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龍回丹

這日清晨,衛良人正走到花園邊,忽然聽得隔牆有兩個女子在說話。最近宮中多事,各種流言便飛快流傳,因此她一開始並不以為意。不料風中隱約傳來「羋八子」「解藥」之類的話語。她自然聽說過羋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駟在遍尋解藥之事,當下上了心,連忙駐足細聽。

卻聽得一個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龍回丹,可是卻不許我們聲張,這是為何?」

另一女子道:「聽說羋八子再沒有對症的解毒藥,可能就活不過三天了。」

頭一個女子便道:「唉,別說了,小心禍從口出……」

衛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細聽,忽聽得那兩人「啊」了一聲,似發現了什麼,便登登登地跑了。

衛良人急忙穿過屏門追了過去,卻見兩個宮女的身影遠遠地一晃便不見了。衛良人驚疑不定,卻不曉得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尋魏夫人商議。

魏夫人也對發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動羋姝羋月姐妹相爭,但最終發展到一人毒發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狀況,卻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時見衛良人來找她,便做出一副懨懨的樣子,笑了一笑:「我這裡,早就無人走動了,倒是妹妹還難得肯來。」

衛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氣,坐下來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請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問道:「怎麼說?」衛良人左右一看,見無人在旁,便將方纔聽到的話,附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魏夫人聽了這話,心頭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仍不動聲色,依舊擺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冷笑道:「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麼?」

衛良人見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若換了往常,魏夫人聽到這樣的事情,必是不會放過的。當下她心裡也有些捉摸不定起來,問道:「魏姊姊,您說要不要讓大王知道這件事呢?」

魏夫人卻依舊懶洋洋地笑道:「妹妹儘管告訴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獎你的忠心。」

衛良人更是疑惑,當下試探道:「我這不是想向阿姊討個主意嗎?」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麼主意好拿?我不過是個坐著等死的廢人,任是誰得寵,誰不得寵,誰算計,誰等死,與我何干?」

衛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這樣的……」卻被魏夫人凌厲地看了她一眼。衛良人心中一驚,忙改口笑道:「那我就聽阿姊的。我先走了。」

見衛良人匆匆去了,采薇進來不解地問:「夫人,衛良人說了什麼,您為何……」卻見魏夫人臉色陰沉,嚇得不敢再說。

魏夫人一掃方才懶洋洋的樣子,騰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道:「事情做出禍來了。從今天起緊閉門戶,千萬不要做任何事,說任何話。」

采薇大驚,連忙應「是」。

衛良人離了披香殿,回到花園蹙眉細思,卻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舉動,實是令她疑惑萬分。她當即叫人去觀察披香殿的舉動。若是魏夫人口頭上說不感興趣,實則要借此對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觀事情的發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嚇得收斂手腳,那麼……衛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像的更為可怕。也就是說,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腳。那麼,她就要考慮,在事情發生之後,如何讓自己不受連累。

此外,她還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誰在她的必經之路上說出那樣的話來,誘導她懷疑王后,甚至誘導她把這種懷疑傳給魏夫人?

衛良人回到自己房間裡,叫來侍女采綠道:「你且去打聽一下,近日大監在做什麼。」

采綠一怔:「良人,您打算……」

衛良人冷笑:「如今這宮中,也只有他算得一個聰明人。」繆監雖然算計過她,但歸根結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計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羋月。若要在這宮中找到一個能夠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於連累她的人,也只有繆監了。

采綠去打聽回來,說是繆監奉了秦王駟之命,正在全城緊急搜捕嫌疑人,尋找解藥。

此時咸陽城已經戒嚴,秦王駟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門口,更是查驗得厲害。出城的人正一個個排隊交驗竹符,宮中派來的侍衛親自監督,拿著那載了「賣和氏璧的范賈」形貌特徵的文書,見著中年、肥胖、不是咸陽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論貧富,統統拿下。一時間,拿了十幾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裡,由那些見過范賈的人,一一辨認。

此時魏冉正在司馬錯帳下為將,一聽說羋月中毒之事,便自請效力,率人衝入那范賈所居的商肆之內,不想卻已是人去樓空。他只得自己再帶了人,在咸陽街市一家家搜查過來。

正在此時,有軍卒跑過來找魏冉,說是已經在城門口抓到范賈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門口押解那范賈。

原來各處城門,今日已經抓了幾十名符合范賈相貌特徵之人。大部分人畏於秦法,只能自認倒霉,老實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夠審辨明白,得以脫身。不想中間卻有數人拒捕,當下就被抓獲,其中一人被認出正是范賈。

消息報到宮中,繆監忙去回報秦王駟。

此時秦王駟正在常寧殿中。因羋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離李醯所說的時限越來越近,秦王駟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著羋月。

雖然暫時沒有找到解毒之藥,但女醫摯依舊每日施針,李醯亦開出緩解毒性之藥。只是羋月病勢越發沉重,這日連藥也喝不進了。嬴稷不肯吃飯,也不肯好生睡覺,只是擔憂地牽著母親的手,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他只知道母親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卻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恐懼著失去母親後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間長大,擁有移山倒海、號令天下的力量,能永遠永遠地保護母親。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嬴稷正趴在羋月榻邊睡著。見秦王駟進來,侍女連忙上前,輕手輕腳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駟近前,只見羋月的嘴緊緊閉著,女蘿和薜荔兩人一齊動手,一人扶著她,一人餵藥,雖勉強將藥灌入她的口中,但藥液很快湧出,沿著羋月的嘴角流到枕頭和被子上。

秦王駟看不下去了,上前沉聲道:「讓寡人來。」女蘿等連忙讓開。秦王駟將羋月抱起來,讓她斜躺著倚靠在他懷中,舀了一湯匙的藥湯餵入她口中,在羋月耳邊低聲道:「季羋,寡人命令你,把藥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著嗎?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羋月似乎聽到了他的話,這一次,口中的藥沒有湧出來。秦王駟滿意地笑了一笑,又繼續餵了兩口,不料羋月忽然一咳,將方纔餵入的藥全部咳了出來。

女蘿大驚,連忙拿著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駟擺擺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藥汁,看著昏迷不醒的羋月,心中甚是憐惜。他輕撫著羋月的臉,道:「季羋,你不是說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活下去嗎?為什麼你現在躺在這裡,一動不動?你的活力哪兒去了,你的聰明哪兒去了?」他說到這裡,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心中默默道:季羋,你如今躺在這裡,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曉得寡人的擔憂、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救醒你?到底是誰在利用你對親情的執念害你?你不顧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為你曾經得到的愛是獨一無二的,是毫無保留的嗎?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對待,有朝一日能讓你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間的紀念而不顧生死?

他沉默著,眾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氣侍立一邊。

過了好一會兒,便見繆監匆匆進來:「大王———」

秦王駟將羋月交給女蘿,自己站起來道:「發現什麼了?」

繆監行了一禮:「那個賣和氏璧的商人已經抓回來了。」

秦王駟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沒有找到解藥?」見繆監有些猶豫,秦王駟看了看昏迷著的羋月,擺手道:「出去說。」

說著,便率先走了出去,繆監連忙跟上。

秦王駟步入庭院。時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銀杏樹葉落滿地。他踩著遍地的銀杏葉子,慢慢踱著,道:「問出什麼來了?」

繆監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後有人作祟。那范賈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買下,卻叫他繼續叫賣甚至抬高價格,直至千金。」

秦王駟道:「可查出是什麼人在背後操縱?」

繆監猶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駟停住腳步,聲音陡然變冷:「誰?」

繆監垂著眼,面無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詢問過,魏夫人派井離買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賈身邊操縱。魏夫人又派人讓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買通王后宮中的宮女,挑撥王后爭奪和氏璧……」

他話未說話,便聽得秦王駟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賤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繆監還有一個消息未及稟報,卻不防秦王駟怒氣勃發,一路疾走,他只得將此事嚥下,急趨跟上秦王駟。

秦王駟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聞訊,慌張地整著衣服出來,跪下相迎。卻見秦王駟陰沉著臉,不理不睬走進去。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站起來跟進去。

魏夫人身後跟著的侍女也想跟進去服侍,繆監卻擋住她們,並拉上了門,自己站在門外。采薇和井離對望一眼,見彼此都嚇得臉色蒼白。

秦王駟走進室內,坐下。魏夫人跟著進來,忽然聽到背後門響,回頭看門已經被關上,臉色大變。

此時室內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跪下顫聲叫道:「大王!」此時,她已經知道秦王駟為何而來了。她派井深去殺范賈滅口,好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誰曉得井深這個蠢貨,居然讓范賈逃了出去。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為真相沒這麼快敗露,可是沒有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她跪伏在地,饒是素日膽大包天,也不禁渾身顫抖。

秦王駟按著太陽穴,神情疲憊,語氣卻變得極為平和:「寡人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不要再自作聰明。」

魏夫人聽到秦王駟這樣的話語,只覺得眼前一黑。她非常瞭解秦王駟,他若是怒氣沖沖,她或許還有機會,但他這般語氣平和,卻顯然已經不打算聽她任何辯解了。她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撲在地上,向前爬了幾步,急聲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後一次,妾身沒有下毒,妾身真的沒有下毒。」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站起來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抱住秦王駟的腿大叫:「大王明鑒,妾身再糊塗也不敢做出這種事。和氏璧送進宮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沒人能算計到一定會害到誰,這毒可能傷害到任何一個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華。妾身再糊塗也沒有這個膽子,更不會愚蠢到用這種手段來殺人。能做出這種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還是拋出了殺手鑭,「除非是早有解藥,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駟本對她失望已極,還肯耐心來見她,無非是想知道解藥的下落。此時聽她說話,只覺得怒從心頭起,臉色變得鐵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拉別人下水,拿別人當替死鬼嗎?」說著,便將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門邊伸手欲開門,卻聽得魏夫人不顧一切地高叫:「是王后,這和氏璧從頭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著,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藥。」

秦王駟的手頓時停住,僵立不動。

候在門外的繆監聽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衛良人的私下情報,兩下一結合,頓時就信了。心下暗自後悔方才一時猶豫,不曾在秦王駟入披香殿之前將此事說明,如今倒陷入被動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經披頭散髮形如厲鬼,見了秦王駟如此,頓時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宮中,她有解藥———羋八子再不服下解藥就會死了!大王,救人要緊,救人要緊啊!」

秦王駟轉身,看著魏夫人,厲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魏夫人此時已經被恐怖所驅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來換取秦王駟的信任,聽了這話急忙應道:「是衛良人———是她聽到王后宮中有人說話,說季羋中毒以後,王后就趕緊開箱服藥,生怕染上餘毒。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來的解藥?」

秦王駟深深看著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個人都縮成一團,卻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一定要抓住。當下咬著牙,噙著淚,卻不敢迴避秦王駟的目光,只死死地看著秦王駟,希望他能夠明慧如昔。

秦王駟忽然道:「寡人這就去王后宮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說話,卻見秦王駟指著她厲聲喝道:「可是———別以為你就能免罪!」

說罷,此時早候在門邊的繆監已經開門,秦王駟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著他的背影絕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惡作劇,妾身絕對沒有下毒,更無害人之心。大王明鑒啊!」

秦王駟頓了一頓,卻沒有回頭,逕直向外而行。

繆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之人,連忙跟著出去。

便見兩個內侍迅速上前,將魏夫人的房門關上,鎖住,並站在門口把守著。繆乙便指揮著其他內侍將庭院中的內侍和宮女們統統帶了出去。

一時間,披香殿人仰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聽著外面的響動,心中頓時一片冰冷。如果說上一次是無妄之災,她還能翻身的話,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徹底失去秦王駟的信任與憐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了,或許只是出於一種深深的不甘。她在這宮中,親眼看到庸夫人的敗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寵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樣活著的人生。她從小聰明好勝,入秦之後,秦王駟更是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寵愛和權力,這一切都養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著新人得寵,不甘心居於人下,不甘心讓出權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駟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個君王手中「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玩物。讓她像唐夫人那樣寂寂無聲地活著,還不如讓她去死。

因著這一股妄念,她為了當上王后,為了阻止羋姝的入宮,甚至不惜與魏國勢力勾結。她何嘗不知這樣的事被秦王駟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條。可是,就算她什麼也不做,她又能獲得什麼?不也是失寵失勢嗎?她太瞭解秦王駟了。她是姬妾,但公子華是秦王駟的親生兒子,就算她獲罪,子華依舊還是公子,只不過是寵愛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罷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華便是太子。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換了旁人,如衛良人之流,只會計算著點滴的君恩,想讓自己在宮中的歲月過得好一點,給子嗣謀算多一點———她們算計著這些殘羹剩飯的多與少,小心地去維護、去爭奪,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駟的危險。可是,她豈是這種蠅營狗苟之輩?她曾經得到過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為了這些次一點的東西去忍讓,她不屑。

但這一注,她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敗得要將自己的心割出一片來,獻與秦王駟,才換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為,自己是不在乎失敗的,但直到命運臨頭,她才知道,她捨不得死,捨不得就此認輸。只要她活著,就有再坐到棋盤前的機會。

王后羋姝、八子羋月,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秦王駟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憤。

她像個天生不甘寂寞的鬥士,寧可死於戰場,也不會安於平庸終老。所以,她在戰敗以後,在爛泥地裡又慢慢爬起來,養精蓄銳,重新積累起力量,在有出擊的機會時,她依舊忍不住會出手。她想讓秦王駟看到,他所喜歡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麼不堪一擊,有多麼容易被操縱。

她只想躲在暗處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機會,可是那些看著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寧可讓她們也一起倒下,然後……大家做個伴兒。至於秦王駟再找新人來,那又是另一輪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尋找機會繼續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瘋狂,甚至有些自取滅亡,可是她如同一個賭徒一樣,站在賭桌旁,看到有新的機會就會忍不住出手,哪怕輸得精光,仍然捨不得離開。甚至不惜賒賬,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換取再下一注的機會。

魏夫人翻了個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腦子裡一團混亂。她甚至不再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卻只是想著,這一次,她能夠拖下多少人來陪她?

秦王駟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繆監急忙跟上,低聲請罪,將自己所知情報說了一遍。秦王駟更是信了幾分,當下一氣直走到椒房殿中。見羋姝匆忙迎出,秦王駟根本不看她一眼,逕直走進去。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進去。

秦王駟坐下,冷眼看著羋姝。羋姝在這種眼神下感覺心虛,遲疑地左右看看,扶著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賠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嗎,怎麼到妾身這兒來了?」

秦王駟劈頭就問:「羋八子中毒已經快三天了,王后就不關心她的死活嗎?」

羋姝猝不及防,失聲道:「她,她還……」她險些就想說出「她還活著嗎」,話到嘴邊,猛然醒悟,改口道:「沒事吧?」只是這話轉得硬了,聽來頗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駟何等聰明,如何聽不出其中的勉強來?當下冷冷地看了羋姝一眼,問:「王后是希望她死,還是希望她活?」

羋姝被他看得不安起來,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著。」

秦王駟不再理她,卻緩緩地掃視了殿中諸人一眼。所有人見著他的神情,都不禁膽寒,紛紛低下了頭。

秦王駟將眾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緩緩道:「朕聽說楚國有一種解毒之藥,那日事情發生以後,王后就吃了一顆解毒藥,不知道此藥是否對症?」

羋姝聽了這話,驚得站起來:「我……我……」玳瑁見羋姝心神大亂,忙拉了拉羋姝,羋姝一緊張,立刻否認:「沒有……沒有這種事情。」

玳瑁見羋姝連連說錯話,連忙替她描補:「王后出嫁時,嫁妝中就有各種藥物。老奴見王后也接觸過那個匣子,怕染上餘毒,所以找了一顆解毒的藥讓王后吃下去———其實只是求個安心罷了。」

羋姝見狀,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秦王駟收起懾人的眼神,輕笑道:「原來是求個安心啊!」忽然問道:「那藥還有嗎?」

羋姝被秦王駟笑得心驚肉跳,聽了這話不及細思,連忙應聲道:「有,還有……」說著伸手取過還放在几案上的藥匣,端到秦王駟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釋:「紅的解礦石之毒,綠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蟲之毒。」

秦王駟接過藥匣,打開看了看,轉向羋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種藥呢?」

羋姝本已經嚇得有些暈頭轉向,忽然見秦王駟換了和顏悅色,一心只想討好於他,哪裡還顧得這許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駟接過藥匣道:「其他兩種沒有吃嗎?」

羋姝脫口道:「不需要。」玳瑁聽得臉色大變,直欲去摀住她的嘴,卻在秦王駟的眼光下不敢有所舉動。

秦王駟點頭道:「好,好!」

羋姝還待他再說些什麼,不料秦王駟卻忽然站起,轉身疾步離去。

眾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戰戰兢兢地抬頭,見秦王駟已經遠去,羋姝卻還呆立著沒有反應過來,急得站起來拉住羋姝道:「王后,您怎麼就這麼輕易把解藥給了大王,還什麼都說了!」

羋姝還未回過神來,反問道:「怎麼了?」

玳瑁頓足:「季羋中了毒,整個秦國都沒有解藥,偏我們有解藥,豈不令大王生疑?」

羋姝便問:「生什麼疑?」她這話一說,忽然想起情由來,嚇得臉色都變了,此時又聞玳瑁解釋:「大王豈不是要懷疑這毒是我們下的,否則哪會這麼巧!」

莫說秦王駟懷疑,羋姝自己一細想,也是大吃一驚,嚇得白了臉色。她一揮手令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驚疑不定地問道:「傅姆,這毒是你下的嗎?」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連老奴也信不過了?若老奴當真要下手,何必這般麻煩!」

羋姝越想越怕,白著一張臉,連手都抖了起來:「那……那我們怎會有解藥?」

玳瑁百口莫辯,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奴婢找這藥只是以防萬一,求個安心。但願這藥不對症才好。」

羋姝也不由得點頭。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釋,還是向自己解釋,她喃喃地道:「嗯,不會這麼巧吧,這藥必是不對症的。對,必是不對症的。」

不提兩人提心吊膽地等著消息,且說秦王駟帶著藥匣,回了常寧殿,便召來太醫李醯,將那藥匣給李醯驗看。李醯打開黑色藥瓶,倒出僅剩的三顆藥丸來,又倒回兩顆,拿起剩下的一顆,聞了聞,用小刀刮下一點藥粉嘗了嘗,閉上眼睛仔細分辨其中的藥性成分。

秦王駟坐在羋月身邊,只是看著羋月,並不說話。

李醯將藥丸遞給身邊的女醫摯:「醫摯,你來看看。」

女醫摯也似李醯一樣,試過了藥性,才抬頭道:「的確是解蛇蟲之毒的藥,可是……」

李醯會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羋八子之毒,卻不能確定,是嗎?」

女醫摯點點頭,又說了一句:「此乃楚宮秘藥龍回丹,能解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這三種楚國至毒之蛇的毒,但若羋八子中的不是這三種毒蛇之毒,就難說了。」

李醯便向秦王駟一拱手,稟道:「大王,蛇蟲之毒變化多端,其解藥或取其經常出沒之地的藥草,或取其血提煉成藥,必須對症下藥。請恕臣無禮,能否再取羋八子身上的蛇毒做個試驗,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駟點頭:「准。」

李醯看了女醫摯一眼,女醫摯便走到羋月身邊,拿起銀刀,正欲在羋月受過傷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貼近羋月手指,她卻有些猶豫,不敢下手。

秦王駟見狀,抱起羋月,讓她倚在自己懷中,拿過女醫摯手中的銀刀,親自動手在指尖割下,但見紅中帶著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醫摯手上拿著的藥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內侍尋來幾隻小兔,將那血沾了銀刀,劃破兔子的皮毛,弄出傷口來,見那兔子開始抽搐,再將那黑色藥丸給那兔子服下。如此幾番試驗之後,才回來稟道:「恭喜大王,此藥完全對症,羋八子服藥以後,三天之內當能醒來。」

秦王駟點頭,又問:「怎麼要這麼久?」

李醯道:「大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羋八子被蛇毒傷了經脈,要祛除餘毒,恢復身體,還需要更久。」

秦王駟點了點頭,讓李醯退下,叫人將那藥丸與羋月服下之後,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忽然發出一聲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對症的解藥……」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眾人嚇得不敢說話。

秦王駟看了一眼繆監,繆監會意,忙上前恭敬聽命,就聽得秦王駟道:「將椒房殿與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許任何人進出。」

椒房殿內,羋姝拿著詔書,暈了過去。

披香殿內,魏夫人青衣散發,端坐在那兒,神情如死灰,一動不動。

宮中變故,亦是飛快地傳遍咸陽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張儀書房中,庸芮與張儀對坐。

庸芮問道:「張子之智,非常人能及,這後宮之事,您如何看?」

張儀反問:「以庸公子之見,當是誰人所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維只在常理之內,而張儀的思維,卻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張儀之智,自己亦當先說出猜想來,當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綻。若是魏氏所為,便是欲借此挑撥起王后和羋八子之爭,甚至除去對手。王后一死,公子蕩難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華上位。」

張儀撫鬚,微笑不語。

庸芮見狀,又微一沉吟,說道:「若是王后所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舉除去羋八子和魏夫人,一箭雙鵰。」

張儀微笑,卻問:「那這毒呢?」

庸芮一時語塞,想了想:「若從毒來論,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無此條件。這樣算來,便是王后所為了?」再看張儀神情,卻頗有一些不以為然,轉口又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種毒物,盜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夠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說到最後,又搖搖頭,自己也有些不能確定了。

張儀又問:「還有呢?」

庸芮一怔,將自己方纔的話細想了想,看還有什麼遺漏之處,但覺得再說,亦脫不出這幾種可能,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張儀笑著喝了一口茶。這苦荼的味道,他原來並不喜愛,可是自那日在楚國與秦王共飲之後,他亦漸漸喜歡上了這種初喝時又苦又澀,品得久了卻有一絲回甘的飲品。他喝了幾口,才放下茶盞,輕敲几案,緩緩地道:「如果有第三個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個人?」

張儀慢條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總疑心,王后沒有這樣縝密的心計,而魏氏的勢力在公孫衍的時候被連根拔起,哪裡又能布得下這麼大的局?」

庸芮聽了張儀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兒,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擊案:「我想起來了。」

張儀正一口茶飲入,被他一嚇,茶水自鼻孔噴出,嗆了半日,才問道:「你想起什麼來了?」

庸芮連忙一邊道歉,一邊道:「那個范賈……我來之前,於街市上見著那范賈被人押送而過,當時只覺得眼熟。你方才說,是否有第三個人,我想著與此事相干之人,卻忽然想起……上個月,我曾經在游士館舍見到過一人,長得頗似那個范賈。他當時正與人私下見面,態度還甚是恭敬,不曉得此人有無嫌疑?」

張儀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現在才說?」

庸芮苦笑搖頭:「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將信將疑,「那人當真可疑?」

張儀道:「總是一條線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來:「我這便去。」

張儀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這樣便去?待我撥一隊人馬與你同去!」

且不說庸芮領兵而去,卻說那游士館舍,本就是列國游士所居,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庸芮到了那裡,尋遍所有地方,卻找不到那日所見之人。他不肯死心,當下便召來管理館舍的中丞,對著人一個個點去。

那中丞見他如此細究,便搬了名冊出來。秦法素來嚴密,那些游士入館便要登記,中丞便據此名冊發放供養之米糧,若要離開,也要去中丞處登記,換取過關的符節。

他們查看了這一月之內離開館舍的名單,發現一名魏國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當下便由張儀稟了秦王駟,滿城圍捕。

如此幾番搜捕,直將咸陽城弄得人心惶惶。原來因為五國聯軍圍城而躲入咸陽城的一些巨族大戶,也嚇得要遷出去。

樗裡疾見此情景,忙進宮去勸秦王駟。正勸著,便得到稟報,說是庸芮已經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駟大喜,當即派甘茂去審問,不料這回卻審出一個了不得的結果來。

秦王駟得了稟報,驚詫不已,立刻召來樗裡疾,將供詞給他看。樗裡疾見了以後,也甚是驚駭。兩人面面相覷。良久,樗裡疾才道:「既有此供詞,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詢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還是點頭道:「召張儀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