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重相逢

而此時,在宮中,潛流暗潮,已經開始湧動。

這日清晨起來,屈氏正要去看望羋月,卻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園一角,悄聲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羋八子?」

屈氏點頭:「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國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詫異道:「什麼楚國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邊說了句話,屈氏失聲道:「子歇,他還活著!」

沅兮嚇了一跳道:「媵人,噤聲!」

屈氏也嚇得摀住嘴,左右一看,才輕聲說道:「子歇要我做什麼?」

沅兮朝西邊指了指,屈氏會意:「季羋?」

沅兮點點頭:「他想見羋八子。」

屈氏嚇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羋已經……」

沅兮點頭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幫他帶句口信,若能夠得羋八子親筆寫的回信就再好不過。」

屈氏道:「就這樣?」

沅兮眼珠子一轉:「若是媵人能夠幫他們牽線,有機會見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點點頭:「唉,季羋真可憐,我去問問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託媵人了。」

屈氏點點頭。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離了屈氏,便匆匆潛入孟昭氏房中,回稟道:「奴婢已經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說了。」

孟昭氏滿意地點頭,從袖中取出一袋錢幣給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錢,道:「媵人,您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說,卻要我轉告?」

孟昭氏微笑道:「這你就別管了,身為奴婢,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回頭你把回信給我,我再有重賞。」

沅兮忙應聲「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這一箭雙鵰,既中羋月,又中屈氏,除去這兩人,將來羋姝有什麼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卻說屈氏來到常寧殿羋月的房中,將沅兮的話告訴了羋月。羋月頓時怔住,屈氏卻還在催促:「季羋,你快些決定,要不然,讓我捎個信兒過去也行。」

羋月強忍激動,臉上卻顯出些猶豫,只道:「屈妹妹,這件事多謝你的熱心了,只是我還須三思,妹妹明日再來可好?」

屈氏點了點頭,正想再說什麼,卻聽得薜荔在外大聲道:「奴婢見過唐夫人。」當下忙住了口,站了起來。

便見薜荔打起簾子,唐夫人走進來道:「季羋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會兒才笑著點頭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羋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還來看您。」

羋月點頭道:「多謝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退出。

見羋月吃力地欲坐起來,唐夫人連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羋妹妹快別起來,你身子欠安,就這麼躺著就好。」

羋月道:「多謝唐夫人。」

唐夫人慇勤地問道:「妹妹住在這裡,一切東西可夠? 新挑的侍女,可還用得順手?」

羋月含笑道:「夫人照料周到,實不知該如何感謝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棄就好。妹妹近日住著,心情可好?」

羋月道:「有夫人在,我豈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圍,方才卻是屈氏與羋月密議,因此侍從都不在,方道:

「有幾句私房話,想和妹妹說說……」

羋月道:「夫人有話就說吧。」

唐夫人面現為難之色,忽然咳嗽一聲:「那個,妹妹,有件事我實不知道應不應該和妹妹提起……」

羋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話但請直說。」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帶個話給妹妹……」

羋月道:「什麼話?」

唐夫人道:「有楚國故人,想見妹妹。」

羋月驚愕地看著唐夫人,臉上神情變幻不定,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問:

「是什麼人托夫人帶話?」

唐夫人沉默了。

羋月道:「是我不該問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說道:「你曾經去過西郊行宮,見過庸夫人,是嗎?」

羋月驚詫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搖頭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還記得他嗎?」

羋月不禁想起當日在上庸城所見的那翩翩少年,點了點頭,問道:「他與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他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如同我的親弟弟一般。他與那位楚國故人,意氣相投……」

羋月道:「夫人不必說了,我信得過庸公子,也信得過夫人。」她硬撐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難為夫人和庸公子能為我帶這一句話。人說『白髮如新,傾蓋如故』,這世上確有仁義之人,一諾而輕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別這麼說,我真真慚愧。妹妹可知,我之所以傳這個口信,並不是想幫你們見面,甚至是反對你們見面的,只是希望你能夠親口拒絕與他見面。」

羋月驚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畢竟不夠俠義,否則,當幫你完成心願,幫你擔待了。可是我怕,如今這宮裡不比庸夫人在的時候了,那些魏國女人、楚國女人,把這秦宮弄得烏煙瘴氣的……」說到這裡,忽然恍悟眼前就是個「楚國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說你!」

羋月搖搖頭道:「夫人,你說得沒錯。庸夫人主持宮務的時候,我雖未曾進宮,但我所見的庸夫人是個霽月光風、品性高潔之人,而如今的宮中,的確是烏煙瘴氣。」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麼想的,這宮中清清靜靜不好嗎?」

羋月道:「大王考慮的是天下這一盤棋,後宮的人過得是不是太平,實在是沒有什麼要緊。說句過頭的話,這天底下,又有誰是真能得太平的? 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宮中,更是要小心了。」

羋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說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處置?」

羋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輕歎道:「好吧,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羋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宮中點起了燈樹。女醫摯走進房中,為羋月診了脈,喜道:「季羋,你的身體已經好多了,若用心安養,必能夠盡快恢復。」

羋月忽然問道:「醫摯,你見過子歇了,他怎麼跟你說的?」

女醫摯道:「他說他會想辦法與你相見,叫你不必擔心。」

羋月問:「他有沒有說,是什麼辦法?」

女醫摯道:「他沒有說。」

羋月歎道:「他在咸陽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來,反而打草驚蛇。」

女醫摯詫異道:「怎麼了?」

羋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兩撥人同我說,有楚國故人想見我。」

女醫摯吃驚地道:「兩撥人?」

羋月道:「是啊,他不應該這麼不謹慎啊。這兩撥人中,必有一撥是假的,甚至很可能兩撥都是假的。所以醫摯,我必須趕緊出宮去見他,否則再拖下去,我怕會被人察覺,更怕會讓他陷入險地。」

女醫摯很擔心,問道:「那,您打算如何見他?」

羋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見他,也不能讓他入宮,否則宮中若有變故,豈不是連累大家?」

女醫摯道:「季羋想出宮?」

羋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帶我出宮,並給我一塊令符,說是四方館初一十五皆有學辯,讓我有空可出去聽聽。如今是初七,就約本月十五,我出宮與他見面。」

女醫摯道:「不行,您如今剛生完孩子,才滿月不久,身體還未恢復,此番出宮,豈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嗎?」

羋月毅然道:「再隱秘的行動,只怕都瞞不過成日愛躲在陰處的魑魅魍魎。子歇入宮,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脫身不得,牽連更廣。我若出宮,有什麼事只在我一身,不會牽連他人,子歇亦不會有事。」

女醫摯大急道:「可是,您若猜想會出事,那就不見為好,還是算了吧。」

羋月咬牙道:「若不見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女醫摯猶豫道:「可是,其他人呢?」

羋月冷笑道:「我自有辦法。」

次日,屈氏再來,羋月便告訴屈氏,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辯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黃歇下榻的逆旅與黃歇見面。

屈氏離開之後,便將此事告訴了沅兮,沅兮當面應承就去通知黃歇,轉眼便將此事告訴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將此事告訴了羋姝,當下一行人自以為得計,便在等候著事情的發生。

而此時,庸芮亦接到唐夫人訊息,將此事告訴了黃歇:「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辯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我這裡與你見面。」

黃歇道:「好,我會在這裡等她。」

黃歇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時,女醫摯已經來找他了。黃歇詫異:「醫摯,有什麼事? 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見嗎?」

女醫摯驚詫地道:「這麼說,屈媵人那邊,果然不是你請托的?」

黃歇也是大吃一驚:「什麼,我並沒有托過屈氏!」屈氏雖是屈原侄女,他與羋月當日在屈府之時,亦曾與她見過幾面,但如今屈氏在宮中,他既已與女醫摯聯繫上,如何還會再找屈氏,徒然牽連更多的人!

女醫摯頓足:「糟了,那屈媵人怎麼會跟季羋說,是你托人請她帶話,季羋還約了本月十五在此處相見……」

黃歇詫異道:「那她怎麼還約了我在庸府相見?」

女醫摯頓足道:「就是因為兩撥人都說,是你托人相見,所以季羋才改換了一下地點試探她們。」

黃歇著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倒說來聽聽!」

女醫摯一五一十地訴說著,黃歇暗自心驚。他徘徊片刻,卻又出了個主意,道:「你回頭與季羋說,她既然已經將她們分頭約出去了,這其中若有不對勁的地方,咱們索性也都不必理會了。若是有人設下陷阱,剛好是她們自己受著。教她若無事,那一日只管去四方館,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女醫摯便問道:「那您呢?」

黃歇道:「我會在十五之前,離開咸陽。若無事,下月十五再約在四方館相見。這個月她們撲空一次,下個月必無人注意。」

女醫摯長歎一聲:「如此一來,便又要多候一個月時光了。」

黃歇忍著心中的酸澀,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若是因此牽連了她,豈非我害了她? 我是斷然不能這麼做的。」

女醫摯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兩人明明是天生一對,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還遠。

到了十四那天,黃歇見逆旅之外,有人影晃動,卻不理會,而是虛晃一招,假意與庸芮約了酒肆飲酒,又叫庸芮扶著一人回了逆旅,監視的人見到,便以為是庸芮扶著黃歇回去。

而此刻的黃歇,卻已經離開咸陽城,向著未知的前方進發了。

六月十五,晴,諸事宜。

羋月更了男裝,帶著女蘿,走出宮門。

她的臉色還帶著一絲蒼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階也需要女蘿扶一把,但卻神情堅定,目光直視前方,不曾回頭。

孟昭氏遠遠地站著,看著羋月出宮,低聲道:「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宮,沅兮跪在王后羋姝的面前,將「羋八子私會黃歇」的所有故事,和盤托出。羋姝早已經由孟昭氏匯報,知道了一切,當下仍然故作詫異道:

「你說什麼? 羋八子出宮私會外男? 此事不可胡說。」

沅兮戰戰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證據。」

站在一邊的屈氏身子一顫,臉色蒼白,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卻被身邊的景氏緊緊拉住。屈氏想要張口,景氏握緊了她的手,緊得讓她險些失聲痛叫。

羋 姝掃視了一圈眾人,見屈氏臉色慘白,景氏神情緊張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卻是興奮地東張西望,當下便道:「好,來人,備輦,我要去見大王。」

屈氏失聲叫道:「王后……」

羋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話都咽到了肚子裡,才冷笑一聲道:「哼,愚蠢。」

羋姝帶著沅兮等人出去,室內只剩下屈氏和景氏兩人,屈氏整個人都癱倒在地,幸而景氏扶著她。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來,就想衝出去,卻被景氏緊緊拉住,厲聲道:「你去哪兒?」

屈氏憤怒地道:「我要去告訴季羋,我真沒想到,這賤婢居然敢出賣我,居然敢陷害季羋。」

景氏道:「你傻了,現在你洗脫罪名還來不及,若跳出來,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個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麼辦?」

景氏道:「你我這樣的人,死了同螻蟻一樣。你我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誰會愛惜我們的性命? 你聽著,這種事,死也別承認,就說你自己什麼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

屈氏急道:「可、可誰會信啊!」

景氏道:「這件事,分明是王后做局,你看她剛才只帶走沅兮沒帶走你,就是沒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現在,你必須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聽明白了嗎?」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長歎一聲:「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則,就是個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羋,我是幫兇,我怎麼這麼蠢、這麼蠢啊! 我對不起季羋!」

景氏見她這副樣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羋還不見得一定會出事呢,你倒先哭成這樣。」

屈氏迷茫地問道:「你說,季羋真不會出事嗎?」

景氏沉著臉,「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聰明得多,而且,有大王做她的靠山,這次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個媵女中,屬於中流,既不像屈氏這樣完全單純無知,亦不能像孟昭氏這樣努力成為羋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愛掐尖要強。她與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讓她處了下風。

也因此她雖然看不上屈氏的單純,卻不得不緊緊拉住屈氏,為自己添一個盟軍。

此 時的羋姝,已經闖進宣室殿,揚揚得意地將沅兮這個證據亮於秦王駟面前,並將羋月出宮私會黃歇之事,添油加醋地說了。

秦王駟表情不變:「哦,有何憑證?」

羋姝索性坐到秦王駟的身邊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滿,身體還病著,大王連她向妾身的請安都免了。這個時候她硬撐著病體出宮,難道不是心中有鬼嗎?」

秦王駟道:「你想說什麼?」

羋姝壓低了聲音道:「妾身剛剛接到消息,說是黃歇未死,季羋今日出宮,就是與他私會,甚至是私奔……」

秦王駟將竹簡重重擲在几案上道:「大膽!」

羋姝嚇得不敢作聲,好一會兒才不服氣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黃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黃歇約在日昳時分相見。」

卻聽得秦王駟冷笑一聲:「黃歇已經於昨日黃昏,離開咸陽。」

羋姝聞言大驚,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著呢。」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駟看著羋姝,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起來,走了出去。羋姝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見他走出去,忍不住問:「大王,您要去何處?」

秦王駟轉身,嘴角帶著譏諷的笑意:「寡人與季羋約了去四方館聽策士之辯,王后也要去嗎?」

羋姝目瞪口呆,看著秦王駟出去,細品他話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計謀已經被他識破,甚至連羋月心中存著的私意,他也要包庇下來。心中嫉恨交加,卻又自傷自棄,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羋月和女蘿走入四方館,喧鬧依舊,人流依舊。

羋月看了一眼辯論中的眾人,走向後堂。才進入後堂,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黃歇。

隔著後堂的天井,陽光明暗交界之處,黃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兒,強抑著激動和深情。

羋月驚呆了,淚水不覺流下,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虛化幻滅,天地間只剩兩人隔著天井,癡癡對望。

然而,她卻不知道,此刻秦王駟站在四方館後堂陰影處,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 氣中有一種奇怪的氛圍,讓人看不到,卻讓人有所感覺。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兩人之外,陪著黃歇到來的庸芮和陪著羋月到來的女蘿,卻都似感受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女蘿忙推了推羋月,羋月如夢初醒,看著喧鬧嘈雜的四方館,忽然轉身而走。

黃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圍一眼,發現人們正在起勁地喧鬧,無人發現。

他轉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兩步,卻終於再度轉身,向著羋月離開的方向跟了過去。

四方館內,本就設有單獨論辯的廂房,羋月在前,轉入走廊,走進一間廂房。黃歇跟到這裡,駐足,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一下,終於跟著走了進去。

女蘿留在房外,與追隨而至的庸芮對望,兩人都感覺到了不安,但最終,還是沒有進去阻止羋月與黃歇的相見。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還不如讓這一對小情人,能夠享受一下最後的時光。

四方館廂房內,羋月一動不動地坐著。黃歇走進來,輕歎一聲,坐到羋月的對面。

兩人無語。

羋月想要張口,口未張,已淚如雨下。

黃歇輕歎一聲,遞上絹帕,道:「別哭了,傷眼睛。」

羋月將絹帕捂在眼上,好一會兒才放下來,淒婉一笑:「心都傷透了,傷眼睛怕什麼?」

黃歇沉默。

過了一會兒,兩人同時張口。

黃歇道:「你———」

羋月道:「你———」

兩人同時住口,想先聽對方說話,一時沉默。

羋月道:「你……」

黃歇輕歎道:「是我來遲了。」

羋月道:「你去哪兒了?」

黃歇道:「我那日和義渠人交手,受傷落馬。後來被東胡公主所救,養了好幾個月的傷,才能起身……」

羋月忙問:「你……你傷得很重?」

黃歇道:「險死還生。」

羋月道:「怪不得……」

黃歇道:「我托東胡人打聽你的下落,他們說,你被義渠王抓走了。我養好了傷,去了義渠大營,又打聽了很久,見到了義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贖回去了。於是我到了咸陽,遇上了醫摯,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經有喜了……」

羋月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忽然提高了聲音,「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

黃歇道:「是我讓醫摯不要告訴你的。你若是過得好,不見也罷,就這麼過下去,也是一輩子!」

羋月眼淚流下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黃歇道:「告訴你,你會怎麼做?」

羋月語塞:「我……」

她會怎麼做呢? 她是隨著黃歇不顧一切地離開,還是與黃歇抱頭痛哭,難分難捨?

她是會走,還是會留?

她與黃歇總角之交,多年來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廢宮中的兩心相知,這樁樁件件,刻骨銘心。

可是秦王駟呢? 羋月想到了兩人騎馬飛奔,兩人在清晨持劍對練,兩人在商鞅墓前相交,兩人在四方館的天井下聽策士辯論……在蕙院,秦王駟將她和初生嬰兒摟在懷中……

何去,何從,何進,何退?

羋月不能選擇,她伏案痛哭。

黃歇伸手輕撫,顫聲道:「皎皎……」

羋月撲入他的懷中,捶打著他:「你何不早來,何不早來……」

黃歇輕輕地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羋月卻下不了手了,她撫摸著黃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雖然隔著衣服,依舊可以摸到他身上未癒的傷口。

黃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羋月驚愕道:「你說什麼?」

黃歇道:「我原以為你已經過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來打擾你。可是沒想到,醫摯被人綁架,你被人暗算,差點母子俱傷,我才知道我錯了……皎皎,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心如被凌遲,寸寸碎裂。恨不得拔三尺劍闖宮去見你,恨不得馳駿馬將你帶到天邊去。我恨我自己為何來遲一步錯失機會,恨我自己當日為何聽到你懷孕就以為今世緣斷,恨我自己為何會以為你已經開始新生活就猶豫不決……早知道你在秦宮過得不好,我早就應該將你帶走。皎皎,跟我走吧!」

羋月聽到他前面所說不禁淚如雨下,直至他說到最後,才道:「可是,可是我已經生了稷……」

黃歇道:「把孩子也帶走,我帶你們母子一起走。」

羋月道:「我……」

她抬起頭,看著黃歇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充滿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內心,卻是充滿了糾結和無奈。

而此刻,廂房外,秦王駟負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跪伏在地,一聲也不敢吭。

廂房內外,一片寂靜,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半空,等著羋月說出她的決定,這一決定,甚至可能改變許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廂房內外的這兩個男人都已經無法再忍下去了,羋月才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子歇,逝者如斯。或許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陰差陽錯,終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經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無法回頭。」

黃歇道:「我不在乎。」

羋月道:「可我在乎。」

黃歇沉默良久,問:「你在乎的是我,還是他?」

羋月撫住自己的心口,歎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對不起,我的心已經無法回到過去的純淨,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雜在了我們中間。」

黃歇苦澀地問:「他,對你如何? 可能繼續周全你,護住你?」

羋月微微點頭:「他對我很好,比我能想像的還更好。他能周全我,護住我。」

黃歇喉頭似被堵住一般艱澀:「你,愛他嗎?」

廂房外,秦王駟站立如槍,表情如刀刻。

廂房內,羋月道:「是。」

黃歇忽然大笑,狂笑。

羋月看著黃歇的狂笑之態,淚如泉湧。

黃歇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秦王,你看夠了嗎?」

羋月大驚,霍然站起,顫聲問:「你說什麼?」

兩邊的門忽然大開,秦王駟站在門外,負手而立。

羋月怔住。

秦王駟負手慢慢進入廂房,羋月回過神來,向著秦王駟盈盈下拜道:「妾身參見大王。」

黃歇亦是負手,看著秦王駟。

兩人眼光如刀鋒交錯。

秦王駟語調溫和,卻有風雨欲來之勢道:「子歇,郢都一別數年,今日咸陽再會,實是令人欣喜。」

黃歇挑眉正準備頂撞,看了羋月一眼又把氣壓下去,終於長揖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季羋,寡人與子歇也是舊識,你去叫他們備酒來,我與他煮酒相談。」

羋月揖禮道:「是。」

羋月一走出房門外,只覺得整個人站立不穩,扶著板壁才站定,撫胸長吸一口氣,才緩過來。她抬起頭來,看到繆監站在跟前,頓覺心頭狂跳。強自鎮定心神,說道:「大王要與公子歇煮酒相談,有勞大監備酒。」

繆監笑瞇瞇地拱手:「是。」

繆監看了跟在身後的繆乙一眼,繆乙飛跑而去,過一會兒,便捧了酒肉回來,奉與羋月。羋月接過托盤,轉身進入廂房。

廂房內,秦王駟與黃歇對坐。

秦王駟道:「早聞公子歇聰明過人,果然名下無虛。」

黃歇苦澀地一笑道:「我本是死裡逃生之人,對人世間有太多留戀和虧欠,如今見故人安好,心中也覺得少了虧欠。」

秦王駟道:「寡人誠攬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國,與寡人共謀天下?」

黃歇搖頭道:「我離家日久,當早日返還家中,與親人團聚。」

秦王駟道:「好男兒志在天下,求田問捨,豈是英雄所為?」

黃歇道:「我學業未成,原應該還在夫子門下侍奉,豈敢傚法天下英雄?」

秦王駟道:「如此,當真可惜了。」

羋月捧著托盤一言不發,對他們之間的對話恍若未聞,只將酒菜一一擺好,又給兩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黃歇低垂著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看羋月一眼。

羋月走出去,把門輕輕關上。

繆監上前一步,拱手低聲道:「老奴送季羋回宮。」

羋月點頭,帶著女蘿隨繆監離開。

廂房內,秦王駟舉杯道:「請。」

黃歇也舉杯道:「大王請。」

秦王駟道:「難得遇上公子歇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黃歇朗聲大笑道:「能與大王一醉,黃歇何幸如之。」

秦王駟道:「干!」

黃歇道:「干!」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再倒,再飲。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也是王與士的較量,縱然結局早定,然而就算是這種方寸之地,也是誰也不肯讓步,誰也不肯退後。

兩人一杯杯對飲著,直至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撐。

最終,秦王駟半醉著由繆監扶著走出來,繆乙也扶著大醉的黃歇走出來。

庸 芮已經站在一邊,從繆乙手中接過了黃歇。

秦王駟醉醺醺地拍著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給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公子歇。」

庸芮帶著黃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黃歇送到客房榻上。

黃歇扶著頭,呻吟一聲。

庸芮道:「子歇,你沒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湯來。」

黃歇手握緊,又鬆開,搖頭道:「我不礙事。」睜開眼睛,看上去已經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沒醉?」

黃歇苦笑道:「我豈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經離開咸陽了嗎,怎麼又忽然回來了?」

黃歇道:「我昨日離開咸陽,半途卻被人擋截……」

庸芮一驚道:「是誰擋截?」

黃歇道:「對方卻沒有惡意,只是將我擋回,還將我安置在四方館的客房中住下。我本來不解其意,結果今日看到季羋走進來,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過來:「是大王?」

黃歇道:「不錯。」

庸芮忙拭著額頭冷汗道:「這,這如何是好?」

黃歇苦笑道:「還好,看到她已經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雖然秦宮鉤心鬥角之事甚多,但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為,至少可以讓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夠庇護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會不會因此而耿耿於懷呢?」

黃歇看著窗外落日道:「不會。他若是這樣的男子,我不顧一切,也會將月兒帶走。」

庸芮歎道:「可是,她以後會如何呢?」

黃歇也長歎:「此後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過了。」

羋月先回到了宮中,但她沒有回常寧殿,只是在馬車中待著,等候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車簾被掀起,繆監那張常年不變的笑臉出現在她的面前:「季羋,大王有旨,請季羋回常寧殿。」

羋月一怔,卻不好說些什麼,只得先回了常寧殿,更換回常服,躺了下來。

她 的身體本已經虛了,這一日憑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時倒下來,便如同整個身體都要散了架似的。女醫摯上來為她用了針砭之術,她雖是滿懷心事,然則這股氣一鬆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即刻昏睡過去。

醒來時,便見已近黃昏,夕陽斜照著庭院。她站起來,叫薜荔為她梳妝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須此時梳妝打扮。

不想當她替羋月梳妝完畢時,便得到秦王駟傳來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見。」

承明殿,夕陽落日,尚有餘暉。

羋月下了步輦,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階。她走得額角冒汗,腳步也有些發軟。女蘿伸手欲扶,卻被她一手推開。

羋月獨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駟坐在殿中,手輕輕地捂著頭,捧著一盞苦荼在喝著。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著這東西解酒,一手執竹簡在看。

夕陽的光從窗間門縫中透入,在陰影中一縷縷跳躍著。

羋月走到他的身邊,跪下道:「大王。」

秦王駟並不看她,繼續批注簡牘道:「身體好些了嗎?」

羋月道:「好些了。」

秦王駟道:「好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羋月輕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時間的路。」

秦王駟道:「要人扶嗎?」

羋月道:「偶爾還要扶一下。」

秦王駟放下竹簡,輕撫著她的頭髮,將一縷落下的頭髮挽起,歎道:「身子還這麼虛弱,就要硬撐著出去見人,你急的是什麼?」

羋月手指輕顫,她強抑恐懼,用力握緊拳頭,大膽抬眼直視秦王駟道:

「人有負於我,不可不問;人有恩於我,不可不問;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寧。」

秦王駟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臉與她的臉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羋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誨,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妾身無私,妾身無懼。」

秦王駟直起身子,微笑。

羋月輕輕鬆了一口氣,她知道,這一關,終於過去了一半。

秦王駟執起羋月的手,翻過來,像是拿著藝術品一般賞玩片刻:「你的手很涼。」

羋月道:「妾身畢竟也是一介凡人,是個弱女子。內心雖然無私,天威仍然令我心悸。」

秦王駟微笑:「你很聰明。」

羋月道:「妾身不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駟指著羋月縱聲大笑:「你會拿寡人的話來堵寡人的嘴了?」

羋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飛蛾仰望和羨慕日月的光芒一樣。雖不能及,心嚮往之。」

秦王駟一把將羋月拉起:「你不會是飛蛾。」

羋月輕伏在秦王駟的膝上:「可我嚮往光芒最強烈的地方,我希望置身於陽光下,哪怕燒灼得渾身是傷,也不願意在陰影裡,在黑暗中去隱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殿內的氣氛靜謐安詳,夜色漸漸瀰漫,只餘一燈如豆。

又過了許久,羋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台階,天色已經全黑,兩邊燈火依次點亮。

羋姝聞訊匆匆而來,看到羋月微笑著走下來。她今日上午被秦王駟毫不留情地駁斥之後,心中本是極沮喪的,但後來卻得到密報,說是羋月先回來,此後秦王駟才回來,直到黃昏,方又召了羋月到承明殿去。

她聽得此事,便知道事情有變,頓時轉而產生新的期望,忙興沖沖地也趕去了承明殿,以為可以看一場好戲。不承想她剛到承明殿,便見羋月毫髮無傷地從裡面出來,甚至神情步態,都毫無異樣。

兩人一照面,羋姝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尷尬,尋思了半晌,才說道:「妹妹,你沒事吧?」

羋月微笑:「王后以為我會有什麼事?」

羋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宮———」她說了一半才驚覺掩口,惴惴不安地看著羋月。

羋月一臉淡然:「我今日是出宮了,又怎麼了?」

羋姝不由得口吃:「我、我……」

羋月又問道:「王后還有何事要問妾身嗎?」

羋姝心中有些慌張:「沒,沒什麼事。」

羋月道:「那我就先告辭了。」她走了兩步,微覺力弱,扶住了旁邊的欄杆,略作喘息。

羋姝神情複雜地扭頭看著羋月走下,忍不住開口道:「你、你就不想問問———」

羋月微笑著回頭道:「問什麼?」

羋姝看到羋月的神情,終於鎮定下來道:「沒什麼!」

羋姝扭頭一步步走上台階。

女蘿連忙跑上來,扶著羋月一步步走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