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心未平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裡,她的眼睛哭得紅腫,夜風吹來,讓她瑟瑟發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別人的計,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羋月。沅兮的屍體已經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盜。接下來,又會是誰,羋月,還是她?

她聽著寺人宮女們輕浮的議論,無數的角落裡,有人在竊竊私語,這一刻,讓她每一步邁出,都心驚膽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讓她嚇了一跳。卻聽得她的侍女幽草壓低了聲音道:「媵人別叫,是我。」

屈氏連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羋八子怎麼樣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羋月消息的,當下便道:「她剛從承明殿出來,已經回常寧殿了。」

屈氏心驚膽戰地問:「她、她沒事吧?」

幽草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這個時候你去看她,會不會有麻煩……」

屈氏頓足道:「顧不得了。」

羋月方從承明殿回來,身心俱疲,卻聽得女蘿來說,屈媵人求見。羋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絕,卻想到屈氏也是為人所欺騙,想到她為人單純,此時趕來,也算得甘冒風險,當下便道:「好,請她進來。」

屈氏哭得雙眼紅腫進來,見到羋月就撲到榻邊跪下了,泣道:「季羋阿姊……」

羋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動,她如今處於風波之中,別人能利用屈氏騙她一次,如若她對屈氏太好,恐怕還會繼續利用屈氏,她終究不能與屈氏太過親近,當下只道:「屈妹妹這是做什麼?」

屈氏道:「阿姊,我對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當,害苦了你。」

羋月見她如此,只得長歎一聲道:「醫摯,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醫摯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聲道:「阿姊,我是被沅兮騙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羋月心中已經有數,問道:「沅兮,便是她騙了你嗎?」

屈氏點頭道:「是,而且她被王后滅了口……我、我真是怕極了。」

羋月仔細看著屈氏的神情,終於緩和下來道:「屈妹妹為人單純,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後切不可如此輕信他人。」

屈氏連連點頭:「我知道,阿姊,你沒事吧? 我怕極了,我真怕害了你。」

羋月見狀,心中一動,問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為是你害的,遷怒於你,甚至報復於你?」

屈氏卻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拿我出氣,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願。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還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羋月看著屈氏,心中終於鬆了下來,不由得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羋月點了點頭,但卻也沉下了臉,道:「屈妹妹,你當知宮中險惡,從今往後,為了避免連累你,你我之間,還是……少些往來吧。」

屈氏再單純,經歷了這些事之後,也知利害,心頭一痛,卻無奈地點頭道:「我、我都聽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寧殿,回頭看去,但見銀杏樹葉已經變黃,輕歎一聲,走了出去。一路上避著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卻見玳瑁又入了羋姝的內室。這個老奴,雖說明面上被貶為最底層的灑掃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舊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還有膽敢傲視她們這些媵女的權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著玳瑁的眼光,不由得生了恨意。屈氏實是想不通,為什麼明明初入宮時,若無羋月相助,羋姝早讓魏夫人等壓過,可是她不但沒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縱容著玳瑁這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惡奴,一次次弄得諸羋分崩離析,弄得自己眾叛親離。她卻不知道,越是這麼做,越是陷自己於不堪之境,就越離不開玳瑁這樣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造成羋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終究只是一個奴才而已,她不識字,沒有受過為「人」的品格教育,只受過為「奴」的奉高踩低、鉤心鬥角的熏陶。她會的,只有一路從低階奴才爬到高階奴才所學會的小陰謀、小算計,她的見識、學問、心胸,都不足以幫助羋姝走向正確的方向。然則羋姝本身就不是一個有足夠智慧和能力的人。在遠離故國,陷身於宮廷內鬥,又對身邊相同年齡和身份的媵女們心懷疑忌的時候,對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煩的時候不斷有著應付的主意,又不斷提醒她要加強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來越依賴。甚至有時候會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出的主意,才讓她陷於麻煩之中。

玳瑁為羋姝揉著肩膀道:「王后,大王怎麼說?」

羋姝道:「大王什麼也沒說。」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羋……」

羋姝緊緊皺著眉頭道:「她也什麼都沒有說。」

玳瑁道:「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羋姝憂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從季羋生子到今日的設計,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對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麼辦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寵愛從來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這件事大王若是從頭到尾毫無所知倒也罷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們就不算白費勁。」

羋姝詫異地道:「這話怎麼說?」

玳瑁道:「這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愛面子的。他只要知道過去季羋與黃歇的那一段情,心中便會存了疑心。黃歇若是死了倒也罷了,黃歇如今還活著,還來到了咸陽,甚至還繼續和季羋糾纏不清。不管昨日季羋有沒有與黃歇相見,只要有與黃歇相會的風聲,而她依舊抱病出宮,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羋姝道:「可是,我們設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沒踏進去嗎?」

玳瑁道:「這種事,何須證據,只要大王有這疑心便行了,難道她還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辯不成? 男女之間的事,當事人越辯越沒清白可言。」

羋姝臉色變幻道:「但願,你說的話是真的。」

送走屈氏,羋月回到房中,女醫摯過來診斷,因她昨日出去,病勢又加重,到了晚上,改了方子,讓她用藥。

唐夫人歎道:「唉,病情又重了不是? 你啊,就是死硬脾氣。」

羋月知道她這是責怪自己不應該出去,忙賠笑道:「慢慢養著就是了,心寬了,身體自然也好得快。」

便聽得外頭秦王駟的聲音道:「你真的能心寬嗎?」隨著話聲,便見秦王駟走了進來。

唐夫人連忙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向唐夫人擺擺手道:「免禮。」見羋月也要掙扎著起來,便道:「寡人已經說過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來。」

唐夫人眼角一掃,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說著便轉身出去了。

秦 王駟走到羋月榻邊,道:「你看上去氣色似乎好些了。」

羋月笑了道:「唐姊姊剛才還罵我不注意,病情加重了。」

秦王駟在眉頭之間比畫了一下道:「好與不好,不在脈象,在眉宇之間。

你的氣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羋月點頭:「是。有些東西想開了,放下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道:「你生育時那件事,王后已經以宮規處置過了。」

羋月點頭道:「過去之事皆已過去,願宮中從此不再多事。否則的話,事涉大王的子嗣,萬不可讓人埋下禍亂的源頭。」

秦王駟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嗎? 不想深究到底嗎?」

羋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與其為過去的事在乎,不如為將來的事未雨綢繆。哪怕不為自己在乎,也得為孩子在乎。」

秦王駟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聽得懂羋月的意思,過去的事,她可以不計較,但她要求的卻是以後的保障。

他看著羋月,心中有些詫異。他對於後宮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則求寵愛,二則求身份,三則求子嗣;再或者有要錦衣華飾的,要權柄威風的,好炫耀生事的……羋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游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對宮廷的厭倦,可是今天,她所發出的這個信號卻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別人不可侵犯的力量。這的確也是一個正得他寵愛,生下過他子嗣的姬妾應該有的態度。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裡有數,你便放心好了。」

羋月畢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羋月住到常寧殿,是他對王后的公然警告,回頭再由王后提出晉陞,則也算在外人面前,挽回楚籍妃嬪的顏面來。

只可惜,王后羋姝在這件事上,又不顧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駟向她提出的時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歡誰,想要提升位分,大王決定了就下詔吧。可既然大王問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說出看法來。如今宮中職位比季羋高的,一個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時就代掌宮務,所以自然無話可說;另一個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為太子時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順。此外,虢美人、衛良人,是周天子做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應有之分。

餘下來樊氏,縱然生了兒子,也只封了個長使。季羋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過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豈不是更不平衡? 再說妾身宮中的媵女還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還懷了孕,如今大王連個位分都還沒給她,大王您說,這後宮豈不是不平衡了嗎?」

秦王駟聽了這話,心中益發不悅,問:「那依你之見呢?」

羋姝見了他這臉色,也有些害怕,轉而巧言道:「妾身倒想為景氏討個封號,至於季羋,總不好與姐妹們太不一樣吧。她如今已經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分,不如再過幾年如何?」

秦王駟似笑非笑:「不過是小事一樁,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態?」

羋姝道:「大王,季羋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處置之權,況且一碗水端平有什麼不對?」

秦王駟冷笑:「一碗水端平? 王后,你捫心自問,真的處事公平嗎?」

羋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駟面前:「大王,大王把後宮交與妾身,總得給妾身尊重和體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認為妾身不配當這個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這副擔子,大王另請高明如何?」

秦王駟閉目,長長地吁了口氣,睜開眼睛扶起羋姝:「王后何出此言? 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見秦王駟大步走了出去,羋姝癱坐在地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玳瑁疾步進來,扶起羋姝,羋姝神經質地抓住玳瑁的手,急問道:「我是不是贏了? 大王放過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讚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說過,您是秦楚聯姻的王后,是祭廟拜過天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動搖不了您的位子。」

羋姝嘴邊一絲自得的微笑:「對,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堅持自己的尊嚴,我也堅持住了,我第一次堅持住了。」

羋月亦得了消息,詫異:「大王這話何意?」

秦王駟坐在她的榻邊道:「寡人向王后提起過為你晉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過王后攪亂內宮。」

羋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從來也沒有要討封,大王真是誤會妾身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這種淡定的表情,反而心頭火起:「你這是什麼意思?

寡人特來與你解釋,你不要恃寵而驕。」

羋月道:「妾身有何寵可恃,妾身何時驕過?」

秦王駟道:「你現在就是恃寵而驕。」

羋月強忍惱怒:「可大王體諒過妾身的驚恐和痛楚嗎? 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大王體諒過了嗎? 妾身和稷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大王為妾身討過公道嗎? 妾身體諒大王,忍耐下來,什麼要求也沒有提,大王還想怎麼樣呢?」

秦王駟道:「玳瑁已經受過刑了,難道你要寡人懲治王后嗎?」

羋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麼能與王后相比?」

秦王駟看著她的微笑卻越覺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當知道寡人不可能為了你而廢後,寡人也不能為了你而出面壓制王后,否則後宮就會亂序,寡人不能要一個亂序的後宮。」

羋月道:「所以大王就寧可放棄我和稷,是嗎? 既然如此,稷兒出生那日,大王何必從行宮趕回來? 不如當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駟被激怒,也口不擇言起來:「是啊,當日救你的可是黃歇。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沒有跟著他走?」

一言既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羋月彷彿不能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您說什麼……」

秦王駟欲言又止,一頓足大步走了出去。

羋月木然而坐,淚如雨下。

院子裡唐夫人正在囑咐繆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駟走出,連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駟視若未見,怒氣沖沖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這是怎麼了?」

唐夫人轉身急忙走進室內,看到跌坐在地的羋月,連忙將她扶起來。

唐夫人道:「妹妹,你這是怎麼了?」羋月伏在她懷中痛哭起來,唐夫人道:「好好的,怎麼吵起來了?」

羋月哽咽著道:「沒什麼。」她拭了拭淚,強作無事。

唐夫人卻已經有些猜到了:「可是關於晉陞位分的事?」

羋月勉強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豈敢為這件事而爭執?」

唐夫人輕歎一聲,轉而對外吩咐:「繆辛,你進來見過羋八子。」

繆辛進來磕頭道:「奴才參見羋八子。」

羋月詫異地問:「怎麼是你?」

繆辛道:「大王吩咐,奴才從此以後就侍候羋八子。奴才給季羋請安,日後季羋有什麼跑腿的事,儘管交給奴才便好。」

羋月有些不解,轉向唐夫人:「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體諒大王。王后執掌後宮,她若堅持,大王也沒有辦法。所以特別把跟在他身邊多年的繆辛派到妹妹身邊,就是來給妹妹撐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羋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謝阿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為妹妹著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時不能明白,拌個嘴兒,回頭向大王陪個不是也就罷了。」

羋月搖頭,眼睛奪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這麼簡單。我也不是為這個而哭。」

唐夫人揮了揮手,令繆辛退下,這才坐到羋月身邊,歎息道:「我怎麼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過了。妹妹,你生了兒子,心裡頭自然對大王更親近了也更依賴了,女人都是這樣,真心待一個男人了,就會少了許多畏懼和戒防,原來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現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試試看一個男人會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羋月臉色一變:「阿姊!」唐夫人這話,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時無言以對。

唐夫人勸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們畢竟是妾婦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國事才是大事,後宮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後宮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裡想不開,難道還要大王為後宮幾個女人的爭執去主持公道嗎?你看大王派來了跟在身邊多年的繆辛,為你擋住宮裡的諸般亂事,這份體貼是宮裡誰都沒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羋月道:「阿姊,你別說了。」

唐夫人輕歎道:「說白了,我們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誰有她的委屈大……」

羋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連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緒不寧,縱然有一二違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你只管安心養病,養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寵愛,再為大王生下公子,這位份也是遲早的事啊。」

羋月苦笑一聲道:「阿姊,謝謝你,我累了!」

唐夫人輕歎一聲,吩咐隨後進來的女蘿道:「好好照顧羋八子。」

女蘿道:「是。」

見唐夫人出去以後,女蘿扶著羋月躺下,勸道:「季羋,上次的風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發生爭執。」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就是上次的風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迴避提起這件事,可終究還是耿耿於懷。」

女蘿吃了一驚道:「可是……」

羋月道:「他的心內有火,我的心內有火,唐夫人更是心裡明白,才借位份的事來勸我。」

女蘿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羋月道:「只能等。」

秦王駟怒氣沖沖地走過秦宮宮道,繆監不明其意,連忙率人跟上。

秦宮馬場,秦王駟策馬飛奔,心中狂亂的情緒,卻無法按捺。剛才的脫口而出,令他簡直不能置信,這是自己說出來的話。

他想,我竟然說出這麼荒唐的話來,當真是可恥,可笑!就算她去見黃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們相見,也聽到了她的真心話。難道我心裡,竟還不曾放下這件事,否則那句話如何會脫口而出?難道我心中,不是把黃歇視為國士,竟是耿耿於懷在季羋的心中誰更重要?難道我竟也如婦人一般,糾纏這些情情愛愛的分毫差別?

他心神混亂中,忽然馬一聲長嘶立馬,秦王駟竟然跌落馬下。

繆監大驚馳馬上前道:「大王,您沒事吧……」

秦王駟早已經身手利落地站起,沉聲道:「沒事。」

承明殿,秦王駟批閱簡牘。

繆監道:「大王,今夜駕臨何處?」

秦王駟頭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著。」

繆監應了一聲道:「是。」

繆監悄悄退後,向門口的小內侍擺擺手。

小內侍正要退出。

秦王駟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衛良人。」

接下來的日子,秦王駟似變了一個人,他對後宮從來是懶得費心思的,若是喜歡了誰,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麼甚至數日不召專心政務,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六宮妃嬪,雨露均沾。

常寧殿內,唐夫人一臉憂色地看著羋月道:「妹妹,你倒說話啊?」

羋月勉強一笑道:「說什麼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經調養好了,我也幫你稟上去了。可大王卻遲遲不召見你,也不派人問候,再這樣下去,你失去了君王寵愛,可怎麼辦呢?你跟大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去賠個禮,認個錯也就罷了,這麼拗著,吃虧的可是你自己。」

羋月搖頭道:「阿姊,並沒有什麼事。」

唐夫人搖搖頭,歎氣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沒辦法。」

見唐夫人離開,女醫摯忍不住道:「季羋,唐夫人說得有道理,您好歹不為自己想,也為小公子著想。」

羋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醫摯,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也沒有辦法啊!」

女醫摯關切地道:「到底怎麼了?就像唐夫人說的,不管誰對誰錯,他總歸是大王,您總歸是妃嬪,您去低個頭,認個罪也就罷了。」

羋月歎息道:「問題是,我不能低這個頭,請這個罪。」

女醫摯道:「為何?」

羋月長歎一聲道:「是大王失口說錯了話。」

女醫摯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

羋月無奈地道:「是啊,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他說的話永遠是對的,如果不對也要變成對。所以,我只能避開他,讓他淡忘,免得讓他看到我,會讓那句錯的話變成對的事。」

女醫摯搖頭道:「我不明白。」

羋月道:「現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顯得我著急,越澄清就會越讓他惱羞成怒。

女醫摯道:「那怎麼辦呢?」

羋月道:「所以,唯有用時間讓他把這件事淡忘了。」

女醫摯急了,道:「那怎麼行,要知道疏而生遠。這宮中人人唯恐大王記不得她們,您倒要讓大王忘記了您。更何況,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宮裡的日子可不好過。」壓低了聲音道:「你看唐夫人,還有樊少使,在這宮裡活得都沒有人感覺到她們的存在了……」

羋月道:「醫摯,有些事,我們只能等。」

女醫摯茫然地:「等……」

天氣漸漸炎熱了,夜晚的蟬聲叫個不停。

羋月為搖籃中的嬰兒打著扇子,薜荔也在揮汗如雨地為她打著扇子,歎道:「這宮中之人,真是勢利無情。見大王不寵幸季羋了,就一個個敢怠慢起來,整個六月裡連冰都不供了。」

羋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熱得格外奇怪,天時不正必誤農時,農時若誤而又將會有戰爭。」

薜荔道:「哎呀,季羋,這遠到天邊的事兒,可同您沒關係。倒要看看如今這局面如何破?」

羋月道:「別說了,我如今什麼都不想,就盼著我兒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罷了。」

不想睡到半夜,嬰兒的啼聲鬧得不停,小宮女忙來報知:「季羋,季羋,不好了。」

漆黑的房間,燈亮起來,女蘿披著衣服從下首蓆子上爬起來,點了燈,上前扶起羋月。

羋月驚問道:「怎麼回事?」

女蘿去打開門,小宮女進來跪在地上道:「季羋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瀉,渾身發熱。」

羋月大驚,披衣起來道:「快帶我去看看。」她帶著女蘿和小宮女匆匆走過長廊,走進嬰兒房,見乳母正抱著嬰兒滿頭大汗地哄著。

羋月道:「把孩子抱給我。」

嬰兒在羋月的懷中,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羋月心疼地抱著嬰兒道:「稷,稷,你怎麼樣,你難受嗎,娘應該怎麼辦啊!」

女蘿道:「季羋,得趕緊去請太醫。」

羋月道:「好,你趕緊去請醫摯過來。」

女蘿剛要出去,羋月卻忽然道:「等一下。」

女蘿停住,羋月猶豫了一下,又道:「叫繆辛,去稟報大王,說子稷得了急症。」

女蘿喜而泣道:「是,季羋,您終於想通了。」

羋月什麼也沒說,只是抱緊了嬰兒。

這一夜,秦王駟正於椒房殿王后之處安歇,卻被半夜驚醒,坐起身來道:「何事?」

繆監站在屏風外恭敬地道:「羋八子差人來報,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請大王示下。」

秦王駟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這就過去。」

羋姝夜半驚醒,聽到此事,不悅地道:「大王,不過是小兒之症,差太醫過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醫,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駟沉著臉推開她走出屏風外,叫道:「來人。」繆監和繆辛上來為秦王駟穿衣,秦王駟邊繫帶子邊匆匆而去。

羋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頭,玳瑁見秦王駟去了,忙進來道:「王后可否受驚?」

羋姝怒聲道:「你是死人嗎,這點小事也讓他們驚動大王?」

玳瑁為難地道:「若是別人,老奴擋下也就是了。可季羋上次出了那件事,這次老奴就更不能擋了。再說,還有繆監那個老狐狸在,老奴實在擋不住啊。」

羋姝道:「一個小兒急症,就能把大王從王后的床上叫走?宮中這麼多妃嬪有孩子,將來都有樣學樣,以後還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過去看看吧。」

羋姝道:「你昏了頭了,她半夜擾了我,叫走大王,還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您有母后懿範啊,而且還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著孩子來爭寵,正可以就此揭穿她。」

羋姝來了興趣,掀被就要起來道:「來人,給我更衣。」

玳瑁連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時的事大王雖然沒有追究,可心裡畢竟有芥蒂,王后這一去,也把大王心裡那點芥蒂給掩過去了。」

羋姝沒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羋姝氣憤地將衣服丟在地下踩了幾腳:「不去,不去,我不去,什麼抓她的錯?她這人哪有錯等著給我們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過去給她討好,滾出去。」

玳瑁想說什麼,看著羋姝怒氣沖沖地樣子,只得嚥下話,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駟匆匆而入常寧殿西殿,問道:「子稷呢,怎麼樣了?」

羋月抱著嬰兒神情淒惶,看上去楚楚可憐,聽到聲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頭,看到秦王駟後兩行眼淚落了下來:「大王,您、您真的來了?」

秦王駟心生憐惜:「你怎麼搞的,不是說病好了嗎,怎麼比病中還憔悴?」

羋月將嬰兒遞過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這是怎麼了?」

秦王駟接過嬰兒,嬰兒啼哭不止。

羋月驚惶地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又吐又瀉……」

秦王駟摸了摸嬰兒的額頭,又按了按肚子,還看了看眼瞼和舌頭,安慰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著涼。」

羋月詫異:「大王,您也懂醫?」

秦王駟笑道:「行軍作戰,什麼情況都會遇到,一點起碼的醫道要懂。況且,寡人也有過這麼多的孩子,一些小兒常見症狀也是遇上過的。」

羋月道:「大王您真是什麼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亂……」

秦王駟道:「你們女人自然是不明白這些事情。」

羋月仰慕信賴地看著秦王駟:「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時女醫摯也匆匆趕來秦王駟把嬰兒交給她道:「快來看看子稷怎麼樣了。」

女醫摯也像秦王駟一樣察看以後又診了脈,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駟有些詫異:「中暑?」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沒有冰鑒,問道:「難道子稷這裡沒有送冰嗎?」

羋月隱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錯,就不必再問其他了。」

秦王駟嗯了一聲,看著羋月沒有趁機告狀,有些意外。

繆監站在門外聽到了,輕聲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來,大王今夜看來要在此處歇息。」

小內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鑒中,散發著涼氣。秦王駟和羋月坐在搖籃前,看護嬰兒。見羋月額頭都是汗,遞給手帕,羋月接過,眼神複雜地看秦王駟一眼道:「多謝大王。」

秦王駟無奈地歎息一聲道:「你總是太倔強。」

羋月道:「妾身向來都是不聰明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你啊!」

羋月道:「妾身雖是弱質女流,卻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脾氣,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氣,無可奈何。妾身知道這樣的脾氣,注定是不討人喜歡,要撞得頭破血流……」

見羋月哽咽,秦王駟不禁伸出手去為她拭淚道:「傻丫頭。」

羋月哭著撲倒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麼開口邁出這一步來。我才不在乎什麼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羋月伏在秦王駟懷中低聲哭泣。

嬰兒的哭聲忽然響起,打斷兩人的抒情,羋月哭聲停住,兩人彼此對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尷尬。

羋月抱起嬰兒輕聲哄勸著,秦王駟將她擁入懷中,一家三口格外溫馨。

清晨,秦王駟走了,但見外頭掖庭令派人,將甜瓜冰塊等物流水般地送上來。

薜荔帶著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羋重獲寵愛,這些勢利之人就見風使舵,上來奉承了。」

羋月神情淡漠,輕搖扇子:「薜荔,你要記住,得意時休燥,失意時休怨。」

女蘿見羋月神情不悅,揮手令眾人退出,輕聲問:「季羋已經重獲大王寵愛,為什麼還是不高興?」

羋月有些自厭地:「我為什麼要高興?為求這一份男人的寵愛,去算計、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連子稷的病也要成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憐?」

女蘿勸道:「季羋,這滿宮裡誰不是這樣,要說手段算計,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計。再說從前……」

羋月冷笑道:「從前?從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說那是為了救小冉,是為了生存,可我現在……」

女蘿勸道:「季羋,莫說是宮中,天底下的女人,難道不都要討好夫君嗎,不是為了母族,就是為了地位,或者是為了兒女,或者是為了情愛。男人只有一個,女人卻有很多,不爭不搶,難道還坐等天下掉下來,或者神靈開眼嗎?」

羋月沉思。

女蘿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纔的話,卻在羋月耳邊久久迴響,為了母族?為了地位?為了兒女?為了情愛?

她為了什麼?母族沒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難道能說,完全是為了兒女嗎?

想到這裡,她忽然驚愕不已。

難道,我真的對大王產生了情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