威後,聽楚威後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個妖孽的九妹妹,哼!」
羋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後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養成的。我是準備讓她將來給你當陪嫁的媵妾,她的確是見識短、性妖媚、掐尖要強,滿肚子不上台盤的小算計,可這種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喚。姝,你將來出嫁必是諸侯嫡妻,後宮必然有爭寵,身為嫡妻正室,難道還能跟那些姬妾們糾纏不成,有這樣一個人給你使喚,自然是得心應手,永遠也越不過你的前頭去……」
羋姝還尚是天真無邪之時,聽她母后說到此處,便覺得厭煩,打斷了楚威後的話道:「母后你別說了,這種事聽著噁心。」她頓了頓,又道:「是,我討厭茵姊算計太過,可我要這麼做,我豈不是比她還卑污。」
楚威後不妨女兒竟說出這種話來,氣道:「你、放肆!你在罵誰卑污?」
羋姝一驚知道自己無意中說錯了話,竟將母親也捎了進去,見楚威後生氣,連忙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我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再討厭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當成這種工具,實在是自己心裡過不去!」
楚威後看著天真無邪的女兒,長歎一聲,坐下來摟著羋姝歎道:「我知道,母后當年的性子比你還直,還揉不得沙子。這宮庭、這歲月,會把人一點一滴地改變……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樣,也要跌過撞過,傷過痛過,才知道這些活下來的手段……」說到這裡,饒是她鐵石心腸,也不禁有些淚光。
羋姝大悔,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
母女相偎許久,楚威後卻忽然想起一事來,推開羋姝,按住她的肩頭,直視她的雙眼道:「姝,有件事你須要老實地告訴母后,到底是誰鼓動你跳少司命祭舞,還要讓那個黃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頭?」
羋姝搖頭奇道:「母后如何會以為是九妹妹呢?她還是個不知事的小兒,腦子裡還不曉得何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聽說去年是黃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過祭舞,所以才給我出主意說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剛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後一怔,這答案卻是她未曾想過的。她思忖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哦,那又是誰讓你去找王后的呢?」
羋姝卻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後喃喃地道:「竟然剛好是相反的,難道我猜錯了?」
羋姝見楚威後嘴角嚅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便問道:「母后你說什麼?」
楚威後搖頭道:「沒什麼。」她不欲再說下去,又看了看羋姝傷勢,叫來她的傅姆問過,再吩咐侍女們好好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見她終於離去,不止是侍女傅姆們,便是羋姝也大大地鬆了口氣。遠遠聽得她的木屐之聲遠去,羋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過來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著,若是見著九妹妹來了,便叫她更衣之後,到我這邊來,我要問問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應著去了,羋姝這才又坐回去想著心事,陽靈台下黃歇那俊美的面龐,和今日土坡邊,那自稱「公子疾」之人的溫暖懷抱,在她心中交錯來去,竟是委決不下。但見她臉上一會兒喜,一會兒羞,變幻不定。
楚威後離了高唐台,便與心腹玳瑁商議著道:「我本以為,九丫頭素來與那黃歇走得很近,應該是她撥挑著姝去迷戀黃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誰知道竟然是七丫頭作怪?倒反而是九丫頭說動姝去找王后,讓王后知道此事,及時將事情告訴我。這樣看來,七丫頭藏有禍心,九丫頭倒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議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這些時日與什麼人有往來?」
楚威後搖頭歎道:「不必了!」這些庶出的公主,於她來說,亦只不過是工具而已,當下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只歎道:「只可惜七丫頭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卻心太大,自毀前程。」說到這裡,又詫異道:「倒也奇怪了,她身邊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當不會有變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誰挑唆得生出這樣的野心來?」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後倚重於她,諸事皆交於她,羋姝羋月羋茵揚氏等身邊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羋茵生了異心,她竟不知,到此時已經被楚威後捨棄,她亦未知其中緣故,心下大慚,道:「想來七公主本性不壞,只是那個挑唆的人可惡。奴婢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誰在作怪。」
南後原安排羋姝跳祭舞,卻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著要讓事情再鬧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後對幕後之人的反感來。但見羋姝受傷回來,心知計劃已經不成,怕楚威後質問她處事不謹,便一骨腦兒將羋姝愛慕黃歇,強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許她告訴楚威後之事,一骨腦兒皆說出來來。果然楚威後被她引得只去遷怒此事幕後之人,也間接達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還欲為羋茵求情,楚威後卻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頭,哪怕一絲一毫,都會在將來變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為羋茵歎息,轉而又問道:「那威後當如何處置九公主呢?」
楚威後素日事多,又不將這兩個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時倒要好好計較一下。當下在心中細細將羋月和羋茵兩人思量一番,卻赫然發覺,羋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惡;可羋月卻更讓她有些拿不住分寸來。想來似這等小女兒正在成長期,不管羋姝還是羋茵皆是犯錯無數,可羋月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氣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兒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強、背後詆毀、偷懶弄鬼之事,竟是幾乎沒有。
細想之下,這實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湧起一股殺機來,想了想卻又歎了一聲道:「那九丫頭,我若是想殺她,便似摁死螻蟻一般,只是如今卻有些投鼠忌器,若為了這麼一個妖孽,傷了我與大王和姝的和氣,就犯不著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經聽出她話中的殺機。楚威後為人若是起了殺機,便不會輕易放下。畢竟揚氏與羋茵素日也肯奉承於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計,也算得一箭雙鵰,不知威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唔了一聲道:「有何計?」
玳瑁便附耳輕說一番,楚威後聽了,閉目半晌,道:「不過是逗逗雞犬,略博我解頤罷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後一笑,亦當是奴婢沒白孝敬您了。」
楚威後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著等九公主回來,您當面與她說話?」
楚威後點了點頭,略要休息,卻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來與我一起用膳,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經便安排庖人準備著了。」
原來羋姝受傷之事,楚威後聞聽是越人所為,又驚又怒。她雖位高,但畢竟宮外之事,還是不能盡知,便要請楚王槐過來問話。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趕過來以安母親之心。
當下母子對案而食,楚威後一臉慈祥地看著楚王槐,布讓道:「大王,這燉鱉乃是難得的異味,母后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嘗嘗可爛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湯,笑道:「多謝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東西都食之無味,倒是這個可以多吃幾口。」
正用膳間,楚威後見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邊說了些話,玳瑁神情便有異色,便問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宮來了,威後不是說,見著九公主回宮,便要讓她來見您嗎?」
楚王槐見狀,道:「是哪一個?」
楚威後見狀,心中一動,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見過吧,也喚她上來,見一見大王。」
當下羋月正是剛辭了魏冉,由黃歇送到宮門,方才進宮,便聽說楚威後喚她,心中已是一凜。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間又見羋姝著人來喚,卻也只得回了羋姝,自己匆匆趕到豫章台威後居處,方在外候見,卻又聽說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細想起來,她與楚王槐上次見面,卻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殺機交湧,險些不能掩蓋,正道:「既是大王在內,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傳喚……」
卻見玳瑁走出來道:「威後仁善,因知公主與大王許久未見,特讓公主今日與大王一見,共述兄妹之情。」
羋月心中五味翻騰,驚疑不定,卻是深知威後不會如此好心,但她為何要讓自己見著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來試探自己,是否知道內情?當下驚恐壓過了恨意。她戰戰兢兢地隨著玳瑁走入殿中,行禮道:「參見母后,參見大王。」
楚威後卻是正與楚王槐說起飲食來,雖然羋月進來行禮,她卻似恍若未見,只對楚王槐笑著絮絮叮囑道:「大王喜歡就好。聽說大王最近飲酒太過,所以傷了胃口,以後要注意保重身體。王后以前倒還賢惠記得勸你,只是她病了以後,都是鄭袖在主持後宮,她就不曉得勸你保重身體嗎?」
楚王槐卻已經見殿中進來一人,見了她的服飾,便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是……哪位妹妹?」
羋月深吸一口氣,強抑著內心的憎恨和恐懼,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來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對其他的公主完全沒有概念,一時更是想不起來這九公主是誰,他也知道這般實在是失禮,便有些尷尬地沒話找話繼續猜測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個啊……」
楚威後聽到這裡,忽然想起向氏當日出宮的原因正是因為楚王槐來,生怕羋月說出她的生母來教楚王槐又想起舊事,急忙打斷了楚王槐的話道:「大王——」見楚王槐與眾人皆驚詫地看著她,頓悟自己表現過急切了,忙咳嗽一聲道:「你妹妹還行禮著呢。」
楚王槐雖然遲鈍,亦是感覺到楚威後方才欲言又止時的情緒極壞,便也不敢再問,忙依著她的話道:「九妹妹不必多禮,自家兄妹,上前些說話吧。」
見羋月上前幾步,瞧見她容貌嬌美,依稀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想起當年數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別辭拜於他,他不過也是這般和稀泥似的囫圇話過去,當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來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幾年不見,你都這麼大了啊,記得上回見你,還是在父王那兒,你就這麼丁點大……」
楚威後無奈地轉過臉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滿。
楚王槐見了楚威後的眼神,忙轉了話頭討好道:「說正事說正事,對不,母后?」
楚威後歎了口氣,只得點了點頭。
楚王槐便問羋月道:「聽說妹妹今天遇見一撥刺客?」
羋月道:「不是一撥,是兩撥。」
楚威後一驚道:「兩撥?」
羋月道:「正是,伏擊我們馬車的是一撥,幸好秦國使臣剛好路過相助。後來姝姊扭傷了腳,讓我先騎馬趕去,結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數名餘黨,幸而祭禮那邊的人看到我們遲遲未到,派人接應,這才倖免於難。」
楚威後驚魂甫定,長長吁了口氣,不免慶幸羋姝因為腳腕受傷不曾繼續前行,否則還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覺心驚,當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驚了,來人,賜九公主金帛壓驚。」
羋月忙謝道:「多謝母后。」
楚王槐沉思著:「你們還遇上了秦國使臣,奇怪,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羋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時卻道:「臣妹愚鈍,不知軍國之事。」
楚王槐點頭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這些了,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們再議。」他說到這裡,便已經覺得無須再問了,眼前這個少女,又能知道多少軍事之事。這邊心頭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卻又思及畢竟是庶妹,今日相見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頭上頗為素淨,便沒話找話道:「嗯,你小小年紀,怎麼穿戴這麼素淨?」
羋月一驚,暗忖楚王槐說者無意,但聽上去倒像是她這個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後多心,忙解釋道:「大王,臣妹剛才一路騎馬回宮,聽說母后召見,未及妝容就匆匆趕過來,所以佩飾簡潔……」
楚王槐卻根本不在意這事,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尋個由頭賞賜一番便是,只擺擺手道:「奉方,取幾盒首飾賞給九公主。」見羋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經明白,自家母親是什麼性子,他豈有不知之理,雖然也有些懷疑楚威後是否有些薄待公主們,但他在後宮女子這些心態上卻是頗為瞭解,當下又安撫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飾自有定例……」
羋月忙應道:「正是,母后每逢節慶俱有賞賜……」
楚王槐卻已經擺擺手道:「你們這些婦人,永遠不嫌首飾多,只有嫌少的。雖說宮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們每年額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給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夠的。」
羋月語塞,退後一步,看了楚威後一眼,楚威後此時的神情卻甚是和藹可親,笑道:「大王既是賞賜於你,你只管收下罷。」
羋月只得謝道:「多謝大王。」
楚王槐擺手道:「既屬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稱我王兄亦可。」
羋月又看了看楚威後,楚威後卻是含笑看著楚王槐,恍若未覺,羋月便只得應道:「是,臣妹多謝王兄。」
楚王槐轉向楚威後道:「對了母后,寡人來是想同母后商議一件事。秦國使臣前來向寡人求婚,說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國公主為繼後,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後沉吟,羋月見狀,知應該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見玳瑁點頭,便朝著楚威後與楚王槐悄施一禮,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來,含笑自奉方手中接過數個疊在一起的紅漆匣子遞與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勞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這是大王賜與公主之物,請公主勿負威後、大王之賜。」
羋月笑道:「多謝傅姆,傅姆辛苦,母后與大王正商議要事,我不敢打擾,請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禮問安。」
兩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氣來去,依依惜別。
羋月走出豫章台,臉色已經沉了下去,腳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後的薜荔,羋月匆匆被召,也就帶了她一個侍女相隨,豈料楚王賜物,玳瑁既沒有吩咐叫人幫她捧著,她又不敢使喚豫章台的侍人幫助,只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個閃失。可她一轉眼,便不見了羋月。
她自幼受過的宮人訓練,自是要時刻跟隨著主子,此時見自家主子走得沒影,自己追之不及,差點要哭出來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見羋茵的侍女小雀見著她捧著這一大堆東西,詫異地問道:「薜荔妹妹,你這是從何處來,又是捧著甚麼東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與自己主子不合,豈敢讓她接手,雖然雙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還是忙將手一縮,陪笑道:「不敢勞煩阿姊,我這就到了。您有閒暇,到我們院裡坐坐罷?」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喚我還有事呢,既不用我幫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說著便轉頭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門口,便見女蘿迎了出來,埋怨道:「你去了何處,公主早就回來了,偏你遲遲不回……你這手上捧的是甚麼?」
薜荔苦著臉道:「這些俱是大王賞賜於我們公主的首飾,我捧著這些東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蘿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訓道:「又要胡說,從來只我們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讓公主等我們。你縱然有事,也須叫人來通報一聲,如何自家一個人就敢捧著這些貴重之物在宮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壞了東西,殺了你這個婢子也不夠賠的……」
薜荔見女蘿接了匣子,頓時覺得雙手得了解放,酸澀不已地捏著手臂吐舌。但聽得女蘿嘮叨,也不敢頂嘴,只得苦著臉聽著。
不想那小雀佯裝離開,卻未走遠,隨即返回,便聽得大半去,連忙跑去同羋茵搬嘴了。
羋茵自是嫉恨交加。羋月此時也是剛剛回來沐浴完畢,一見女蘿和薜荔捧著匣子進來,臉頓時沉了下去。
兩個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還忙不迭地把這數個紅漆匣子打開,但見珠光寶氣,耀眼無比。
楚國東臨大海,頭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飾物,從珠簪到明珠璫再到珠串,又有數粒龍眼大的散珠,想是用來綴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襯全套首飾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飾,楚國的荊山玉舉世聞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環玉璧玉組佩整套,質地晶瑩剔透,已經將羋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飾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飾,又次一匣,則是各式寶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製成的別緻飾物,用來日常更換所用。
女蘿和薜荔雖然也是在宮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淺,但這些飾物還是令她們不由地驚歎出聲。
薜荔驚道:「公主,大王真疼愛您,賜給您這麼多首飾,唉,奴婢這雙手累得也實是值得……」
女蘿亦道:「大王實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覺得,莫說與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飾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貴女,亦常有別緻之飾,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飾,未免……」
羋月皺眉道:「好了,把首飾都收起來,造冊備檔,以後就由你保管。」
女蘿連忙應了,又問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來……」
羋月截斷,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賜之物,逢節慶時才依例拿出來戴一下,平時就要好好收著,免得丟失或損壞,有負大王之恩。」
薜荔依依不捨地收起首飾匣子,道:「這麼多首飾,若平時都不戴,豈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蘿卻比她警醒些,見羋月已經有些不悅,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諭。」
羋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們且下去吧。」
兩侍女收拾好首飾盒出去了。
羋月獨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忽然間撥下頭上的簪子,拖來一隻草墊,洩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將那草墊刺個稀爛,全身的力氣亦似已經洩盡,這才撲倒在席上,雙手掩面,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聲音。
何等可笑,這當真是何等可笑,這些年來她心懷殺母之仇,滿腔恨意,只恐被對方知道,一力避開。可是誰又能曉得,今日仇人當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長的樣子來,又說好話,又贈首飾。
當時她死死地握住拳頭,只恐自己一時衝動就要衝上去;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唯恐自己臉上的表情洩露了一切。
可諷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著對他的仇恨,這個仇人當面相見的時候,她只想逃開,只是害怕。甚至她連逃開也不敢,還要裝出一副恭順的樣子,向他行禮,謝他賞賜。可是,他又為什麼忽然現出這般慇勤好意來,他是知道了什麼,猜到了什麼,還是在試探什麼呢?
羋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著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誰來。可是,他完全不記得了,不記得他害了我的親娘。他居然還送我首飾,還把我當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還要倚仗他的不知情來擋住那個女人對我的惡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著,面對著茵那種可笑的嫉妒,姝那種喜怒無常的脾氣。娘,我什麼時候才能夠離開這個骯髒的宮庭,帶著戎弟和小冉遠走高飛,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這一夜,高唐台裡,幾人不眠。
羋月為的是楚王槐,羋茵為的是那幾匣首飾,而羋姝,亦是輾轉來去,心中一會兒想的是黃歇,一會兒想的卻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來,不待眾侍女為她梳洗,便立逼著珍珠去找羋月,打聽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進羋月居住的庭院,便見薜荔端著銅盆掀簾子出來,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來請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來了嗎?」
薜荔放下銅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經練過劍,正在梳妝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練劍。」
薜荔方欲答,便聽得簾子內羋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來。」
羋月便道:「喚她進來吧。」
珍珠忙掀了簾子走進室內,但見窗台邊,羋月穿著亮麗的桔黃色曲裾,跪坐在妝台前,女蘿正在為她梳妝,初升的陽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艷。
此時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嬌美。
珍珠也不禁讚道:「九公主今日當真好看。」
羋月微微一笑,裊裊地站起身來。珍珠忙上前扶住,讚道:「這件衣服襯得公主臉色越發嬌艷,想來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羋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邊最得用之人,你說得不錯,我今日的心情的確很好。我們走吧。」
羋月攜珍珠走出,女蘿方要跟上,羋月卻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幾個隨我去吧。」
當下女蘿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隨羋月前去,見她去了,這才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薜荔奇道:「阿姊為何歎氣?」
女蘿卻反問薜荔道:「妹妹與我服侍公主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麼時候,會主動叫我們挑那幾件艷色的衣服來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羋月好幾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當下道:「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若是天氣好,心情好,羋月是不會在乎穿什麼顏色的,可是若遇天氣陰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羋月反喜歡挑件艷色服飾,化個艷妝,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人人都來問她一句道:「你今日臉色不好,可是有什麼心事不成?」若是她衣著艷麗,妝容明快,便是臉上無笑容,也不會給人一種「需要關懷慰問」的感覺來。
羋茵卻與她相反,經常要裝一裝「我心情不好快來安慰」的模樣來,便於索取一些素日難以得到的東西,或討些好處,佔些便宜。
女蘿心中不安,便問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麼事,為什麼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還得到大王所賜首飾,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啊。」
女蘿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歎道:「但願……當真無大事發生。」
羋月走進羋姝居室,見羋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問道:「阿姊,你的腳傷沒事吧?」
羋姝嘟著嘴道:「還能怎麼樣,反正這幾日是不能走動了。」她抬頭看著羋月一身艷妝,眼中頓時也有些妒意一閃而過,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禮之上,很是風光了。」
羋月歎氣道:「阿姊別提了,幸而阿姊沒有繼續前行,我們在路上又遇上了伏擊。」
羋姝便被轉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們沒事吧?」
羋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們沒有及時到,派人前來接應,所以才救了我。」
羋姝頓時鬆了口氣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來來來,你坐到我身邊來,與我共用朝食。」
羋月便坐到羋姝的身邊,兩姐妹頭挨著頭倚在一起,用過朝食,令諸人退下,羋姝方含羞問道:「昨日妹妹代我去為少司命行祭,可見著子歇了……」
羋月卻不欲她提起黃歇,她與黃歇既定情緣,心中便將他視為己有,見羋姝一臉嬌羞,更是不悅,便點頭草草地道:「是,見著了,只不過我們各乘一舟,登台而舞,也皆是身邊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過後,我們便各自登舟回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略有些失望,道:「是嗎……」原以為羋茵的計劃甚好,可以與心儀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機會,沒想到羋月這樣草草一說,竟是毫無事情發生,心中雖然暗歎這妹子實是呆頭呆腦,情竇未開,白白可惜了這般與美男子共舞的機會。但這樣想來,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麼了。
羋月不欲她再繼續說下去,有意岔開話題,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見母后的時候,見到了大王,大王居然還問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羋姝卻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賞了你什麼?」
羋月詫異道:「阿姊怎麼知道大王賞我東西?」
羋姝笑了好一會兒,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會賞你們東西以掩飾尷尬。」
羋月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賜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羋姝剛才因提起黃歇,被羋月轉了話頭,一時間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湊近羋月神秘地低聲道:「對了,你覺得昨日那個秦國使臣怎麼樣?」
羋月驚愕地道:「秦國使臣?」她看向羋姊,卻見羋姝臉色羞紅,竟似與上次提到黃歇時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這秦國使臣了?」
羋姝臉紅啐道:「哼,什麼看上不看上的,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可以如此隨便說這樣的話?」她想了想,還是又問羋月道:「你說,這秦國使臣與子歇,誰好?「
誰好?於羋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須要問的,自然是除了黃歇之外,天下男子還有誰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來讓其他女子評頭論足,當下看了看羋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須要提早思量。」
羋姝詫異道:「何事?」
羋月想了想,猶豫道:「此事,不知應該告訴阿姊否?」
羋姝急了,便問道:「到底是何事?」
羋月這才道:「我昨晚見到大王的時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們求婚,說是……」
羋姝一急道:「說是什麼?」
羋月道:「說是秦王欲娶阿姊為繼後。」羋姝驚得直起身來,抽動到了腳「唉呀」一聲,羋月忙道:「阿姊你的腳無事吧?」
羋姝氣得道:「無事,你說,大王到底答應了沒有?」
羋月搖頭道:「我只聽得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羋姝咬牙道:「我這便叫玳瑁過來,親自問她去。」
羋月笑道:「你若是此刻問她,豈不是同她說,是我告訴你這話的?」
羋姝忙不過來道:「好妹妹,我必不會說出你來!」
羋月卻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寵愛於你,怎麼會不問問你的意思,就決定你的終身大事呢?」
羋姝低頭思忖,臉色忽紅忽白,過了好一會兒,忽然握住羋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腳傷了不便行動,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羋月一驚,心道若是她對黃歇還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卻不得不問道:「阿姊什麼事?」
羋姝想了想,拿出一個荷包遞給羋月道:「你、你且把這個荷包,送給子歇……」
羋月心中有些膈應,面上卻不好顯露,只得道:「是。」她接過那荷包,手感裡頭似乎是一面小小玉珮,還有一條絹帕,當下將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還有何事。」
羋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揮揮手道:「不必了,你先把這東西送了再說。」
羋月轉頭,見羋姝的神情,似乎並非私賜情物的完全羞澀,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詫異,只得拿了羋姝所給的令符,出宮去尋黃歇。
到了屈原府中,黃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卻不知何處忙去了。兩人見面,羋月笑吟吟地將荷包遞與黃歇,道:「有淑女傾幕於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黃歇拿了荷包,初時以為是羋月相贈,心中方一喜,隨之回過神來,必是其他麻煩。只得帶了苦笑打開荷包,卻見裡頭是一枚小小的玉環,但質地雪白剔透,實非凡物。荷包中亦還有一塊細窄絲帛,抽出來一看,上面卻是只寫了一句詩道:「投我以木瓜 報之以瓊琚 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這原是《衛風》之《木瓜》篇,全詩乃有三句,重疊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雖此絲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卻是不言自明。
羋月雖代為轉遞,但自守禮法,自然不會中途打開偷看,此時見黃歇已經打開看了,更遞到她面前來,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惱怒,又不好給眼前的人兒看笑話,只低聲嘀咕道:「怪不得女師說鄭樂衛風不要多看,果然會移人性情。」
黃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羋月瞪了他一眼,惱道:「你笑什麼,哼,有淑女向你傾訴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黃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時便寫一封回書,煩勞師妹代我再為轉遞,如何?」
羋月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青鳥,才不呢!」
青鳥銜書,雖是美談,若是有人為她與黃歇銜書,才是美談,她若作了別人的青鳥,可不是滋味。
黃歇卻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條細窄的絲帛,也在上面寫了一句詩,遞與羋月道:「給。」
羋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絲帛,卻笑了出來,臉上陰鬱一掃而淨,笑道:「你當真想好了,我便當真拿這回與她了?」
黃歇笑道:「此事又何須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羋月看了又看,又抬頭看著黃歇的俊美臉龐,心中感動莫名,只是卻不便於口上說出來,當下神情躊躇。
黃歇何等聰明,如何看不出來,當下亦是含笑看著她。兩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連不去。只癡癡看了半晌,女嬃進來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時不得回來,你休要誤了宮門關閉的時辰。」
女嬃只道她呆坐在此,是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說,羋月啊地叫了一聲,驚得跳起來,慌亂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卻被女嬃叫住,道:「你忘記把荷包帶走了。」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黃歇出回過神來,臉也紅了。當下羋月慌亂將置於案上晾乾墨跡的絲帛再塞回原來的荷包之中,連著原來的絲帛玉環,一併塞了回去,回宮之後,還與羋姝,不待羋姝打開看,自己便托一詞,匆匆走了。
羋姝只道她知情識趣,見她走了,屏退諸人,這才打開了絲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卻是絲帛上亦是一句詩道:「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這是《周南》中的一首詩,名曰《漢廣》,全詩曰: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說的是樵夫思慕漢江游女,卻自知漢江之廣不可渡,縱可伐薪餵馬,只是過不得水,有心無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對方一片傾慕之意,實則深思之,卻是極為婉轉客氣地表示「無法高攀」之意。但這話又說得極是漂亮,便是羋姝一見之下,亦是只覺得心頭一痛,只恨對方過於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這般年紀正是青春之期,這一點相思之意,不過是見著黃歇俊美溫文,「慕色而知少艾」罷了,又受了羋茵慫恿,這才興致勃勃。但對方既回饋行動以拒絕,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雖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罷了。
思來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喚羋茵,共商一樁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卻來報說,羋茵被楚威後召去了。
羋姝怏怏。於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個要訴的自然是羋茵。羋茵比她大上一歲,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羋月雖然聰明,但諸事不太肯理會,愛推三阻四,且又覺得對方比自己小,這些情愛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還是叫了羋月來。
羋月正為昨日將黃歇之信傳遞於她,恐她惱羞成怒,不料今日一來,卻聽得她說的另一樁事,驚得張開嘴都忘記合攏了。
羋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說如何?」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道:「阿姊,我不曾聽錯吧,你說,你要我代你去館舍見秦國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謝禮?」
羋姝點頭道:「正是。」
羋月看著羋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額頭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給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轉而要向公子疾送禮。你、你到底心悅幾人啊?」
羋姝紅了臉,啐道:「小兒家,儘是胡唚。『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難道我還要上趕著喜歡他不成。秦國既來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當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說到最後,聲音不禁低了下去,不勝嬌羞。
羋月撲哧一笑道:「阿姊近來鄭衛之風看得不少,若教女師曉得,必又道是『鄭風衛樂,移人性情』。」
說到最後兩句,羋月便學著女師的模樣搖頭晃腦,羋姝羞紅了臉,來撕她的嘴,兩人鬧成一團。
所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便是來自《鄭風》之《褰裳》篇,全詩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歡我,我便為了你牽裳涉河來相見,你若是不喜歡我,豈會沒有他人喜歡我,你這狂妄的小子自己滾吧。
詩三百中鄭衛之風,素來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則拘泥規則許多。羋姝投之以衛風,黃歇答之以周南,以詩見人,這種太過規矩拘泥的樣子,讓羋姝不免有些怏怏,興趣大減。
羋月知其意,心中暗為黃歇稱讚,這邊卻恍若無事地問道:「阿姊,事關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難道你當真要嫁給秦王?」
羋姝卻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那個人,他雖然長得……粗魯了些,可是那時候我嚇得半死,他這樣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覺得心就安了下來。就像,小時候父王抱著我的感覺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當真好,嫁秦王之弟,想來亦是能夠達成秦楚兩國的目地,你說呢?」
她說得雖然混亂,羋月卻有些聽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歎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麼,我總會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願意……」
羋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會不悅,若是那秦王也與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諸國公主皆是要遠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給一個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對身邊每一個好男兒投以幻想,去試著把身邊每一個好男子,當成未來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摀住臉,說不下去了。羋月輕撫著她的背部,長歎一聲。羋姝靜默了好一會兒,抬頭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說些什麼也不曉得,儘是胡言亂語。妹妹休怪。」
羋月卻道:「阿姊,我幫你去。」
羋姝一怔,看著羋月似驚似喜,這樣隱秘的女兒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夠幫她,但卻也曉得,讓羋月代為向黃歇遞情書倒也罷了,放著秦王求婚不理,卻去愛戀秦國求婚的使臣,實是荒唐無比,若是被楚威後或者楚王愧知道,豈不是要連累羋月。她亦知母親不喜羋月,沒想到羋月竟願意為她冒此風險,一時之間,感動莫名,握住了羋月的手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羋月看著羋姝,輕歎一聲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羋姝一怔,試探著:「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羋月卻反問她:「若是我當真有了心上人,阿姊會如何做?」
羋姝笑道:「你既幫我,我又如何會不幫你。」
羋月意味深長地:「但願阿姊記得你的話。」
阿姊,我幫你,不止是為了你,更是為了我與黃歇的將來。我希望你得遂心願,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願。
子歇,不管千難萬難,只要你我兩心如一,誰也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