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佩珩惦記著自己娘,一得空了便過去看看。這一日她過去福運居,到了外面廊上,就見外面幾個丫鬟嬤嬤伺候著,只等裡面吩咐。見她過來了,忙示意噤聲,又指了指裡面。
佩珩頓時明白了,這是爹在裡面正守著。
這些日子娘身子不好,爹連朝都不上了,就這麼守在跟前,有時候大半夜不闔眼。
她輕嘆了口氣,推門進了屋,卻在暖閣外停了下來。
如今眼瞅著進入九月,天開始變涼了,又因為娘身子不好,所以已經早早地搬到暖閣裡去了。
她在外面看過去,只見她爹正半伏在床頭前,看樣子竟然是睡著了。
從她的角度,她可以瞧見她爹的鬢髮,隱約竟有些泛白,竟一下子沒有了往日肅穆威嚴的距離感。
他坐在床邊的杌子上,平日那麼高壯的一個人此時卻窩在床頭前,半趴在床頭前睡著了。
佩珩看得有些心酸,她一直有點懼怕這個爹的,可是如今,卻生生多了幾分心疼。
她知道娘出了這事,爹心裡是真難受,難受得根本睡不著。
她也聽底下人說,爹這段日子,親自喂娘吃藥,娘吃不下,他就陪著一起吃,還有膳食,娘吃多少,他就吃多少,娘餓著,他也就餓著。
佩珩深吸了口氣,把自己眼角的濕潤逼回去,卻是到了旁邊朝服架上,取來了爹的一件外袍,躡手躡腳地過去,給爹披上。
誰知道她剛披上,爹那邊就醒過來了。
她有些怔忪,後退了一步:「爹,你醒了?」
蕭戰庭沒想到自己竟然睡去,微微皺了下眉,先看了眼床上躺著的蕭杏花,見她睡得依然恬靜,這才看向女兒。
「什麼時候過來的?」
「剛過來,看爹睡著,沒敢驚動。」
「嗯,用過午膳了嗎?」蕭戰庭隨口這麼問道。
其實他往日是不會這樣和女兒閒話家常的,他並不是那種會說這種話的人,不過這段日子,女兒每日幾次過來幫著一起伺候,漸漸地也就熟了,一些日常話問起來倒也隨意了。
「用過了,你和娘呢?娘什麼時候睡著的?」
佩珩看到自己爹一臉倦容,頭髮彷彿根本就沒有梳理,還有那底下的鬍子,也是幾日沒有打理了吧?更不要說眼睛裡的紅血絲,看著實在是嚇人。
「我陪著她吃了藥用過午膳,看著她睡著的。」
其實是吃藥折騰了半響,險些嘔出來,之後飯食也是難以下嚥。本來就是懷著身子的人,胃口刁鑽也是常見的,孕吐嚴重,又趕上生病吃藥這麼一折騰,可算是什麼壞事都趕到一處了。
「爹,你……」佩珩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道:「爹你好歹也顧著自己身子,娘這病,怕是要慢慢養著,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好的,你總得做長久打算,總不能到時候娘好了,爹你這邊卻熬壞了身子。再說有我和二嫂嫂呢,平日裡我們也都能過來一起照料。」
蕭戰庭聽說這話,不由多看了女兒一眼。
女兒如今已經十五歲了,像極了年少時的蕭杏花,文靜地站在自己面前,雙眸中帶著些許心疼,那心疼裡,隱隱含著一點……算是敬畏吧。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當初和杏花說的話,他說過,有個女兒的話,會把女兒捧在手心裡疼,會給她當馬來騎,會把她寵得一輩子不知道愁。
其實他並不想女兒會用敬畏的眼神望著自己,彷彿和自己說一句話都要琢磨一番。
心裡暗暗苦笑了聲,他抬起手,輕輕拍了下女兒的肩膀。
「佩珩說的,爹知道的。」
他這麼一拍,倒是讓佩珩心裡微驚。
爹的力道很大,雖是不經意一拍,可是她太過纖細的肩膀卻依然有些泛疼。
不過……心裡卻是感覺極好的。
她低頭,微抿了下唇,又道:「爹,我……」
她心口那裡忽然便有些泛熱,她想著娘這些年固然不容易,其實爹也不容易。
爹娘都不容易,她該能孝敬他們什麼呢?
一時這麼想著,竟不由自主地張口而出:「爹,那霍六的事,我固然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凡事,凡事還是聽爹娘的意思……」
今日和嫂嫂說那番話,她也是難受,想著她又能為她娘做什麼?做女兒的,凡事順著父母一些,難道不是她該做的嗎?
蕭戰庭聽得這話,頓時明白了女兒的意思。
他不免又多看了女兒一眼。
「佩珩,你的婚事,我和你娘商量過,其實還是看你自己喜歡吧。若是你執意那霍六,我和你娘又覺得他人品尚可,還是會顧著你想法。我聽聞消息,過兩三日他們就到了,到時候我先見見再說。」
「嗯。」佩珩頸子垂得很低,微抿了下唇,便不再說什麼了。
正說著間,蕭杏花那邊蹙著眉,掙紮著醒過來。
佩珩和蕭戰庭都忙湊過去。
「娘,你醒了?」
「杏花,覺得可好?」
蕭杏花剛睡醒,正是腦子發懵,聽著丈夫和女兒都在旁邊候著,不免擰眉:「佩珩怎麼不去學字?還有你怎麼這些日子也不上朝了?」
蕭戰庭坐過去床邊,拿來一個靠枕來放在後面,扶著蕭杏花坐起來。
「今日朝中無事,不必上朝。」
他一句謊話信口拈來,全然不顧最近皇上以及屬下諸將的唉聲嘆氣。
其實昨日,正陽侯還過來找他,說是北狄人最近屠顏王病逝,換了他的次子達克南繼承王位,這達克南自小好戰,野心勃勃,怕是要重整旗鼓,再犯北疆了。
他當時只是淡漠地瞥了正陽侯一眼,卻是問:「那又如何?」
正陽侯聽到他這話,都傻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還沒進犯嗎?」
「你————」
正陽侯默了半響,最後瞅著他那一身的疲憊,忽然嘆了口氣。
「罷了,你先操心嫂夫人,北疆的事,我等自會向皇上請命,加派人手駐紮,總不能再鬧出昔日之亂!」
正陽侯走了,蕭戰庭站在廊前,閉眸想了想那北疆防守的事,便將之拋在腦後了。
其實有時候,他會後悔。
當年他以為自己的妻兒沒了,悲痛欲絕之際,立下宏願,矢志驅逐北狄蠻人,還這天下一個太平盛世。所以他走了,離開了那宿城縣,遠離了那彭陽縣白灣子縣,再次趕赴邊疆,驅逐韃虜,重整這大好河山。
可是其實從那個時候,他就錯了。
大錯特錯。
也許在最開始,他確實是為了杏花,為了能多點銀子給杏花過上好日子,可是當他騎著烈馬趕赴邊疆的時候,他就已經忘記了他最初為什麼離開大轉子村。
他開始被一種天下捨我其誰的英雄感所擒獲,並開始想成為那個征戰天下的大英雄。
他以為自己可以拯救萬民,可以成就一番永世不朽的戰績。
可是其實他連自己的妻兒都護不住!
當他在沙場上勢如破竹時,她帶著孩子們過著怎麼樣的日子?
如果不是他站到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上,又怎麼可能為她引來這樣的禍端?
如果他當時心灰意冷,回去家鄉,或者四處尋找,多少能得一些她的消息吧?也就不會就此生生錯過十五年!
所以如今的蕭戰庭,鑽了另一個死牛角尖。
他的妻懷了他的孩兒,卻又因他而被人放了毒,正是個生死未卜。那麼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更重要的事了。
他就是要守著她護著她,寸步不離。
以至於蕭戰庭臉不紅心不跳地對著自己的夫人撒謊:「朝中沒什麼事,我也就告假陪著你了。」
「娘,我是練完了今日的字,也練了琴,先生誇我做得好,我才抽空過來想看看你的。」旁邊的佩珩也連忙這麼說。
蕭杏花一聽,這才放心,又因一時說著話,說起入秋了,蕭杏花倒是想起一事來。
「一說立秋我倒是想起來了,當初我懷著牛蛋那會子,咱們山上的燈籠果,正好是熟了。立秋十八寸草結籽,那燈籠果外面的燈籠紗恰好便紅了,裡面的果子黃橙橙的!那個時候家裡也沒什麼好吃的,我就愛那個味兒,你爹漫山給我採一大筐,我就抱著那筐吃。」
「你既想吃,我去找些來,這燕京城裡也是有燈籠果的。」蕭戰庭忙道。
「那敢情好。」
其實蕭杏花這些日子,又是喝藥,又是孕吐,實在是對什麼都沒什麼胃口,如今難得有一樣想吃的,她自己也不免期待起來。
蕭戰庭既見她想吃,自然忙命人去尋,誰知道找了半日,燕京城裡的燈籠果卻和大轉子村的全然不同,那果子小了許多不說,味道也千差萬別!
蕭戰庭不悅,卻是吩咐柴大管家道:「命人再去尋。」
柴大管家也是苦:「侯爺,我已經命人把燕京城附近山上的都找遍了,咱們這裡只有這種,沒有夫人所說的那種燈籠果啊!」
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這便是同一個燈籠果,燕京城裡種出來的能和侯爺家鄉的果子一模一樣的味兒嗎?
「派人過去。」蕭戰庭擰眉,沉聲道:「派人騎著快馬過去,走驛站,八百里加急,去槐繼山。」
「這?」柴大管家楞得眼睛都瞪大了。
八百里加急的文書,那是有朝廷要報的時候才可以用的,如今呢,難道動用八百里加急只為了個燈籠果?
「取我印來,快去。」蕭戰庭沉下了臉,厲聲道。
「是,是!」柴大管家再不敢猶豫,慌忙跑出去,命人趕緊去辦。
鎮國大將軍一聲令下,自有快馬從驛站而出,片刻之後,但見燕京城外官道上,黃塵滾滾,駿馬飛馳,不過片刻功夫,又見那燕京城古道上再不見一人一騎,唯獨黃雲凝聚,秋空朗朗。
過往行人見到此情此景,不免諸多猜測,想著不知道官家有什麼要緊事竟是如此疾行,可是又有幾個知道,槐繼山上的燈籠果,正在那薄如蟬翼的燈籠紗中,隨風飄蕩,悠悠搖擺。
槐繼山下的農人們,在渴了後,隨手抓起一把遍地可見的燈籠果,揭去外面的燈籠紗,一口吃下那晶瑩剔透的黃漿果,頓時滿口的汁液,說酸不酸說甜不甜的,不值什麼銀子,而是觸手可得的果子。
他們也必然無法想到,官府裡管轄最為嚴格的八百里加急的快馬,正在燕京城趕來,只為了他手中根本不值什麼銀子的小小果子。
到了傍晚時分,該用晚膳了,可是蕭杏花卻提不起精神,望著滿桌子的菜,有往日她最愛的豬肘子,三鮮筍,炒鵪子等,更有清淡宜口的青蝦羹,生豆腐百宜羹和那慢火亂燉的肉糜菜粥。
蕭戰庭新請來的廚子做菜好,底下嬤嬤也經心,所選的都是平日她最愛吃的了。
只是如今看著,卻是一股子噁心泛上來,原本愛吃的味兒,如今憑空覺得不再是香,反而是臭。
「你不是說去找燈籠果嗎?怎麼還不見?」她放下箸子,對蕭戰庭這麼說。
看著滿桌子的菜,她根本聞不得那味兒,於是越發想起年少時的燈籠果了,越想越覺得想吃,因為吃不到,那味兒就變得更加珍貴。
「正讓底下人去找,還沒見信,要不然先來些其他果子吃?」
說著,蕭戰庭便命人上了鮮果,其中也是南北鮮貨彙集,有些還是宮裡頭的貢品特特地送過來的。現在連皇上都知道,鎮國侯府的那位夫人病著,整天食不下嚥的,有什麼新鮮物趕緊命人送過來。
一時底下人送進來幾個攢盒,蕭杏花看過去,卻見有那從千里之外運過來的金桔,還有嬌貴易壞的楊梅和荔枝,還有紅嘟嘟的櫻桃。
這些果子,尋常老百姓別說吃,有些是見都沒見過的。
如今卻是有人捧到她面前,拿起來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邊,再哄著來一句:「杏花,嘗嘗這個金桔,聽說是藏在綠豆裡保著不壞,這才一路從江西運回來的。」
可是蕭杏花一看那金桔,便是泛上來一陣嘔。
蕭戰庭嚇得連忙命人將那金桔取走,又給她捶背,哄了好半響才算平息。
末了,蕭杏花眼裡都是含著淚的,虛弱地趴在他的肩頭上,迷迷糊糊地說:「我就要吃燈籠果,鐵蛋哥哥你去山上給我摘……」
蕭戰庭這個時候哪敢說不給她摘,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恨不得給她摘下來。
如今只能輕輕摟著她,慢慢地幫她順著胸前那口氣,柔聲道:「乖,明日就能吃上燈籠果了,你等等就有。」
「我現在就要吃!」她忽然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她肚子裡空得很,可是那空蕩蕩的感覺帶來的並不是飢餓,反而是一陣陣難以言喻的噁心感,那種噁心感在喉嚨裡在胸口處迴盪,衝撞著她,讓她止不住想繼續嘔下去。
她就是要吃燈籠果,年少時,第一次懷上他的孩子時,他給她摘的那筐子燈籠果。
猶記得他進門的時候,臉上脖子都被曬得黝黑,身上粗布衣衫也被荊棘刮破了一塊,可是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把那筐子燈籠果放在院子裡,說去提水,提來井水給她浸下這燈籠果。
微甜的燈籠果,一咬下口滿口的槳汁,那滋味,她竟是至今沒能忘。
她的手輕輕摳在他肩膀上,想著年少時和這個男人許許多多的事。
「我就要吃燈籠果,我要你去給我摘,下輩子,我還給你生孩子,你還要去給我摘!」她喃喃地在他胸口這麼說,只是因為有氣無力,那聲音便帶著十足十的撒嬌語氣。
「好,好,我給你摘,明日就給你摘,你別急,明日就能吃上了。」蕭戰庭沒辦法,只能這麼哄著,勸著。
好不容易哄好了,他又取來各樣新鮮果子,一點點拿給她吃,最後到底是吃了幾個山楂,吃了山楂後,趁機趕緊餵她吃了藥,又吃了點肉糜粥,這一頓晚飯才算折騰完。
晚上睡時,他摟著她,卻是怎麼也睡不著。
之前只顧著哄她了,如今想著她那話,想著往日自己親手給她摘了許多燈籠果的情境,以及她那句「下輩子還要給你生孩子,你還要去給我摘」,不覺竟有些痴了。
夜晚裡沒睡好,閉上眼睛,眼前都是年少時的她,抱著那筐子燈籠果,一邊吃著,一邊對他笑。
就是那笑,化作了十五年來夜宿軍營時天上的星子,照亮了他的戎馬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