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無名毒

第二日,繆辛便得了秦王駟所賜之千金,從范賈手中購得了和氏璧,興沖沖地上車回宮。誰知他在宮門處驗過信符走入宮中時,卻見前面擋著一群人,當先一人,就是玳瑁。

繆辛見狀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聲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禮,道:「見過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宮嗎?」說著作勢相讓,「您請,請!」

玳瑁早看穿這小滑頭的心思,冷笑一聲道:「我不出宮,我在這裡,卻是等著抓一個擅自出宮的人。」

繆辛不由得抱緊了手中裝和氏璧的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誰?」

玳瑁一指繆辛道:「抓的就是你!」

幾個孔武有力的內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繆辛的手,不顧他的掙扎,奪過錦盒,遞給玳瑁。

繆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這是何意?奴才是奉羋八子之命出宮,這是羋八子要買的東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們常寧殿去。」

玳瑁卻不理他,打開了錦盒。陽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寶光流溢,令她不禁瞇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宮,她亦是見過和氏璧的,此番一見之下,果然與她當年所見十分相似。在宮門口,她也不及細觀,便合上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們去見王后覆命吧。」

繆辛見她居然就這樣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掙脫內侍的控制,擋到前面叫道:「傅姆,這是羋八子的東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這條賤命可賠不起啊!」

玳瑁見他居然如此不識趣,冷笑一聲:「是了,我不欲與你小子為難,不想你居然還這等不識趣。你擅自出宮,目無王后,來人,將他帶走,稟於王后處置!」

她身後的內侍見狀,忙上前按住了繆辛。繆辛不想玳瑁如此囂張,當下拚命掙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賜下來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說著又用眼睛示意宮門處的內侍守衛,「我是羋八子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腳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負了哎,您快來救我啊!」

他報出了繆監之名,便見不遠處幾名內侍果然神情游移,當下心中大定。

玳瑁亦知不好,卻不能現在就放這油滑的內侍走,否則他一走,羋月便要趕來鬧事。雖然這些年羋月看似性情溫馴,但她卻聽說過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時是鬧得何等不可開交的。當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懾了站在宮門處那幾名神情不安的內侍:「我奉王后之命處置宮務,誰若敢胡說八道,小心宮規處分!」

幾個內侍立刻馴服地低頭行禮,似是已經被她威嚇住了,她這才令人帶著繆辛離開。

她卻不知,待她轉身離開後,那幾名旁觀著的內侍立刻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兩個內侍分別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會兒,宮中該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羋月一早便等著繆辛的消息,聞訊便站了起來,不及思索,便要趕出去。

女蘿一見之下,忙上前擋住她,勸道:「季羋,小心,那是王后,切勿衝動。」

羋月卻一把推開了她,道:「別的事情可以讓,但和氏璧,萬萬不能!」說著徑直出門。女蘿無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訴唐夫人。唐夫人一聽,忙令人去稟報秦王駟。

卻說羋月匆匆趕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擋住道:「羋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進來。」

羋月用力推開侍女,昂然直入。卻見椒房殿內,楚國媵女們圍著羋姝,看著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說著。見羋月大步邁入,室裡本來很熱鬧的氣氛頓時凝滯。

羋姝亦是帶著滿意的笑容,正將錦盒捧在手中細細觀賞,不想羋月直闖進來,頓時收了笑容,不悅道:「羋八子,你進我宮中,居然不等通傳,貿然直入,你的禮儀哪裡去了?」

羋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懶得與羋姝多說,只斂袖輕施一禮:「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緊急,所以不告而入。」

羋姝沉著臉道:「何事?」

羋月直接走到羋姝面前,指著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買了一塊玉璧,聽說在宮門連人帶玉被傅姆帶走了。不知是為了什麼,特來相問。」

羋姝看也不看羋月,只扭頭道:「傅姆,取榹千金來,賜羋八子。」

玳瑁笑著拍拍手,便有兩個捧著匣子的內侍走上前。她令兩人將匣子捧到羋月面前打開,裡面金光滿眼,諸媵女都不由得發出輕呼。玳瑁笑道:「羋八子,王后賜您千金,就當是賞您用心為王后尋回和氏璧。」

羋月看也不看那兩個內侍,直接對羋姝再行一禮,道:「和氏璧我是為自己尋的,請王后還給我。」

羋姝這時才轉過頭,斜視著羋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嗎?」

羋月道:「是。」

羋姝轉頭,直視羋月:「你配嗎?」

兩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讓。羋月亦直視羋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著它。」

羋姝一時語塞,更勾起心中舊事,又羞又惱:「和氏璧是楚國之寶,只屬於楚國。我要它,是為了把它送回楚國去,你休要無理取鬧。」

羋月半步不退:「和氏璧,從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們奪走了它,卻又丟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贖回了它!」

羋姝看著羋月,頗為驚詫,忽然間覺得好似不認識對方了。從小到大,羋月在她面前,雖未竭力奉承,也少見故意討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沒有拂過她的意願,每每遇事,總是以羋月的退讓告終。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的時候,羋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種冷淡和疏遠的態度對待她。她讓羋月為自己引開義渠追兵,讓她去服侍秦王,遷怒她、責怪她,還令她險些難產,甚至到秦王駟面前用她和黃歇之事陷害她,羋月每次頂多冷淡地看著她,或是輕蔑地看著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對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責罵。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羋月會用這樣強橫的、毫不退讓的態度,要從她的手中奪走東西。

這樣的羋月讓她覺得很陌生、很恐懼。她有一種不可忍受的感覺,要把羋月這種囂張的氣焰打下去。她要羋月如從前一樣,縱然有再多不滿、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責,更不可以搶奪。

羋姝失態地站起來,指著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著羋月,「我告訴你,你們……」她手一揮,將整個宮中所有的人都掃了進來,傲然道,「我是王后,你們是我的媵從、奴僕。連你,都是我的。我隨時,都能處置了你!」她要讓羋月知道,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沒有人可以和她搶奪任何東西。於潛意識裡,她對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過是竟敢與她「搶奪」。到了魏夫人一敗塗地的時候,她便已經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羋月看著羋姝,她太瞭解對方為何如此,也太瞭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罷了。這世間,有些事能讓,有些事則不能讓。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羋姝不禁問:「我忘記什麼了?」

羋月淡淡地答:「你忘記你我如今身在秦國,不是楚宮,我沒必要再處處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親懷中撒個嬌,就能要什麼有什麼的時候了。」

羋姝怔住了,臉漲得通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急怒之下,她一揮手便向羋月臉上打去。羋月輕輕向後一躲,避過了這一巴掌。

羋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開?」

玳瑁一見之下也急了,高叫:「羋八子,你竟敢對王后無禮!」就要上前掌摑羋月。羋月輕盈地退後一步,借力輕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羋姝大怒:「反了反了,將她給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擁而上。羋月雖然略通武藝,但畢竟隻身而來。雖然薜荔也隨後趕來相護,但終究羋姝身邊,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勢眾,頓時按住了羋月。

只是這一番鬧,也是椒房殿從未有過的。羋姝驚魂甫定,怒火便起,見羋月已經被制服,心中怒氣難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羋月一個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對你太過寬容了,竟然縱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羋月瞪著羋姝,一字字地道:「要麼,殺了我;要麼,把和氏璧還給我!」

羋姝從未見過羋月如此瘋狂的神情,不禁退後一步,也有些膽寒。她定了定神,惡狠狠地道:「來人,把她押下去,關起來讓她冷靜冷靜。」

玳瑁急忙上前稟道:「王后,羋八子犯上,應施杖責。」

羋姝一怔,她只是覺得羋月的反應有些嚇到她了,卻不曾想到過這個。她本想張口駁斥玳瑁,話到嘴邊,卻心念一動,不禁有些猶豫。見她眼光閃爍,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執掌宮務,切不可心軟。」

羋姝狠了狠心,點了點頭。

玳瑁便高聲道:「來人,將羋八子……」正說到一半,忽然室外傳來一聲冷笑,道:「將羋八子如何?」

玳瑁聽到這個聲音,直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跪下。羋姝的臉也嚇得煞白。卻見簾子掀起,秦王駟大步進入,冷笑道:「寡人宮中,何時可以由奴婢指手畫腳給妃嬪行刑?」

眾女皆一起跪下,只有羋姝強作鎮定地上前迎道:「妾身見過大王。」

秦王駟掃視一眼周圍,道:「王后的宮中,今日很是熱鬧啊!」

此時因秦王駟進來,按住羋月的人便已經鬆手。羋月撲到秦王駟身前跪下道:「求大王為妾身做主。」

秦王駟卻故意問:「這是怎麼了?」托起羋月的臉,看到她臉上的掌痕,頓時大怒起來:「誰敢打你?」

羋姝連忙上前解釋:「稟大王,咸陽商肆有人叫賣和氏璧,此乃楚國之寶,妾身正打算派人去贖回此物,不想羋八子已經買回來了。所以妾身把千金還給羋八子,還要重賞她能夠為楚國尋回此寶。不想羋八子忽發狂性,闖入妾身宮中,強要此物,真是無禮。」

秦王駟微微冷笑:「那王后打算如何處置此物?」

羋姝不假思索地道:「和氏璧乃我楚國之寶,妾身自然要送回楚國。」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看著羋姝,慢慢說道:「寡人耳朵不好,王后能再說一遍嗎?王后打算如何處置這和氏璧?」

羋姝這才感覺氣氛有異,卻不知哪裡不對,猶豫著回答道:「臣妾,想把它送回楚國……」

秦王駟便問她:「和氏璧是何人買下的?」

羋姝遲疑著回答:「是……羋八子……」

秦王駟目光炯炯:「既然是羋八子買下來的,那你打算如此處理的時候,問過羋八子的意見了嗎?」

羋姝一驚,自知話已經說錯,猶不甘心地掙扎著道:「可,這是楚國的……」

秦王駟截口問道:「你如今是哪國人?」

羋姝脫口而出:「我,我是楚國……」

玳瑁已經聽出來了,急忙叫了一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王后……」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向玳瑁。玳瑁壓低了聲音急切地示意道:「秦國,秦國!」

羋姝雖聽懂了玳瑁的意思,可這一句話竟哽在喉間無法出口,好不容易才艱難地道:「我,我如今是秦國人……」說完,已經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淚水奪眶而出。

秦王駟笑著問她:「既然是秦國人,和氏璧落在哪兒,重要嗎?」

羋姝備感羞辱,兩行眼淚流下,倔強地咬著牙不肯說話。

玳瑁見她如此,心中著急,忙勸道:「王后……」此時此刻,王后怕是又要鬧起意氣來了。

不想她這邊替羋姝著急,卻已經惹得秦王駟大怒。他與后妃說話,怎能讓這老奴在旁不停指點?當下便不耐煩地斥道:「聒噪!」

繆監會意,使個眼色,兩個內侍便上前按住玳瑁,塞住她的嘴,將她拖了出去。羋姝大驚,欲上前阻止,叫道:「傅姆……」

玳瑁見她冒失,著急地連連搖頭,阻止她繼續行動。羋姝只得站住,看著玳瑁被拖出去,痛苦地無聲流淚。

玳瑁被拖到門邊時,急忙丟了一個眼色給珍珠。珍珠會意點頭,明白玳瑁是要她趁機去搶和氏璧。

玳瑁被拖到椒房殿庭院。繆辛一揮手,幾個內侍按倒玳瑁,打起板子來。室外杖擊聲傳來,夾雜著玳瑁的痛呼,聲聲傳入羋姝耳中。

羋姝緊緊掐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問道:「大王,您、您忽然闖入妾的宮室,責打妾的傅姆,那接下來,您還打算怎麼做?」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雙眼,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羋姝問道:「什麼意思?」

秦王駟看著羋姝,心中已經不耐。可這是他的王后,他願意再給她解釋一次:「誰買的東西,歸誰,如何處置,誰說了算。這是規則,也是公平。大秦治下萬民,就算寡人以君王之尊,也沒有看上誰的東西,就強買強賣的。」

羋姝怒極反笑:「那麼大王的意思,是要將這和氏璧強判給羋八子了?」

秦王駟心中更是不悅,反問:「是寡人強判?還是你強奪?」

羋姝心中委屈之至,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掩袖哽咽道:「和氏璧乃楚國國寶,就算流落秦國,身為君子也應該成人之美,歸還舊主。奈何大王竟偏心至此,無視我為人子女的孝心。」

秦王駟聽了她這糊塗話,冷笑一聲,將手一指宮外:「此處,數百年前,乃周天子之都城,周天子之宮殿,如今周天子安在?數百年前,天下十分,七分屬姬姓,而今,姬姓之國還有幾分?萬物無主,唯有能者居之。這大爭之世,若是無能者,上至周天下,下至庶民,大則難保國域疆土,小則難保妻兒性命。這天下,沒有誰的東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誰失去了,是他自己無福保全,又如何能規定別人一定要送還於他?」

羋姝聽了這話,頓時亦得了理由,當下冷笑著駁道:「大王說話好生顛倒,既然說規則和公平,不可強買強賣,那為何又說無福保全者是活該?」

秦王駟看著羋姝,搖頭輕歎:「有能力的,改變規則;無能力的,遵守規則。你既無能力改變規則,又豈能不遵守規則?大秦疆域之內的,守著規則,寡人能庇護他。大秦疆域之外其他人的得與失,又與寡人何干?」說到這裡,不禁加重了語氣。他娶這個王后時,便知道她並不是特別機靈聰明之人。但想著養移體居移氣,若讓她做了王后,多年歷練下來,也應該有所進步。哪曉得她自生了嫡子以後,以為萬事皆如意了,便做出了一樁樁一件件愚蠢之事,糊塗至今。「王后,寡人一直在等你自己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誰,應該做些什麼。你想做大秦國母,就應該有身為大秦人的意識,以有為爭有位。你不想當大秦王后,就守著規則,自有寡人庇護於你。不為大秦付出,又想恣意享受大秦王后的權力,天下哪有這樣便宜之事呢?」

羋姝只覺得這簡直是無端飛來的責難。當著這一室宮婢媵女的面,她氣得掩面失聲痛哭:「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我哪裡不能承擔王后之職了?我拜過宗廟,我對你一心一意,我為你生下兒子,為你打理後宮,我如何不稱職了?你偏心,你偏心!」

秦王駟本欲借此讓羋姝明白作為後宮之主應有的思量,見她如此不顧一切地大哭,不覺也皺起了眉頭。他按了按額頭,無言以對,只得輕歎一聲,對羋月點頭道:「走吧!」

羋月大喜,行了一禮道:「是。」便上前欲取和氏璧。

羋姝不想自己一番哭泣,秦王駟竟毫無觸動,反而完全無視她的存在,依舊偏向羋月。一時之間驚懼交加,忽然尖叫起來:「你休想!休想!我的東西,誰也休想奪走!我寧可砸了也不給你!我寧可毀了它,也不會讓你踩在我的頭上!」她激動之下,竟親自衝過去要奪和氏璧,羋月連忙一隻手擋住她,一隻手去拿和氏璧。不料原本站在一邊的珍珠卻忽然衝上前撞倒了羋月,自己也伸手去奪和氏璧。

混亂中,羋姝摔倒在地,珍珠和羋月的手同時拿起盒中的和氏璧,兩人卻同時尖叫一聲,如被針刺。

羋月看到手指上一點血痕,猛然一驚,想起昔年在楚宮聽過的一些舊事來,當下更不猶豫,將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一口口地將污血吸出,吐了出來。

珍珠卻以為自己和她是不慎被錦盒劃到,不以為意。羋姝尖叫道:「把和氏璧拿來給我!」珍珠忙去拿和氏璧,待觸到那玉璧,卻又被玉璧下面不知何物紮了幾下。

此時羋月連吸了幾口血吐出來,見狀剛說了一句:「別動……」珍珠卻已經拿起和氏璧,跑到羋姝身邊,討好地將和氏璧遞給羋姝道:「王后,給……」

不想羋姝沒有伸手去接那和氏璧,卻驚駭之至地往後縮,指著珍珠的臉顫聲道:「你,你的臉……」

眾人皆聞聲望去,看見珍珠的臉已經變成青黑之色。珍珠剛一抬頭,想說什麼,卻噴出一口黑血來。血濺上了羋姝的手背,嚇得羋姝連忙縮回手來,在衣服上拚命擦著。再一抬頭,卻見珍珠已經軟軟地倒在地上。

薜荔尖叫一聲:「羋八子,您怎麼了……」

眾人連忙轉頭看向羋月,卻見羋月臉上已經呈現青氣。繆監臉色一變,手中出現幾根銀針,紮在羋月手臂上,拿起几案上的水遞給羋月,急道:「快漱口!」

羋月勉強支撐著,漱了口,將水吐出。薜荔已經跪下,拿起羋月的手指,為她吸吮傷口的血。

眾人驟見變故,頓時呆住了。

秦王駟喝道:「誰也不許動那和氏璧與匣子,快傳太醫。」轉頭見羋月的臉色已經蒼白髮青,強撐著對他笑了笑,眼睛卻還看著那和氏璧,明白她的心意,對她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羋月鬆了口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椒房殿中,頓時亂作一團。

此時唐夫人也已趕到,急忙率人將羋月帶回常寧殿西殿,又忙喚了太醫來。太醫李醯診完脈,轉身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大王,臣慚愧。」

秦王駟急問:「羋八子怎麼樣了?」

李醯苦著臉道:「羋八子是中了毒,幸虧及時將傷口上的毒液吸了出來,否則的話……」

秦王駟道:「否則如何?」

繆監上前一步,輕聲道:「大王,奴才得報,王后的那個侍女,已經中毒身亡了。」

秦王駟倒吸一口涼氣:「羋八子現在如何?李醯,你還不快快救治!」

李醯無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道:「大王,微臣只能初步診斷羋八子中的是蛇蟲之毒,可是卻無法辨出是何種蛇蟲之毒,到底是一種,還是多種。蛇蟲之毒的治法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不能明確毒素,對症下藥,只怕適得其反。」

秦王駟皺眉道:「那現在怎麼辦,就這麼干看著?你身為太醫令,居然沒有辦法嗎?」

李醯道:「臣現在只能先以連翹等藥拔毒,再以犀角牛黃祛毒,但也只能起到緩解作用,拖延時日,並不能真正解毒。若不能在三日內找到解藥,只怕……」

秦王駟道:「只怕什麼?」

李醯道:「只怕羋八子性命難保。」

秦王駟大驚,對繆監喝道:「三日之內,不計任何代價,必須找出解藥來!」

不說秦王駟下令尋找解藥,此刻椒房殿中,已是雞飛狗跳。

玳瑁受了十杖,便被侍女們扶著慢慢爬起來。正要讓侍女們扶她回房去上藥,卻聽得殿內尖叫連聲,詫異地問:「出了何事?」

話猶未了,便見秦王駟帶著羋月匆匆離去,殿內亂成一團。玳瑁見秦王駟走了,方敢進殿。一進去便見眾女縮成一團尖叫,地上倒著珍珠的屍體。

玳瑁大驚,又聽侍女們說了事情原委,急忙踉蹌上前扶住了羋姝,問道:「王后,您可碰到那東西了?」

羋姝先是搖搖頭,又有一絲猶豫,似要點頭,又似要搖頭,有些不知所措。玳瑁急了:「到底有沒有?」

羋姝此時已經連氣帶嚇,整個人都暈了。她方才一直捧著那錦盒,後來羋月去搶那錦盒,珍珠亦過來搶,她當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碰到和氏璧。她深吸口氣,總算想起珍珠把黑血噴到了她的手背上,忙伸手給玳瑁看,帶著哭腔道:「珍珠的血,濺到我手上了。」

玳瑁大驚,忙喚了人來給羋姝洗手。此時殿中亂成一團,她拖著受傷的身體實是不能控制。不想孟昭氏卻挺身而出,先是安撫了諸媵女,接下來又指揮椒房殿諸人先扶羋姝進了內屋,再將珍珠屍體抬出,又打水清洗羋姝的手。

孟昭氏照顧得井井有條,還勸玳瑁:「傅姆受了傷,還是趕緊去更衣敷藥吧,這裡有我便可。」

玳瑁雖然萬般不放心羋姝這邊,卻有另一樁更要緊的事要做,當下便托了孟昭氏照顧,扶著侍女們的手出了殿。她不急著回房治傷,卻拖著受傷的身體直奔庫房。扶著她的侍女見她後背已經滲出血來,忍痛忍得一頭是汗,時不時還痛呼一聲,心中不忍,勸道:「傅姆如今傷重,何不回房治傷?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們就是。」

玳瑁陰沉著臉,搖頭道:「你們不懂的,此物只能由我親自去找。」

說著,她便指揮著人,將原來羋姝嫁妝中的數個箱子打開,各種小匣子小盒子小瓶子俱擺了一地。卻又不讓她們尋找,而是親自翻箱倒櫃。偏她剛受了傷,不時地因為舉手抬足碰到傷處而停下來,忍痛呻吟,卻又咬著牙繼續尋找。

卻說羋姝安頓好以後,喚了侍女琉璃去看玳瑁。琉璃一直找到庫房,才找到玳瑁,詫異道:「傅姆,王后說您受傷了,要您躺著休息,讓太醫給您治傷。您不養傷,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玳瑁正吃力地扶住一個侍女的身體做支撐,見狀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箱子打開,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小心千萬莫要摔了什麼。」

琉璃一邊順從地依著玳瑁的指點搬取匣盒等物,一邊好奇地問:「傅姆在找什麼?」

玳瑁沒有說話,只吩咐道:「你們小心些,不要粗手笨腳的。給我找一個鑲了螺鈿的黑漆匣子,裡頭有三隻陶瓶。」

琉璃滿腹疑惑,卻沒有說什麼,當下也幫她一起找。楚國多貝,這種鑲了螺鈿的漆匣極多。但羋姝的嫁妝,琉璃亦是經手過的,還算熟悉。找了一會兒,便從數個螺匣中找著了玳瑁所說之物,但見那匣子上鑲著螺鈿珠貝,雕花上漆,十分精巧。裡頭放著三隻色彩各異的陶瓶,一為純黑,一為偏綠,一為偏紅。她便將匣子打開,遞與玳瑁:「傅姆,可是這個?」

玳瑁見了,頓時激動道:「快拿來給我看。」又指揮琉璃把正中一隻黑色陶瓶打開,聞了聞其中氣味,點頭道:「就是這個,快扶我去見王后。」

羋姝剛安頓下來一會兒,便見侍女們扶著玳瑁進來。玳瑁一身血淋淋的傷衣未換,傷藥未上,一瘸一拐走上前來,將一隻黑瓶塞給她,急切道:「王后,你快把這藥吃下去。」羋姝不解地問:「傅姆,你如何還不去治傷?這又是何物?」

玳瑁卻不回答,只道:「王后,時間緊急,您還是先服了藥,再容奴婢慢慢告訴您吧。王后放心,奴婢是不會害王后的。」

羋姝雖然不解,但見玳瑁拖著傷痛為自己拿了這藥來,神情又如此急切,到底還是信她,便倒出一粒藥來,接過琉璃奉上的水沖服下去,才又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玳瑁見她吃下藥,這才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卻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羋姝會意,便叫其餘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孟昭氏、琉璃等幾名她素日視為心腹之人。

玳瑁這才道:「那羋八子包藏禍心,竟然在和氏璧上下毒暗害王后,幸而王后吉人天相,只折了珍珠。老奴恐王后也拿過這盒子,不知是否會沾上殘毒,所以趕緊去找了此藥,王后服之,有備無患。」

羋姝有些詫異:「你這又是什麼藥?」

玳瑁便把螺鈿漆匣打開,指點著道:「您出嫁的時候,威後曾經讓太醫院精製了許多藥物讓您帶著上路,其中就有幾種解毒秘藥,所以奴婢這才趕著去翻找出來。王后您看,這三瓶解毒藥,左邊偏綠色的專解草木之毒,右邊偏紅色的專解礦石之毒,您方才服的這瓶黑色的乃是專解蛇蟲之毒的龍回丹。」

羋姝聽得不住點頭,冷不防孟昭氏細聲細氣地道:「傅姆,您為何只讓王后服那黑瓶之藥,若那不是蛇蟲之毒呢?」

玳瑁怔了一怔,迅速看向孟昭氏。孟昭氏卻神情靦腆,見玳瑁眼神凌厲,反而臉兒微紅,一副怯懦之態:「可是我說錯了嗎?」

玳瑁轉頭看向羋姝,見羋姝神情亦有不解,當下解釋道:「王后,奴婢當日聽太醫說過,草木礦石之毒需要吞服或吸入,只有蛇蟲之毒,是傷及皮膚血脈的……因珍珠觸了和氏璧即死,所以奴婢猜這必是蛇蟲之毒!」

羋姝一想到珍珠死狀,心有餘悸,再想到玳瑁不顧傷勢為自己找藥,心中亦是感動,抓住她的手道:「傅姆,你為我受刑,我卻不敢為你說情。如今你受了刑杖,還未及看太醫上藥,就趕著為我找藥。這些媵女奴婢,若能有你一半忠心,我何至於這麼煩心?」羋姝說著,便已哽咽。

孟昭氏見狀,亦以帕拭淚,且又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勸道:「王后如今已經服了藥了,傅姆亦當安心,還是快讓傅姆下去療傷吧。」

羋姝回過神來,連忙點頭:「說得對。琉璃下去,快宣太醫。」

孟昭氏卻又柔聲勸道:「以妾身看來,王后雖然服了解毒藥,卻也要看是否對症。您鳳體要緊,是不是再宣太醫來為您診脈,也好讓我們安心?」

玳瑁正被琉璃扶著要出去,聞言也回頭緊張地道:「對對對,王后,您要先讓太醫為您確診一下,老奴才能安心。」

羋姝連忙點頭:「好好,讓太醫先給我診脈,再去給玳瑁治傷。」

見玳瑁退下,孟昭氏道:「王后,剛才可把妾身嚇壞了,若不是珍珠護主,那可就不堪設想了……」一句話又喚起羋姝的驚恐,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孟昭氏的手:「你休提了,方才嚇死我了。」孟昭氏不動聲色繼續道:「王后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大王也不在您身邊安慰,倒去了羋八子宮中。她如今昏迷不醒,就算在她那兒又有什麼用?大王又不是太醫。您這兒才正需要人安慰。」

羋姝憤恨地道:「你別說了,他如今一心在那狐媚子身上,眼中哪裡還有我啊!」

孟昭氏又道:「聽說,羋八子那邊還診不出傷情來,到處在找解毒藥呢。您這裡的藥,要不要送去給她……」

羋姝卻聽也不聽,擺手恨聲道:「休想,天曉得她是不是存心害我。如今她怕陰謀敗露,在裝昏迷不醒呢。」

孟昭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卻依舊順從地道:「您說得是。」她勸了羋姝幾句,把羋姝身邊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又親自去看了玳瑁,見玳瑁果然已經上了藥,又令侍女回報羋姝,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已晚,各處燈火慢慢地上了。侍女捧著燈在走動,見了她連忙曲膝避讓。她笑著擺手,態度十分和氣。

她走在前面,仍然可以聽到侍女們在說著悄悄話:「孟昭可真是個和善人……」

她聽在耳裡,卻沒有停下來,只是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如今她在椒房殿中,已經可以代羋姝處理許多事務了。那些有了孩子的媵人,自然會把重心移到孩子身上,對羋姝來說已經算是「不夠忠心」的了。因此,在與羋月明顯失和之後,羋姝更加地倚重於她,十件事中倒有四五件事要聽聽她的意見。

如今,在和氏璧這件事上,羋姝和羋月會分裂得更厲害,而玳瑁挨的這一頓打,也會教她老老實實地躺在房間內,一兩個月內休想再指手畫腳了。

甚至,還可以讓她躺得更久一些。

孟昭氏走回自己的院落,便讓侍女們出去。等到房間內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摸摸袖內暗袋中的半瓶丹藥,露出一絲冷笑。萬萬沒有想到啊,珍珠的死竟讓玳瑁神志大亂。羋姝若要中毒,豈不早就中毒了?既然她沒有毒發,又何須再多服那一粒龍回丹?

她從袖中拿出丹藥,拈起一粒來,凝神看著———這一粒龍回丹,便讓玳瑁陷入了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