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忽忽數月過去,時近中秋。
中秋一過,軍情忽報,公孫衍聯合魏、趙、韓、燕、楚五國合縱攻秦,五國聯軍已經到了函谷關外。
嬴駟召集群臣,日夜商議軍情,樗裡疾、張儀、甘茂、樂池等大臣議論不休。
這樣重大的軍情,便是只曉得風花雪月的後宮,也不免聽到了風聲。
且不說羋姝等諸后妃惴惴不安,便是繆辛也忍不住,打聽了消息,欲與羋月分說。
羋月正在為公子稷縫製衣服,她把與傅姆嬉笑玩耍的兒子抓了過來,往他身上比一比衣服的大小寬窄。嬴稷湊過腦袋來看,聳了聳鼻子道:「母親,上回繡的就是菱紋,這回繡的還是菱紋呢。」
羋月笑道:「我心思不在女紅上頭,學了這幾年終無長進,也就橫平豎直,繡個菱紋罷了。」說著輕拍他一下,「嫌棄我手藝不好,就別穿了。」
嬴稷忙摟住這件衣裳,撒嬌道:「母親縫的,我最愛穿了。」羋月憐愛地摸摸他的小臉,想到他的衣裳多半由侍女所做,連唐夫人為他做的衣服也比自己多,不免有些慚愧。這回公子稷生日將到,她才起心動念,要親自為兒子縫製一件衣服。
繆辛此時前來,羋月隨手將針插在針墊上,拍了一下嬴稷道:「去玩吧。」
嬴稷笑著往院中樹下跑去了。羋月斂容聽了回報,皺眉道:「五國攻秦?哪五國?」
繆辛報道:「有魏、趙、韓、燕、楚五國。」
羋月暗暗想了一下,再問:「沒有齊國?」
繆辛搖頭道:「沒有齊國。」
羋月輕舒了一口氣道:「沒有齊國,應該是有驚無險,大王能撐得過去。」
繆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季羋,您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羋月也詫異:「怎麼?」
繆辛道:「這可是五國聯軍,公孫衍真能把他們聯合起來,而且已經攻到函谷關外。自大王繼位以來,我大秦從來沒遇上過這樣危急的時候,滿朝文武都驚恐萬分,您居然……」
羋月不在意地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打個賭?這次大秦不會有太大損失,損失的反而是五國之兵。」
繆辛連忙搖頭。
看羋月若無其事地縫衣服,繆辛忍了忍,終於沒忍住,道:「季羋難道能掐會算不成?」
羋月放下衣服看了看繆辛,笑道:「我哪是能掐會算?就在我入秦之前,楚國曾為合縱長,也想聯合列國攻秦,結果卻無疾而終。五國聯軍,看起來可怕,卻沒有領頭羊,最終還會變成一盤散沙。」
繆辛揣著一肚子的疑惑,只得下去了。
不想近日來,因為函谷關外五國聯軍攻戰甚急,咸陽街頭也開始瀰漫著一股惴惴不安的氣氛。
因戰亂導致的難民湧入引發物價飛漲,甚至還有一些權貴人家在暗暗謀劃著退路,尋找與五國交好的門路。
此時秦國也流傳著一個消息。據說,當年楚國的國寶和氏璧就在咸陽,有人在暗中尋機出售,只要出價夠高便可得到。甚至還傳說,有人在咸陽某家商肆中親眼見過和氏璧原物。
這樣的風聲,自然也悄悄地傳入了秦宮之中。
繆辛在羋月跟前侍候,因為他是秦宮老人,所以一些打聽消息、結交人脈的事,羋月便交給他去做。他聽到這個消息後,自然也告訴了羋月。
聽到這消息,羋月霍地站起來:「你說什麼?和氏璧在咸陽?是誰告訴你的?」
繆辛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才回答道:「奴才也是聽得宮中之人口耳相傳,不知真假。若是季羋要詳細情況,奴才這就打聽去。」
羋月站起來,走動幾步,心頭卻泛起了一些疑問。若論宮中之人放假消息害人,她已經遇上兩次了。一次是羋茵趁她要尋找魏美人的下落,欲害她性命;另一次便是椒房殿以黃歇的消息相誘,在秦王駟面前陷害她。
和氏璧乃是她幼年所有,這件事,玳瑁必是知道的,若是以此相誘,未必不是一種手段。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對繆辛道:「你想辦法,去見國相張儀,將此消息告訴他,問問他可知此事內情。」
張儀因和氏璧之事差點喪生,他不可能對此事不關心。而以張儀之智,這些後宮妃嬪玩的小把戲,斷然不能在他面前得逞。
繆辛奉了羋月之命,忙尋了機會去見張儀。
張儀卻也知道此事,當下沉吟一番道:「此事我亦知之,但不知道羋八子對此事有何態度,不如請羋八子與我當面一說。」
繆辛便將張儀之言轉告羋月,羋月思索片刻後,便道:「那就請國相去馬場,我也去馬場與他見面。」
自上次黃歇之事以後,羋月已經很久沒有再去四方館了,甚至也不常出宮,唯一沒有變的只是日常的騎射練習而已。
次日,張儀下朝後沒有歸家,而是直接轉到秦宮西邊,去了馬場。
他站在馬場上,但見一匹青驄馬自遠處飛馳而來,馬上一人,紅衣勁裝,正是羋月。
那馬跑到張儀跟前,羋月勒馬停下,笑道:「張子,好久不見了。」
張儀退開一步,瞇著眼睛像是要避開強烈的陽光,看了羋月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好久不見,季羋越發明艷照人了。」
羋月跳下馬,將韁繩和馬鞭交給隨侍的繆辛,才道:「咸陽城中出現和氏璧,可是實情?」
張儀臉色沉重地點點頭道:「不錯。」
羋月斂袖為謝道:「多謝張子。」
張儀卻擺手道:「不敢。張儀也有私心,想借這和氏璧,查出當日是何人將它盜走,害我險些一命嗚呼。張儀不曾見過和氏璧,故而想讓季羋幫我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羋月露出了微笑。她早知道,當年之事,張儀是一定不會甘心放過的。
而有了張儀,她得到和氏璧的可能性就大多了。當下點頭道:「自然,我可以幫張子鑒別是否真璧,但事後,和氏璧歸我所有。」
張儀倒有些詫異:「季羋也對和氏璧感興趣?」
羋月點頭,帶著志在必得的神情:「張子,你當知道,和氏璧是當年我父王送給我的,你我也因為和氏璧而結識。若這寶璧下落不明,那也罷了;既然它出現在咸陽,那麼這就是天意。是天意要讓和氏璧重回我的手中,我一定要得到這和氏璧!張子,請你務必幫我。」說著,她向張儀深深行了一禮。
張儀忙側身避過,不敢受她之禮,道:「不敢,不敢。季羋,此乃互利之事,若能解我心頭之恨,張儀當呈上和氏璧以謝季羋。」
羋月點頭道:「好,不過張子只須打探消息是否準確,以及背後是否有人操縱便可。你不要出頭,免得為人所猜忌。」
張儀也點頭道:「張儀正有此意。世人皆知此為楚國國寶,季羋是楚人,出面贖此寶物,名正言順。」
羋月道:「而且這錢,由我來出。」
張儀忙道:「張儀也算薄有資產,倒是季羋在宮中……」
羋月卻搖了搖頭,有些傷感地道:「張子不必與我相爭。這是父王留給我的念想,我定要用自己的錢來贖它。而且我傾盡財物來贖它,便與張子無關了。有些事,還需張子做個局外人,才好處置。」
張儀點點頭,施禮道:「多謝季羋。」
和氏璧出現的消息,不只傳到了羋月的耳中,也同時傳入了王后羋姝與夫人魏琰的耳中,自然也引起了不一樣的反響。
羋姝正帶著侍女們在玩投壺,聽了這個消息,立刻收了手,叫了玳瑁進來,讓她去查探。玳瑁去打探了回來,說是咸陽城中有一名商賈姓范,手中正有這和氏璧,只是要價甚高,要五百金。
羋姝聽了哂笑:「那些人忒也眼淺,五百金算得了什麼?」轉頭吩咐玳瑁:「傅姆,你便帶了五百金去買。這和氏璧原是我楚國國寶,若是能夠贖回,也好讓母后開心。」
玳瑁忙奉承道:「王后真是有孝心,不枉威後最寵愛您。」
羋姝搖了搖頭,心中卻想起小時候看到楚威王將羋月抱在懷中,羋月脖子上便戴著那和氏璧,她不知有多羨慕。想了想,回過神來,失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小時候的事呢!」
她如今身為王后,這些年來,她所得到的一切,早已經遠遠勝過羋月了。
想到這裡,不免向玳瑁抱怨道:「和氏璧在母后手中,本是極好的。偏生鄭袖貪婪,王嫂又保不住和氏璧,昭陽居然會把它丟掉……」
玳瑁見她不悅,忙奉承道:「如今王后將它贖回,自然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了。」
羋姝點頭微笑,忽然道:「你說,得了和氏璧,要不要叫羋八子過來看一看呢?」
玳瑁點頭道:「是啊,她也怪可憐的……」
兩人不由得笑了起來。
而此時魏夫人卻不以為然:「區區一塊玉璧而已,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井離卻是消息靈通,忙回報道:「可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塊玉璧志在必得呢!」
魏夫人忽然睜開眼道:「你的意思是?」忽然明白過來,拊掌大笑,「不錯,不錯。這倒是個好機會。」自羋月生下兒子以後,她真是日夜盼著椒房殿與羋月的不和會激化。羋月那個性子,死裡逃生,豈肯放過羋姝?不想此事不知怎麼差三錯四,不但引出了黃歇之事,還弄得兩邊皆安靜了下來。
宮中若是安靜,她還有什麼機會?她心中冷笑,那自然是要讓它無風也起浪,有事就會生出嫌隙來,有了嫌隙,那便是她的機會來了。既然她已經無法再在秦王駟跟前得寵,那麼,她便要其他的寵妃,把那王后好好地咬下幾口肉來!若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和氏璧志在必得,那麼,她便好好地助她們把事情鬧得更大吧。她越想越得意,當下低頭,細細地思忖了一會兒,想了數個主意,再一一推演過,於是對井離密密地囑咐一番。
井離奉了魏夫人之命,去打聽那傳說中擁有和氏璧的商賈范賈。那范賈已把消息放出數日,見有宮中寺人來到自己的商肆之中,心下大喜,忙搓著手上前道:「小人正是范賈,不知中貴人有何事吩咐?」
井離問道:「是你要賣和氏璧?」
范賈道:「是,正是小人要賣和氏璧。」
井離便道:「把和氏璧拿出來給我看看。」
范賈猶豫了片刻。井離便打開隨身帶來的匣子,露出滿匣金燦光芒來。范賈看得眼睛都直了,連忙點頭哈腰,轉身自密室中取了和氏璧的錦盒打開,送到井離面前。井離定睛看去,但見那和氏璧晶瑩剔透,寶光隱隱。秦國藍田亦出好玉,他在宮中多年,眼光不可謂不高,似這等美玉,竟從未見過!他怔了一下,拿起來對著光線處看了看,手也不禁有些顫抖,驚歎道:「這樣的寶璧,果然只能是和氏璧!」
范賈賠笑道:「小人只要五百金即可。」
井離冷笑一聲,當下小心翼翼地將和氏璧收到錦盒中放好,將自己帶來的木匣推到范賈跟前,道:「這裡是五百金。」此時所謂的金,便是後世的銅,似楚國「郢爰」這種真正的金子,反而因為開採過少,流通不廣。
范賈忙清點過,又稱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賠笑道:「多謝客官。貨銀兩訖,請!」說著便把那裝有和氏璧的錦盒呈到井離面前。
井離卻搖了搖頭,問道:「你可願發財?」
范賈一怔,忙賠笑道:「身為商賈,自然是願意發財的。只不知,這財發得有沒有風險?」
井離笑道:「簡單得很,我這五百金,白送與你,這和氏璧還是留下來給你,我家主人還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賈聽得張口結舌:「這……客官這是何意?」
井離左右一看,見室中再無他人,當下附到那范賈耳邊,低聲道:「足下可知,宮中有貴人想買閣下的和氏璧?」
范賈道:「莫非貴主上就是宮中貴人?」
井離搖頭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幫足下多發一筆財。」
范賈神情猶豫,半晌,似乎還是愛錢的心思佔了上風,對井離拱手道:「願聞其詳。」
井離便低低對范賈吩咐一番,范賈聽得連連點頭:「此計大妙,貴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現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魯,聽著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時候辦事時出了差錯,豈不誤事?」
井離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賈搓著手賠笑道:「若貴主上能夠差遣一個能幹的管事來幫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說錯話做錯事了。否則,小人收了這五百金,豈不也是戰戰兢兢?」
井離不承想他還能夠想到此點,大為滿意道:「不錯,足下能有這份謹慎,的確不愧是個成功的商賈啊。」心下暗忖,果然還是自己疏忽了,當下決定把這個思路當成自己的功勞上報給魏夫人。
見井離離開,那范賈收起了臉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換了行裝,出門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蹤,便會看到他進了四方館旁邊的游士館舍,不久之後又在一個中年游士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咸陽城中的風風雨雨,卻與庸芮無關。
這時,他正坐在酒肆中獨飲。
那一年,他在四方館中,看到了羋月與黃歇對望的眼神,也聽到了羋月的決定。他想,是應該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繼續著自己的事務。沒過幾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他也繼承了庸氏族長一職,守完孝後,又回到了咸陽。
這一次,秦王駟便不願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陽。他有些猶豫,又有些不捨。
這個酒肆離四方館很近,許多游士的館舍,亦在此處。他坐的位置,正對著一個游士館舍的側門。
此時,他坐在這裡,看到一個青衣游士從館舍內送一個中年商賈出門,那商賈恭敬中帶著愁苦,走到門邊,卻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離去。青衣人沉下臉來,斥責不已,那商賈方無奈離開。
庸芮見酒保正過來上酒,便問道:「老釅,這個人你認識嗎?」
酒保老釅只看到范賈背影,便道:「公子,認不出來。」
庸芮道:「那這送客出來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釅正看到那青衣人轉身入內,當下點頭道:「哦,剛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對面游士館舍的東周遊士,似乎人家稱他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過問。當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氣爽,常寧殿庭院的銀杏葉子落了一地。
羋月踩著銀杏葉子慢慢走著,繆辛跟在身後。羋月問他:「你說,那人忽然又提高了價碼,本來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為什麼?」
繆辛苦著臉道:「奴才聽說,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價,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
羋月思索著:「五百金買塊玉璧,已經算少有的高價了。玉璧不過是個飾物而已,除非是愛玉成癡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頭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國寶的楚國人。」
繆辛賠笑道:「季羋明鑒。」
羋月看著繆辛的神情,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看樣子,你知道是誰要跟我相爭了?」
繆辛沒有說話。
羋月道:「你不敢說,是不是?」
繆辛退後一步,恭敬行禮。
羋月道:「你不敢說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繆辛苦著臉勸道:「季羋,王后既然相爭,不如……就算了。否則與王后失和,總是不妙。」
羋月苦笑一聲,搖頭道:「我與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見得我單方面討好退讓,就能求和。」
繆辛只得勸她道:「奴才以為,季羋與王后縱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羋月搖頭:「你不明白,人的一生,總要有些執念。有些東西是可以讓的,有些東西,是我的底線,萬不能讓。」
繆辛不敢再說,只得諾諾應聲。
羋月歎道:「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將事情辦妥就行。」說著,沉聲道:「繆辛,你聽著,不管用什麼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攔,你一定要把這和氏璧給我弄到手。」
繆辛只得應了聲「是」。羋月見他一臉苦色,也知他為難,道:「若是錢不夠,你便將我的首飾都拿去變賣了吧。再不濟,國相張儀還欠著我的錢呢,叫他代我墊上亦可。」
繆辛嚇了一跳,急道:「羋八子,這不可。您才多少首飾,若是都變賣了,宮中聚會,您如何見人呢?」
羋月卻道:「若無此璧,我便留著這些首飾又有何用?」當下便令薜荔去將她的首飾盒都拿了出來,交與繆辛。
繆辛推辭不得,捧著這個首飾盒,如同燙手的山芋,實在是不敢收,卻又不敢不收。他苦著臉,還是將首飾盒還給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聽一下,這些東西放在奴才這裡不安全。若當真是錢不夠,或有人要買這些首飾,奴才再來稟過羋八子。」
羋月點了點頭。當下令薜荔將首飾單子抄了一份,交與繆辛。
繆辛左右為難,想了想,還是轉身去了繆監處。繆監正在服侍秦王駟,一時不得回來。繆辛只得在那裡一直等著,晚上繆監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繆監心中有數,看著給自己捶背捏肩的繆辛,舒服地放鬆了身子,享受著服侍,好半日才道:「你這小猢猻,這般慇勤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說吧,有什麼事要求到阿耶頭上來了?」
繆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厲害,弟子再修煉幾輩子也趕不上您老人家。」
繆監也略聽過宮中風聲,當下道:「羋八子有什麼難為的事要你去辦了?」
繆辛道:「羋八子真是個善心的主子,從來也不曾打罵我們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為難,於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討個主意。」
繆監輕輕地踢了繆辛一腳,笑罵道:「囉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話的時候若也像你這樣車□轆話說個沒完,早不在人世了。」
繆辛道:「是是是。是這樣的,張相傳來消息,咸陽商肆有人賣和氏璧,要價五百金。羋八子命弟子務必買到,可等弟子過去的時候,漲價成千金了。弟子打聽到原來是王后也派人要買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較起勁來,那可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繆監眼中精光一閃道:「那麼,你看誰是漁翁?」
繆辛卻不敢說,只是苦笑道:「弟子哪裡知道?只不過是這麼一比方罷了。」
繆監沉吟道:「這得看這漁翁是事前有謀,還是事後撿便宜,還要看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漁翁。」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國兵臨函谷關,大王的後宮最好是風平浪靜。若是真出點什麼事,只怕不管誰想爭勝,最終大家都是一個輸字。」
繆辛機靈地道:「阿耶放心,五國兵臨函谷關,看起來凶險,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
繆監猛地冷掃繆辛一眼,繆辛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繆監擺手,詫異道:「沒有,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曉得說這樣的話?」
繆辛賠笑:「嘿,還不是羋八子說的?她說最厲害的齊國沒有參戰,魏王和楚王又爭當盟主,列國各懷私心,都指望別人出力自己撈便宜,所以隨便挑撥一下,只要有一國撤退,其他國家就會成一盤散沙,潰不成軍。」
繆監聽了這話,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這話,是羋八子在見過張相之前說的,還是見過張相之後說的?」
繆辛嚇了一跳,忙道:「是見張相之前。對了,就是戰報剛到的那日,大王帶著群臣商議了一整夜,然後弟子和羋八子閒聊,羋八子隨口說的。」
繆監陷入了沉思:「隨口說的……」
繆辛心中著急,又不敢打斷,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繆監。
繆監回過神來,看到繆辛,詫異地道:「咦,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繆辛苦著臉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繆監看著繆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個好主子啊。你聽著,從今往後,羋八子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甚至是賣了這條性命,都不要有二話。」
繆辛驚奇地看著繆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個大難題,羋八子錢不夠,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飾全給賣了去贖那和氏璧,您說怎麼辦?」
繆監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雖只是個寺人,卻跟隨於秦王駟身邊,見識既廣,心計亦深。那日朝會,他隨侍在秦王駟身邊,眼見眾臣也在為此爭議不下,素日那些執掌國政之人,在這個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驚慌失措,甚至喪失鬥志。還是張儀站在那兒激戰群雄,用那三寸不爛之舌,終於壓倒群臣。
表面上是張儀佔了上風,但不管是張儀還是秦王駟,對函谷關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張儀和秦王駟恐怕都沒有想到,這樣的軍國大事,滿朝文武加起來的信心和眼光,竟還不如一個後宮婦人。
繆監知道秦王駟是寵愛過羋八子的,也知道羋八子的見識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強,但是這等軍國大事,她卻能夠說得與朝上重臣一樣,卻實在令他有些心驚。他便留了心,次日尋了個空隙,悄悄將此事告訴了秦王駟,又將羋八子欲買和氏璧,要變賣首飾湊錢之事,也與秦王駟說了。
秦王駟當晚便去了常寧殿中。羋月只道他一時興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雲雨之後,嬴駟懶洋洋地說道:「你的性子怎麼這麼倔啊,區區千金,為何不跟寡人說,倒要私底下變賣首飾?」
羋月一驚抬頭:「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駟點了點頭。
羋月猶豫片刻,還是道:「世間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寵愛,已經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賜千金,豈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為難。」
嬴駟卻是嗤笑一聲,道:「這點小事,寡人還替你擔待得起。」
羋月抬頭看著嬴駟,心中百感交集。這些年來,她與秦王駟若即若離,若近若遠。這其中的距離,讓她從煎熬到平靜,再從平靜到不甘,如此反覆。
到她漸漸平息下心情時,他卻又會在某個時候,用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擊中她的心。
午夜時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吧。羋月萬沒想到,此刻他能夠如此及時地向她伸出援手。難道自己當真錯怪了他?難道他並非只是視自己為後宮的一部分,興來則至,興盡則走,而是一直在關注著自己,體察著自己嗎?
秦王駟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麼了?」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驚動大王,可大王卻知道了妾身的事,特來雪中送炭,可見大王是把妾身掛在心上的。妾身慚愧,以前還胡思亂想,自尋煩惱。妾身,妾身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是好……」
嬴駟寵愛地輕撫著她的頭髮,笑道:「你現在知道是自尋煩惱了。你啊,你怕受賜千金會招惹是非,可私下變賣首飾,難道不是更會落人口實嗎?」
羋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這事做得糊塗,可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執念,不免難用理智來判斷了。」
嬴駟道:「哦,平生執念?」
羋月看著嬴駟的眼睛,情意流轉,緩緩地道:「妾身這一生,得到過的愛並不多。得到過最多的寵愛,一是來自大王,二是來自我的父王……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給我的……」
殿內靜謐無聲,只有獸爐中御香裊裊,銅壺暗中滴漏。
羋月倚在嬴駟的懷中,聲音如香煙一般縹緲:「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後派人把我扔進荷花池裡。我雖然僥倖存活,但卻風邪入體,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將國寶和氏璧放在我懷中為我辟邪護佑。我佩著和氏璧,享受著父母的寵愛,無憂無慮、無病無災到了六歲,父王卻突然駕崩了。威後派人從我懷中奪去和氏璧,我的額頭撞在几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後,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對我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是我對美好人生的執念……」
嬴駟靜靜地聽著,這樣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聽過。那次她為了救魏冉,將她生母的事情說了出來。可她與生父的事,他卻從未聽聞。從她的訴說中,聽得出她對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懷中訴說的時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種隱秘的歡喜———「她終於從對那個男人的懷念中走了出來,是我讓她的內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間的感情,有時候非常微妙。他們已經在一起多年,甚至對彼此的情感有些習以為常的倦怠,可忽然間又撥動了新的心弦。他輕撫著她的長髮,歎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給寡人吧。」
羋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擔,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經好多天沒有這麼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駟看著她的睡顏,見她眉間一直存在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愁意,居然散了開來,心中不由得也湧起一種滿足和快樂。
他是君王,后妃侍以顏色,有時候滿足和快樂來得太容易,反而索然無味。他其實更喜歡她們在他面前,能夠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釋放和快樂。可惜,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對他釋放內心的人,他感覺不到滿足。
似羋月這樣心事太重的人,能夠對他一點點釋放內心,更令他有一種成就感和快樂。
想到這裡,他不禁俯下身去,對著羋月的額頭,輕輕一吻,看著她美麗的睡顏,露出了真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