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秦風·蒹葭》
楚宮。
高唐台。
春日雨後。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場春雨前後,就是兩種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羋月走過迴廊,但處處落紅,前些天新開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歎,但走到一處拐角,卻又見一支新杏雨後催發,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來,輕輕嗅了嗅花香。
正閉目享受這春日氣息之時,卻聽得有人在到她身後,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羋月回頭,見卻是七公主羋茵。
羋茵這些日子頗為心事重重,各國使臣前來求親,羋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經擺明是要作為媵女陪嫁的人選。可是她自幼自負異常,又豈能甘心接受這種命運。且又見近日羋姝與羋月過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風頭,還得了楚王槐許多賞賜,這份嫉恨竟發酵到自己也無法忍住了,當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這一身好生鮮艷,莫不是……」說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當真春心動矣?」
羋月看著羋茵,腦子裡卻似跑馬。她有時候覺得羋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腦海中,圖謀什麼爭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卻還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別人看她如同作戲,可有時候,她卻會忽然有神來之思。便如羋月對黃歇的心意,羋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羋月心念如電轉,臉上表情都不曾變,只笑吟吟地帶著一絲小妹妹的頑皮道:「茵姊這話,我卻不懂。誰的春心動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羋茵冷笑一聲道:「明人不說暗話,」說著指了指羋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誰,可要小心後果了。」
羋月淡淡一笑。這話若是早了幾日說,她還有些顧忌,此時已知羋姝心事,羋茵這等語帶威脅,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轉頭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樣人,你知我知,你說她會不會聽你信口開河呢?」
羋茵沒想到羋月竟不受此言威脅,心中倒有些疑惑起來。她定定地看著羋月,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敢說,只得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她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方才弱了聲勢,越想越氣,待要回頭找羋月,卻又不好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滿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徑直轉身,去雲夢台上尋鄭袖去了。
鄭袖此時正在梳妝,她見羋茵來了,也不以為意,只慢條斯理地在臉上調弄脂粉。羋茵在一邊等了許久,終於不耐煩起來,便道:「夫人,我今日尋你有事。」
鄭袖早知她來意,輕歎一聲,叫侍從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過於焦燥,可不是後宮處事之道。」
羋茵冷笑:「夫人當日說過助我,難道後悔了不成?」
鄭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為眼見南後病重,她要圖謀王后之位,這才刻意籠絡羋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懶得理會這愚蠢的丫頭,當下只懶洋洋地道:「我自不會後悔,你又怎麼了?」
羋茵便抱怨道:「夫人答應得好,卻從不見動靜。如今八妹妹只與那賤人要好,偏將我甩在一邊。我若再不思行動,豈不是立的地方也沒有了。」
鄭袖輕笑一聲,點著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還不知道自己當用心何處嗎?你與這小丫頭爭什麼閒氣,如今有一樁大喜之事,就要來了。」
羋茵一驚,反問:「何事?」
鄭袖掩袖輕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來,欲求娶八公主為繼後?」
羋茵一怔,尚還未想明白此節,只問:「那又如何?」
鄭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過來……」
羋茵有些不解,聽了鄭袖之言上前,卻聽得鄭袖在耳邊說了她的主意,當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抖:「這,這,如何可行?」
鄭袖不耐煩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羋茵猶豫:「此事若被威後得知……」
鄭袖冷笑:「世間事,便是拼將性命,博一個前途。你既要安穩,又想虎口奪食,如何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存了這樣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豈能容得下你?做與不做,又有何區別?」見羋茵還在猶豫,鄭袖轉過臉來又安撫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時節事情已經做完,她也回天無術,自然還得好好地安撫於你,圓了你的心願。你且細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損失,還不是照樣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風光出嫁?孰去孰從,你自作決斷。」
羋茵猶豫半晌,還是下了決心,道:「好,我便聽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負我。」
鄭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說,心中卻暗忖,如今正是關鍵時刻,若南後死時楚威後為了女兒的事焦頭爛額,她便能夠輕輕鬆鬆哄著楚王槐遂了她的心願,至於幾個公主命運如何,又與她何關?可她臉上卻是滿滿的好意,將羋茵哄得高高興興的,回轉了心情,這才將她送出門去。
羋茵走出雲夢台,心中天人交戰,實是不能平息,足足猶豫了好幾日以後,才做了決定。這日便取了令符出宮,在車上更了男裝,直到列國使臣所居的館舍之外。她走下馬車,看著上面的招牌,猶豫半晌,咬咬牙走了進去。
館舍之中人來人往,列國之人語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說話,卻還是用的本國語言,因此人聲混雜,不一而足。
羋茵在館舍院中,東張西望。她亦是自幼習詩,不但雅言嫻熟,便連各國方言也略知一二。聽得西邊似是晉人語言甚多,便大著膽子,走進西院。這些院落便是各國使節單獨所居,便顯得清靜了許多,羋茵走進院中,便見一個少年倚著樹下廊邊,手握竹簡正在看書。
羋茵走上前,輕施一禮,道:「敢問君子——」那人聞聲抬起頭來,羋茵微一吃驚,但見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間一股飛揚之氣,不同凡俗,當下退後一步,道:「請問君子如何稱呼?」
那人放下竹簡,還了一禮,道:「不知這位姝子,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吃驚地退後一步,道:「你認得出我?」
那少年溫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換了稱呼:「嗯,是在下失禮了,姝子既作男裝,我便當依姝子之服制稱呼。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來見魏國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這一拱手便與方才有異,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禮,這一拱手才顯出正式禮儀來,道:「在下是魏國使臣,名無忌。」
羋茵一喜道:「你是公子無忌?我正是要尋你。」這公子無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寵愛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來的目標之一。
公子無忌便是後世所稱的信陵君魏無忌。此時他年紀尚輕,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無忌相稱。見羋茵尋他,他詫異道:「但不知『公子』尋無忌何事?」
羋茵扭頭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與公子面談,此事恐是不便……」
魏無忌一怔,心中暗有計較,面上卻不顯,只是以手讓之,引羋茵進了內室,但卻又不曾關上門,還用了一個小童在旁邊侍奉著。
羋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樁隱事要與公子相談,這……」
魏無忌笑道:「無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處為我魏國館舍,若是有人,我喚他看著就是。」
羋茵無奈,只得依了。當下兩人對坐,便說起正事。
羋茵單刀直入,道:「聽說公子此來,有意向我國公主求婚?」
魏無忌一怔,緩緩點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無忌確有此意。」
羋茵又笑道:「宮中有三位公主,排行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無忌一怔,當時習俗,為一嫁數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數名公主,欲求何人這種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說?」
羋茵笑道:「此間避人,公子盡可恢復稱呼。」
魏無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無忌洗耳恭聽。」
羋茵笑道:「實不相瞞,若是我朝與貴國結親,當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瞞公子,我便是楚國的九公主,名月。」
魏無忌一怔,又看了羋茵一眼,拱手道:「原來是九公主,無忌失禮。」
羋茵便輕歎一聲,道:「我與阿姊份屬姊妹,將來必當同歸君子,因此她諸事皆與我商議,聞聽列國求親,她也是女兒家心性,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女子這一生,不過是求個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無忌追問,不料對方卻是極沉得住氣的,只是含笑看著他,卻不接話。
羋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奮勇,代她來打聽諸國求親之事。」說到這裡,含羞低頭道:「並非我冒昧無理,實是這幾日情勢逼人……」她幾番停頓,見那魏無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願接話,心中暗惱之餘,更覺此人棘手。她對鄭袖的計謀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轉頭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國派來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為繼後。」
魏無忌這才有些詫異道:「秦國也派來使臣了?」
羋茵見他終於有了鬆動的表情,才暗鬆了一口氣,當下以鄭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國合縱,要與秦國為敵,秦國豈有不行動的道理。我聽聞秦國先王后,正是公子的姑母。如今還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寵愛,擬立為繼後。若是秦楚聯姻,恐怕魏夫人扶正無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國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為後,對魏國也是好處甚多。」
魏無忌已經聽得出她的意思,臉色微沉道:「那九公主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呢?」
羋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嬌生慣養,並不願意嫁入秦國,我將來既要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為阿姊和自己謀算。若論當世俊傑,何要能比得上魏國的公子無忌呢!因此……」
魏無忌到此時,才終於問了一句道:「如何?」
羋茵便道:「阿姊派我來見公子,看公子是否如傳說般溫良如玉……」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帶怯,低聲道:「如若當真,我阿姊擬約公子一見……」
魏無忌卻沒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這當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嗎?」
羋茵點頭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請公子與我阿姊約在三日之後,汩羅江邊少司命祠一會。」
魏無忌聽了這話,沉默片刻,卻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為禮,道:「抱歉。」
羋茵一驚道:「公子這是何意?」
魏無忌猶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為淑女,不管是您還是八公主,都不當行此事,還是請回吧。」
若換了別人,早羞得起身走了,羋茵素來是個為達目地不惜顏面之人,雖然此刻羞窘已極,但思來想去自己並無差錯,心中不甘,仍問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難道我這般建議,與公子不是有利嗎?」
魏無忌臉色已經有些漲紅,顯見也是強抑著怒氣,終於忍不住譏諷道:「敢問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與否,與九公主何干?秦魏兩國的糾葛,豈是這麼輕易可操縱的?況且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楚國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國之君或者是儲君,無忌並非繼承王位的人選,九公主慫恿在下與八公主私會,又是何用意呢?」
羋茵不料自己隱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覺得臉皮似被撕了下來,羞得無地自容,不禁惱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個讓大家都有好處的建議而已,若是無忌公子不感興趣,自有感興趣的人。告辭!」
羋茵施一禮,向外行去,走到門邊的時候,魏無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羋茵驚喜地回頭道:「公子改變主意了?」
魏無忌搖頭道:「不,我只是送給公主兩句話。國與國之間,變化複雜,非宮闈婦人之眼界所能猜想。為人處世,除了算計以外,更要有忠誠和信賴。」
羋茵惱羞成怒:「但願公子能將此言貫徹此生,休要學那丈八的燈燭,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羋茵懷著一肚子怒氣出了西院,卻不想與一人相撞。羋茵心中怒氣未息,不由地斥了一聲道:「放肆!」
方纔說完,便覺得周圍皆靜了下來,但見方纔還是喧鬧的正院,此刻人卻都消失了,只餘這個與自己對撞之人,以及他身後的護衛們。
羋茵這才覺得有些不妙,忙退後幾步,仔細看去,但見對方亦是一個身著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說方纔的公子無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劍。
但見他眼神凌厲,似要看穿你五臟六腑一般。公子無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卻帶著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氣。羋茵生長宮闈,以她的成長經歷,自有一種趨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覺得此人極不好惹,當下把怒氣先收了,只哼了一聲,轉頭就要走。
那人卻不肯放過,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聽得那人身邊有人用齊語討好地道:「太子,可須小人前去問他?」
但聽那「太子」厲聲道:「滾開。」
羋茵心中暗驚,難道此人便是齊國太子田地不成?若說此人年紀身份,亦是羋茵原來要算計下套的對象,只是萬萬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難當。
羋茵只得轉過頭,故作不知,反問道:「閣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卻問你,你私自來找魏國使臣,是何用意?」
羋茵諒他在這各國館舍之中,也不敢將自己如何,當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嗎?」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帶到我的下處問你了。」
羋茵一驚,退後一步,斥道:「你敢,這裡可是楚國。」
田地獰笑道:「可這裡是各國使館,就算有什麼事也是各國自行解決。」說到這裡便喝道:「將她帶走!」
羋茵見他竟如此蠻橫,自知身單力薄,當下一咬牙,不管不顧,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趕,只冷笑一聲道:「拿弓箭來。」齊國隨侍忙討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張弓搭箭,一箭向羋茵射去。
羋茵雖聽到他方纔的話,萬想不到他竟當真如此大膽,奔跑中忽聽得背後有風聲傳來,心神一亂,腳下就踉蹌一絆,摔倒在地,也幸得這一摔,躲過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著她的背,釘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羋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猶自微微顫動,嚇得尖叫起來。卻聽得背後那人惡魔般的聲音傳來:「我下一箭,便是取你髮髻!」
羋茵還未醒過神來,但覺得頭頂髮束一緊一拽,頓時束髮的絲帶被射斷。她驚恐地轉過身,一頭長髮便散了下來,女兒之態皆露。
齊太子田地手執長弓,緩緩搭箭,再度瞄準了她。羋茵癱坐在地,渾身顫抖,恐懼地盯著箭頭,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田地一臉玩味地笑道:「果然是個婦人——嗯,這第三箭,要取你何處為好呢?」
此時便是他身邊那些齊國侍從,也不敢說話了,俱是一臉畏懼看著田地,想說又不敢開口。
田地執著弓箭,嘴噙冷笑,銳利閃亮箭頭對準羋茵,慢慢地自她的頭頂一直移到她的腳下,看著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經近乎崩潰,這才慢慢地拉開弓箭,一寸寸地拉開,一點點地扣弦,忽然一鬆手,箭羽直朝羋茵的額頭射去,這一箭便要射得她頭顱穿透。
羋茵生平第一次,只覺得死亡離自己這麼之近,看著田地的箭頭,將她從頭瞄到腳,又從腳瞄到頭,被他瞄到的每一個部份,都只覺得刺痛起來,整個人顫抖得不成人形,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眼睜睜看著那箭直朝自己射來,腦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膽俱裂。
眼看這一箭就要射中羋茵,電光火石之間,忽然自她的身後有人一劍劈下,將田地射來的箭劈成對半,落在地下。
羋茵整個人癱軟在地,卻看到一隻手伸了過來。
羋茵驚魂未定,看著眼前這人,此時正是太陽逆光之勢,只看著他全身似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隻手,潔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將她從絕地拉出生天。
那人見羋茵竟是呆住了沒有反應,眉頭一皺,還是伸手將她拉了起來,問道:「你沒事吧?」
羋茵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著半偎著那人被攙扶站起來,嘴角嚅動了兩下,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到了那人背後死死抱住他,泣不成聲道:「子歇、子歇——」
原來此人正是黃歇,他正在前廳有事,聞聲趕來,恰好救了羋茵。
田地正玩到興頭上,卻見人壞他好事,便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黃歇,喝道:「你是何人,敢來管我的事?」
黃歇手中劍未放下,將羋茵推到自己身後護住,持劍行了一禮,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奉師命前來接待各國使臣。」
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國使臣,亦知這齊國太子田地為人。此人亦是文武雙全,聰明過人,卻不知為何養成了聰明自負不能容物的脾氣,好當面揭人短,背後罵人長,若有人文才武功略勝過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勝過對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現聰明之處,他必要尋各種理由將人壓過一頭;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卻又要將人折辱一番。一來二去,便養成這般所謂「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經為皆出己之下」的桀紂脾氣來。
便是在他父親齊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齊王辟疆只道此子聰明有才,縱有些許不如意之處,亦是輕輕放過。因此他除去在齊王跟前略作偽裝以外,更是無人能管,性子就益發暴戾自負起來。
田地見黃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來是公子歇。失禮。」
黃歇還禮道:「不敢!」
田地一指羋茵,笑道:「我觀此人鬼祟,恐是細作,因此質問,誰知她轉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維護於他?」他敢在這館舍之中張弓殺人,雖然強橫,亦不是完全不顧後果。他自恃為使臣,便是當場殺人,只消隨便給人栽上一個奸細之名,只說是追擊誤殺,他國又能拿他如何。
此時見黃歇阻止,當下心中惱怒,轉眼之間,便隱隱誣指黃歇暗派奸細,潛伏列國館舍打探消息,見事不遂,便出面維護。於不動聲色間,便栽了一個大大的罪名給對方。
他這一咬甚是厲害,黃歇雖知他的用意,卻不能不護住羋茵,當下只得道:「此處乃楚國館舍,太子遠來是客,不敢讓太子越俎代庖。此為何人,由在下帶走細問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帶走,再無消息。回頭這館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亂人往來,我等再無清靜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豈可不容我過問。」
黃歇一滯,心中暗惱,老實說他亦想不出會有何事,能讓這楚宮公主親身出來,獨自到列國館舍喬裝私會。
他正要強辨,卻聽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約,請太子勿疑。」黃歇抬眼看去,卻見西院之中,魏公子無忌匆匆而出,對田地拱手微笑。
原來方才喧鬧,魏無忌聞聲而去,卻已遲了一步,堪堪見到黃歇劈斷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頭,但見田地咄咄逼人,無事生非,心中雖不齒方纔那少女行事,卻亦知田地為人殘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為解釋。
此番五國聯盟,楚為合縱長,不免叫齊國心中不服。田地本擬將事鬧大,拉上其他三國逼迫楚國,好打一打楚國這合縱長的臉,不想魏無忌卻出來維護對方。他知三晉向來齊心,若再堅持下去,豈不顯得自己孤立了,當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無忌公子之客,為何見了我就要跑?」
黃歇鬆了口氣,彬彬有禮地微笑:「太子動不動就張弓搭箭,的確容易嚇到膽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著黃歇,像要將他刻個記號,聳眉冷笑道:「早聽說公子歇膽色過人,有機會倒要好好請教一番。」
黃歇笑道:「好說,好說!」他向魏無忌一拱手,語帶感激道:「多謝無忌公子,有暇再向無忌公子道謝。」
魏無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魏無忌深深地看了羋茵一眼,轉身去了。
黃歇轉頭,解下自己的斗蓬,披在羋茵身上,護住她的頭臉,扶著她快步出了館舍,抬頭欲尋與她同來之人。不料羋茵事前太過小心,恐人看見她如何行事,下車時便令車伕在僻靜處相候,此時自是無法尋見。黃歇無奈,只得扶了羋茵上了自己的馬車,正欲離開,不料羋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縮在他的懷中,略一推開便顫抖不已。
黃歇見狀,只得與她同坐馬車。羋茵一動不動伏在他的身上,淚如泉湧。
黃歇不敢真的就這麼將她送回宮去,只行了一段路,見有一處竹林甚是僻靜,便叫車伕停下,拉著羋茵進了竹林。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來欲遞過去,不料卻是羋月那日送他的帕子,連忙縮回了手,又掏了一塊遞過去。
羋茵接了絹帕,終於哭出聲來,聲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才含羞帶怯地抬起淚眼,看著黃歇道:「多謝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說到這裡,不禁哽咽。
黃歇輕歎道:「七公主,你如何會喬裝改扮到列國使臣館舍中去?」
羋茵無言以對,握著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無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飾。
黃歇無奈,只得道:「罷了,七公主既不願意明言,我這便送公主回宮。」
羋茵一急,又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溫文道:「何事?」
羋茵抬頭看著黃歇,但見他玉面俊顏,溫文爾雅,又思及方纔他那一劍劈下,將自己從死亡之瀕救了回來,心中一動,竟有一股異樣的情愫升了上來。她揉著帕子,紅著臉看著黃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轉,竟不知如何開口。
黃歇心中已經是有些不耐煩了,神情卻依舊溫和,道:「七公主,時候不早,回去吧——」
羋茵回過神來,見黃歇神情不耐,不知為何,竟捨不得他離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亂找著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間靈光一閃,便道:「我、我是來找你的!」
黃歇一怔道:「找我?」
羋茵看著黃歇,心頭的情愫越發肯定,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讓她不顧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腳步,一方面是借口,一方面卻是真心:「是,我是來找你的。因為、因為我傾慕公子——」
黃歇想不到是這個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羋茵卻笑了,反上前一步,直與黃歇貼得不足兩寸距離,逼得黃歇不得不退後兩步,才道:「我沒有胡說,自從那日一見公子,就私心傾慕,苦無機會。得知這次公子會負責接待各國使臣的任務,所以來到館舍找公子,沒想到遇上狂徒——」
黃歇退了好幾步,靜靜地看著羋茵,直看得羋茵驟然輕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來,才緩緩道:「七公主,你不是來找我的,你是來找各國使臣的,因為你知道秦王前來求婚,所以你想製造一個讓八公主抗婚的機會,這樣你就有機會代替八公主嫁給秦王。只不過今天正好遇見在下,所以才故意這麼說,是不是?」
羋茵心頭狂跳,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似被人扇了個耳光。方才魏公子無忌這般說來,她只是惱恨,此時黃歇再這般說,她卻只覺得羞、惱、悔、恨、慚等五味交雜,不禁又落下淚來,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個只會算計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個弱質女流,母親沒有尊位,又沒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著好,我就得從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輩子都過這樣的日子,讓我的兒女也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計錯了嗎,我為自己找一條出路錯了嗎?」
她初說的時候,還是含愧,越說卻越覺得自己有理,說到最後,直往前兩步,對著黃歇眼神更是熾熱。
黃歇卻長歎一聲:「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與樂,公主的行為,也不容在下能來置喙。不過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還請休要這般信口開河了。馬車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宮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羋茵急得想去拉住黃歇,黃歇卻轉身快步離開了。
羋茵怔怔地看著黃歇遠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悅你,你是不是永遠不會相信……」
黃歇腳步略一頓,卻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親眼見過羋茵胡編亂造算計羋姝,又如何會相信她此刻明顯像是信口胡說的話來。
羋茵獨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場,這才回了馬車之內,吩咐車伕轉回館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馬車,由侍女重新梳妝過,回到宮內。
她佯裝無事,心內卻暗懷鬼胎,一時想黃歇不知是否會將她的事情說出,一時想黃歇乃是君子,必不會害他。一時想黃歇對她可否會有愛意,一時又想自己那時披頭散髮,形狀狼狽,素日的美色全失,實在丟臉,又籌劃有機會當艷妝再見黃歇,務必要讓他驚艷才是。
一連數日,她腦海之中,顛來倒去竟全是黃歇,連精心策劃之事,也無心再想了。思來想去,終究是有些不甘心,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宮,去見黃歇。她剛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帶人堵上,告知楚威後要召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