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情與妒

日月如飛梭,一轉眼,嬴稷已經滿六歲了。

這數年中,列國發生了許多事情。

先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後,聯合了齊國共攻趙國,趙國大敗。公孫衍的合縱之計首嘗勝果,也令得列國開始重視公孫衍的殺傷力。此後在公孫衍與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與齊威王互相推尊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齊國為人質,與齊國結成盟友。公孫衍更奔走楚國,欲形成魏齊楚三國合縱之勢。

而張儀接替公孫衍為秦相後,自然也一直在關注著這位老對手。一看到公孫衍在列國推行合縱之計,他亦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破壞了齊楚兩國與魏國的合約。

公孫衍自然不甘失敗。他不久便聯合韓、趙、燕、中山四國,與魏國共同發起「五國相王」之事。

像中山國這樣「披髮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國家也來湊數稱王,頓時引動齊楚之怒。先是齊王表示:「我萬乘之國也,中山千乘之國也,何侔名於我?」此後楚國更直接,當即宣佈在魏楚聯盟時被送到楚國的魏公子高為太子,將現在魏國的太子嗣視若無物,然後令昭陽領兵攻魏,在襄陵大敗魏軍後佔領了魏國八個城邑。

秦人趁機出動,張儀先是與樗裡疾聯手率兵奪了魏國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間調停人的身份,約齊、楚、魏三國執政重臣在嚙桑相會。「五國相王」的聯盟計劃以失敗告終,魏國罷免了提倡合縱的宰相惠施,公孫衍也被迫出走韓國。

張儀又出一計,讓秦王駟罷去自己的相位,然後出奔到魏國。張儀之前在秦國的所作所為雖對魏國傷害很大,但也確實讓魏國看到了他的能量。見到張儀來投,魏王實是喜出望外,當即任命張儀為相。

張儀在魏為相不過幾年,便將公孫衍在魏國的合縱力量破壞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國有識之士自然瞧出不對來,尤其太子嗣更多番進諫。魏王罃年輕時也曾幾番謀取霸業,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經快八十了,之前數番失敗讓他只想頤養天年,因此寧可妥協退讓。

然而秦王駟終究按捺不下野心,這邊已經折服三晉,籠絡了楚國,便想借此機會將齊國的勢力也一併打壓下來。於是在公元前320年,贏駟向魏國、韓國借道進攻齊國,齊王地緊急起用匡章為將,結果秦軍因勞師遠征而大敗。這次戰敗迫使秦為了與齊國議和,又將另一位秦國公主嫁與了齊國。

這位被稱為「愍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齊,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濺起一絲浪花。這件事導致了後面一連串的變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謚號為惠,即魏惠王。原來主張合縱之議的太子嗣繼位。他一繼位,就立刻罷免了張儀之相位,重新請回惠施為相,公孫衍主政。

齊國因為與秦國這一場戰爭,也加入了合縱大軍。在燕國,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噲即位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暫處於不明狀態。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謚號為顯,史稱周顯聖王。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實在無足稱道,但著實活得長久。在他的「統治期」內,他眼看著諸侯國個個稱王,不但齊楚秦這樣的大國稱王,甚至連中山、宋這些二流國家也跟著稱王。他能活這麼久而不是早早被氣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尋常。

如此諸事變動,天下政局,又將面臨重新洗牌。

秦國保持了數年的優勢,卻又面臨新的危機。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悶熱,蟬聲鳴唱,聲聲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門,唯有到了傍晚的時候,羋月才能夠扶著侍女,到荷花池邊走走。

荷花池中,紅蓮盛開,鴛鴦成雙。

羋月只著了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薄衫,不著飾物,手中輕搖紈扇,看著池中鴛鴦,聞著荷花的香氣。在宮裡久了,有時候要學著自己去欣賞美的東西,保持快樂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在這四方天地裡,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麼列國爭霸、什麼合縱連橫,這樣的大事,根本不是後宮妃嬪們能夠聽到的。

她所能聽到的,無非是王后宮中賞衣飾,這個媵女和那個媵女為了爭衣飾掐起來了;公子華為魏夫人獻壽,讓王后生氣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狹路相逢互不相讓,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訴;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後到底是誰主使之類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這些東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當真只剩下看著公子稷一天天長大而已。

幸而,她還是偶爾能聽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剛開始張儀會傳一些消息給她,等到張儀去了魏國,她也斷了消息的來源。然後,她開始讓繆辛去幫她打聽,甚至唐夫人也會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訴她。

偶爾,她會去西郊庸夫人處走走。庸夫人是個很睿智的女人,羋月能夠從她那裡,知道許多秦國往事,聽到許多真知灼見。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為契機,而與秦王駟重修舊好、再獲寵愛以後,她恢復了往日「寵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駟之間的關係,反而有了一種若有若無的疏淡。而這種疏淡,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駟的心結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結也仍在。一開始,她僅僅視他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從來不曾想過留下。然而當她拒絕黃歇之後,她本以為身心已有歸宿,卻不得不面對他不僅僅是一個男人、一個夫君,更是一個后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狽處境。嬴稷生病,讓為人父母的他們,因著孩子的緣故而表面上放下這種看似「無謂」的心結。但是,當她求和的時候,她意識到了自己和秦王駟之間的不平等,她為自己的主動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對秦王駟的怨念。這種羞辱和怨念,讓她再度面對秦王駟時就無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閡,心也冷了下來。

羋月的這種變化,秦王駟作為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又怎麼會沒有察覺到?然而縱然察覺了,但他有身為君王的高傲,在羋月已經為他生下孩子、拒絕黃歇,甚至主動求和之後,他再執著於「她心中愛他幾分」,也覺得十分丟臉。而且,他對她甚至還有心動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選擇隱忍。表面上看來一團和氣,然而私底下兩人之間的相處,卻漸漸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沒有淡到如唐夫人這般真正疏遠,畢竟他們之間,仍然有著一些牽掛和不捨,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許多投契和歡樂。他自然也是經常來看她,對公子稷也十分疼愛,但這種感覺,漸漸像對所有已經生了公子的后妃一樣,失去了最初最動心一刻的熱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種習慣。

有時他們還能夠說一說讀到的書,也有出去騎馬射箭行獵的時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館聽辯論、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的歲月,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一起的時候,除了說說孩子之外,便是偶爾提一提宮中諸事,也就如此罷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這麼過下去嗎?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駟走到她身後,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麼?」

羋月嚇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幹嗎不聲不響的,嚇我一跳!」

秦王駟只著了一襲薄葛衣,也不著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輕閒,見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過來的腳步聲也沒聽到。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羋月也不好說出自己剛才所想,只從湖邊大石上站了起來,道:「妾身在看鴛鴦。」

秦王駟剛才站在她身後也已經看了一會兒了,此時聽得她的話,不由得又看了一下,還是搖頭道:「鴛鴦有什麼好看的?」

羋月輕歎:「看,它們總是成雙成對的。」

秦王駟覺得有些聽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確定地道:「朕覺得……禽鳥都是成雙成對的吧。」

羋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又轉了話題道:「妾身昨日看書,看到齊莊公四年,大夫杞梁戰死,其妻姜氏迎喪於野,哭聲至哀,城為之塌圮。」

秦王駟聽了這話,觸動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麼忽然想到看這個?」

羋月輕歎:「列國征戰已經數百年,至今未息。思想當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別夫君,徵人不歸,肝腸寸斷。不知道這戰爭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秦王駟也輕歎:「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生於這大爭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戰鬥。前有狼,後有虎,每一戰都只有拼盡全力廝殺,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場新的戰爭。」說到這裡,他又頓了頓,「寡人小時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經問過母親,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母親告訴我說,她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的母親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母親的母親,小時候都曾這麼問過……數百年以來,人人都這麼問過,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羋月議過朝政了,此時不如為何,忽然觸動了心事,多說了兩句。

羋月輕歎:「如果當此世,能夠有一個像周武王那樣的聖人出世,讓諸侯聽命,討伐首惡,結束戰爭,那該多好。」

秦王駟只覺得她這想法實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時代,人少而地廣,諸侯分得土地後仍有餘裕,所以專心耕種即可。可這千百年來,人丁繁衍,不勝負荷,所以農夫也只得放下鋤頭拿起刀劍,爭奪自己和子嗣的口糧。」

羋月抬起頭來,認真地道:「《商君書》上說,若能夠有君王以絕大威權,依人口和貢獻重新劃分土地,則可減少爭端。只可惜,不要說在列國沒有這樣的人,就算在秦國,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強推行。這其中到底缺了什麼呢?」

秦王駟見她皺眉的樣子,不禁伸手去撫了撫她的眉頭,失笑道:「你一個小女子,想得太多了。這是歷代明君聖主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何況是你。」

羋月也失笑,將之前的話語一句帶過,道:「可見杞人憂天,並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你的心中,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這一段故事,難道不應該是感歎真情難得,感天動地嗎?」

羋月心中輕歎。她跟了他七年了,這七年來,後宮的新寵也是三三兩兩地出現,她冷眼旁觀著,總是有一段時間,秦王駟對她們會特別有耐心,呵護備至,憐香惜玉。然則,漸漸他就失去了新鮮感,也懶得繼續以前的話題。如今的秦王駟,已經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兩人的對話就顯得乏味起來。當她講到他不願意繼續的話題時,他總是有辦法迅速地把話題結束掉。然而他的轉移方向,又是她不願意接應的。見他如此,她亦笑了笑,顯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動,豈有此思?那麼大王也會感動於這個故事嗎?」

秦王駟順口道:「世間真情難得,如何能不感動?」

羋月不語,低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起了興趣,托起她的臉道:「鴛鴦同心,你對寡人有幾分真心?」

羋月無奈,只得問道:「大王要幾分真心?」

秦王駟戲謔地道:「十分,你有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火花一閃,也微笑道:「從來真心換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幾分真心來換?」

秦王駟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你竟反將寡人一軍了。」

羋月微笑著不說話,隨著秦王駟轉身向宮道走去。走了一會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給了妾身的是真心,給了王后、魏夫人的,還有後宮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駟站住,笑著指指羋月道:「你這算是嫉妒了嗎?」

羋月手執紈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駟收了笑,凝視著羋月,認真地說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傷人,更傷己。」

見秦王駟大步而去,羋月的笑容收起。這是他的真心話吧。後宮妃嬪無數,而他只有一個。這就注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對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後道:「薜荔,我們走吧。」

薜荔道:「季羋,今日是月圓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羋月一怔,想了想,搖頭道:「罷了。我懶得理會她們,自去一處清靜的地方賞月吧。」

這幾年下來,楚國陪嫁來的諸媵女也陸續承寵,各生子嗣。不曉得為何,最初承寵的孟昭氏一直無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羋姝又生了第二個嫡子,名壯。這椒房殿中,便更熱鬧了。

羋月不想參與,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寧殿,這幾年在常寧殿中甚是逍遙,又何必再去理會她們呢。

她知道羋姝這些年越發喜歡這種眾星捧月的場面,更喜歡在妃嬪們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會派人來喚她,於是索性帶了薜荔,去了園中。

她知道園中有一處雲台,極為清靜,四下無遮無擋,想來正是賞月的最佳處。只是宮中之人,每逢月圓必要開宴相聚,誰又會正經去賞月華的淒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過雲台時,已經打定主意來此賞月,當下回宮匆匆用過晚膳,將公子稷交與唐夫人,便去了雲台。

一路走來,但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從雲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覺得月隨人行,步步上升。走到盡頭,她卻是一怔,這雲台之上,居然已經有人在了。

但見魏夫人獨坐在雲台之上,對著月亮自酌自飲,已至半醺。侍女采薇遠遠地站著,不曾近前來。

羋月捧著一壺酒上來,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猶豫間,但見魏夫人轉過頭來,看到她,站了起來,笑著舉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羋妹妹你也來了。」

羋月捧著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壺,席坐在魏夫人身邊道:「沒想到魏夫人也會到這兒來飲酒。」

魏夫人輕笑道:「傷心寂寞人,不到這兒來,還能夠到哪兒去?我只是沒想到,正應該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羋,也會到這兒來。」

羋月道:「妾婢無專夜之寵,月圓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宮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著,指著羋月道:「你也太老實了,這又不是大規矩,爭一爭又何妨?我當初得意的時候,可沒有管過什麼初一十五,就是搶了,又能怎麼樣?」

羋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經有了些醉意,哼了一聲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沒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裝賢惠、裝隱忍、裝慈善,把我推出來當惡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壞了名聲,在宮中壞了人緣,她還想搶走我的子華……哼哼,那是我的兒子,我十月懷胎,歷盡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我怎麼可能忍?我爭我搶我鬧,最終,我贏了,保住了我的兒子;而她輸了,輸掉了性命!可我也輸了,輸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贏了,她臨死前在大王面前裝賢惠,讓我的子華,當不成太子。」

羋月輕歎一聲,公允地評價道:「她已經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當然,跟你的那個王后比起來,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厲害的,怎麼在她面前,竟厲害不起來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誰在我生產的時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兒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來!你居然就這麼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連她身邊的一個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國讓她們這些人幾分倒也罷了,那是上頭還有父王母后,無可奈何。可到了秦國,位分又算得了什麼?她和你我有什麼區別?不過都是大王的女人罷了。大王喜歡誰,誰就得勢;誰得勢,誰就可以踩下別人去……你真傻,真傻!」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沒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當爭不爭,就活該被欺負被剷除,就算身後也要被人取笑無能、愚蠢!」

羋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過來吧!」

羋月扶著魏夫人站起來。

魏夫人醉醺醺道:「羋八子,我原是過來人,我勸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圓則虧,紅顏易老,覆水難收。女人能夠挾制男人的時光,就只有這最好的幾年,錯過了,就永遠沒機會……」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來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來,扶著魏夫人下去。見她咯咯地笑著,似醉非醉地離開,羋月坐了下來,不覺拿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喝了下去。抬頭看著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圓則虧?」

薜荔已經回來,聽了這話,不禁心中一驚,忙上前勸道:「季羋,魏夫人從來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撥離間,您可別上當。」

羋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撥離間,可是,每句話,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處,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確是工於心計,她的話看似自己發牢騷,可是,每一句都讓她心有慼慼。與羋姝的相爭,與秦王駟的疏遠,何嘗不是她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呢。

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人曾經喚她「皎皎」,因為她皎潔似月光。可是如今,還會有人把她這樣記在心上,視她如月光嗎?

一夜無話。只說次日,羋姝在清涼殿臨水台邊乘涼,聽著聲聲蟬鳴,在這炎夏更覺心浮氣躁。羋姝只嫌侍女們拿著大羽扇扇風的動作太輕,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輕搖,煩躁無比地道:「這天氣,真煩。都說我們楚國在南方,氣候炎熱,可也從無這般悶熱!」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頭煩熱吧。」

羋姝放下扇子,不悅地道:「胡說!」

玳瑁知道她是為昨日月圓之夜,諸人皆來奉承,卻不見羋月到來,因此心頭氣悶,勸道:「奴婢曾勸王后拉攏季羋……」

羋姝沒好氣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著拉攏她嗎?」

玳瑁慢條斯理道:「王后說得是。但後宮之中,女子爭寵乃是自然。季羋若不能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縱然季羋不懂得感恩,王后也應該去馴服她。」

羋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動道:「如何馴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記了,咱們手中可捏著她的命脈呢……」說著便附在羋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羋姝聽得心動,不禁點頭。

過了數日,羋姝便派人來請羋月,又說要讓她帶公子稷來。羋月卻不敢帶著孩子過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見了羋姝便賠禮道:「我原該帶著子稷來向王后請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兒個不巧有些傷風,我怕他來這兒過了病氣,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讓他來,還請王后見諒。」

羋姝本就是隨口帶一句罷了,見狀笑道:「既如此,那就罷了。」說到這裡,又習慣性地開口教訓道:「你也實是不仔細,子稷總是這麼體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個人在常寧殿,沒有玩伴的緣故。要不然,你們都搬回來,椒房殿中,男孩子這麼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這般老是把他養在常寧殿不出來,豈不是將男子漢養成女孩兒了?」

時間久了,羋月早對她這種有事找碴、沒事教訓的煩人脾氣習以為常,知道只要左耳進右耳出,給她一個貌似恭敬的態度便可,等她叨嘮夠了,便能逃過一劫。便敷衍道:「多謝姐姐關心,唐夫人亦很關照我,我住得很好。」

羋姝亦知她是敷衍,心頭懊惱,卻也拿她沒辦法,只是每次假借「關心」的名義訓斥一頓洩洩自己的火罷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數年過去了,大家都生了兒子,她卻比自己顯得年輕許多。羋姝因為常常焦躁的緣故,睡不安枕,又好於妃嬪中爭艷,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時保養不善,近年來卸了妝,更是老得厲害,膚色也黃暗起來,再厚的粉都怕蓋不住新生的細紋了。

此時細看羋月,卻見她臉上薄施脂粉,依舊姣美如昔。歲月如此厚待於她,隨著時間的推移,非但沒有削減她的美色,反而讓她更增成熟和美艷。若說她初入秦宮時還只是花骨朵,如今卻是盛放的鮮花了。羋姝這樣想著,不禁帶了幾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臉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寵愛的緣故吧。」

這話一出,便連旁邊的玳瑁也覺得過了,不禁咳嗽一聲。不想羋姝反而橫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與妹妹之間無分彼此,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說是不是?」

羋月苦笑道:「阿姊說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華貴。阿姊真是太誇獎我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方才滿意,笑容也真摯了幾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來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為得了寵愛,就得意忘形。須知你是我楚國之人,若是在宮裡太過得意,也會得罪其他妃嬪。做人要處處謹慎留心,不可輕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初時還有些氣虛,但見羋月低眉順眼的樣子,便越說越是得意,儼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導不懂事的妃嬪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羋月低垂眼簾,掩飾心中的不耐煩,轉身端了一杯茶遞給羋姝道:「王后訓誡得是。」

羋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為王后,大王如此寵愛我,我仍是處處留心,沒惹起過後宮的閒話……」

羋月一皺眉,聽得她話裡有話,便問道:「是誰向姐姐說我閒話了嗎?」

羋姝一噎道:「沒……呃,我也是勸你要防微杜漸嘛。」

羋月道:「多謝姐姐提醒。」

羋姝被打斷話頭,忽然脾氣上來,喝道:「我看你的樣子,就曉得你從來是不馴服的。須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蕩必是將來的太子;你的子稷,將來能不能有封爵還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羋月忙道:「姐姐多心了,我斷無此意。」

羋姝道:「無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藉故生事,先呵斥對方一頓,教她摸不著頭腦,自然就會為了討好自己而出力效勞。當下才說出自己的目的來:「你如今正得寵,怎麼不曉得借此機會為子蕩出把力,讓大王早日立子蕩為太子?」

羋月只得道:「我只是個小小八子,立一國儲君這樣的大事,如何輪得到我說話?我若真有這樣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範我。」

羋姝輕哼一聲,想想也是,待要退讓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個打壓對方的由頭來,當下沉了臉道:「說得也是,諒你也沒這個本事。就算你有這個本事又如何,你還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別說你是我的媵侍,你,還有你兒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別忘記你還有個在楚國的弟弟,還有你的舅父!」

羋月臉色大變,一手在袖中攥緊,強自鎮定下來道:「阿姊如何忽然說起楚國的事情來?王兄是個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國,我素來放心得很。」

羋姝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

羋月笑道:「阿姊說哪裡話來?我們姐妹從小一起長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軟之人?若無阿姊一直以來的庇護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宮了。阿姊對我的恩情,我自然不會忘記的。」

羋姝聽羋月說得真摯,臉色也漸漸緩和,得意地一揚頭道:「你知道就好。」說著,這邊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飾如何這般寒酸?再送些給妹妹挑選。」

羋月淡笑道:「多謝阿姊。」

羋姝總是這樣,先是用言語羞辱你,然後以為用一點衣飾便可以安撫你,打發了你,還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會以為你不感恩,還要懷恨在心,就會鬧出無窮無盡的事端來,非要將你弄得合乎她的想像,這才算完。

羋月亦是太過瞭解她了,也懶得同她解釋。她有這個權力折騰別人,那別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過去罷了。一套流程走完,羋月將首飾丟給薜荔收好,走了出來。

薜荔看到她這樣,不禁心疼,歎道:「季羋,您太委屈了。」

羋月疲憊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有一種人,永遠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喜歡和憎恨,只會不斷帶給你屈辱和厭惡。」

薜荔低聲嘟噥道:「她還老提什麼恩情,季羋您還應著她。她對您有過什麼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帶出楚國,可害您的也是她的親娘。就算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過她一命,在義渠人突襲之時還做了她的替身,也還過兩次了。再加上您為了她入宮,若是沒有您,她早讓魏夫人給算計了……」

羋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是喝止了薜荔,道:「你當真多嘴。這還在椒房殿呢,小心隔牆有耳。」

薜荔嚇得掩口,左右一看,發現無人,這才放心。

羋月雖然沒有理會薜荔的話,心中卻在冷笑。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每得羋姝一分的好處,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這恩情不是羋姝的要挾,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羋姝認為還對她有恩情,自己還沒回報她這份恩情,她就不捨得讓玳瑁動手。她所看重的,無非是王后之位,無非是君王的寵愛,無非是兒子的太子之位。她為什麼老得快?因為她時時刻刻都盯著別人,生恐這些東西被人搶了去。

羋月輕歎一聲,對薜荔道:「惠子為相魏國,莊子去見他,別人同惠子說,莊子此來,是要代你為相。於是惠子恐懼,在國內搜了三天三夜。莊子聽說後去見惠子,對他講了一個故事: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鵷這種鳥,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誰曉得路上遇到一隻鴟鴞剛得了腐鼠,見鵷飛過,以為對方要奪它之食,嚇得護住食物去呵斥鵷。你說,豈非可笑?」

薜荔聽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點頭。然而見羋月不以為意,她心頭的氣憤不禁也減了些,笑問道:「季羋,您說的是什麼?奴婢竟聽不懂呢!」

羋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這世間,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兩人說著,出了正殿側門,走到穿巷上,忽然傳來幾聲尖厲的呵斥之聲。 兩人扭頭去看,卻見旁邊側院的門開著,季昭氏立於廊下,正橫眉立目地斥責著宮女:「你們都指著我好脾氣呢,敢拿這種東西來給我,就不曉得給我扔回去?」

此時玳瑁服侍完羋姝剛出來,聞聲便走過來,見又是季昭氏鬧事,不禁皺了皺眉頭,陰陽怪氣地道:「媵人這又是怎麼了,整天這麼呵雞罵狗的!公子蕩才歇下,誰這麼尊貴要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發作的脾氣只得收斂了些,忍了忍氣道:「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來的膳食做得實在難以下嚥……」

玳瑁尖聲道:「這大熱天的,大王還為今年乾旱操心得吃不下飯,有的吃就不錯了。媵人,我們做奴婢的也是為難,您就體諒一二,如何?」

季昭氏氣恨恨地一頓足,扭頭就進屋裡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連忙跟上。

玳瑁輕哼一聲,揚長而去。

羋月主僕,倒是從頭到尾,看了這出活劇。薜荔欲上前說些什麼,羋月卻阻止了她,見雙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寧殿。

且說那季昭氏,自以為受了委屈,便一頭跑去找孟昭氏訴說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著王后的勢,在這宮中橫行霸道,無所不為,簡直當自己是另一個王后,實在是氣人啊。」

孟昭氏輕搖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對她言聽計從,我們怎麼能與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給王后獻計,讓王后救了她出來!這老虔婆素日欺壓你我,該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會保住她嗎?無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觸怒大王罷了。你我不得大王寵愛,若無王后庇護,在這宮裡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聲:「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厲害些,還能在這宮裡立足嗎?」

孟昭氏眼神閃爍,歎道:「是啊,你我實是無用,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總算還有一個公主,好過我如今膝下猶虛……」說到此處,不免傷感,季昭氏只得又勸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雲天,心中卻想著,這樣的日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得想個破局的辦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負心術的,可惜入秦以來卻無用武之地。早期,羋姝只倚重羋月一人,將她壓得沒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兩人交惡,偏生羋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駟,懷孕生育的機會比其他媵女多,沒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卻一直沒有動靜。

這是她的命運嗎?她不服,也不甘。

這時候的她,表面上平靜無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對外界事物的在意,卻遠比季昭氏更加強烈。

所有的風波,其實一開始,都只是一點小小的漣漪而已。

而怨念,日積月累,終會摧毀理智的大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