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間,蕭戰庭在用過膳後,稍事休息,便隨著蕭杏花過去她的下榻之處。夏家夫婦疼愛女兒,如今蕭杏花所住,是這峽谷中景緻極好的一處,桂花飄香,鳥聲陣陣,傍晚時分又有秋風從那峽谷縫隙中吹來,不免讓人心曠神怡。
蕭杏花是怕夫君身子虛弱,半扶持著他的,待走到竹屋前時,卻見即將落山的夕陽灑在這峽谷裡,不但為周邊的草木塗抹上了紅色,就連眼前的木屋也被映襯上一層紅輝。
「若是一輩子住在這裡,也是愜意。」蕭杏花笑著這麼道。
「是。」蕭戰庭抬起手,不讓她扶著自己,卻是改為牽著她的手。
這木屋前有個木樁子,於是他拉著她坐下來。
「也實在是沒想到,夏神醫竟是你父親,早知道,我竟該早些中毒,也好隨著來這雲夏山,說不得早就讓你認了父母。」
蕭杏花聽聞,不免笑了:「看你這說的,世間哪有早知道。」
一時想起父母所說,低頭輕嘆了聲:「我聽著父母那意思,或許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的,合該有這麼一場劫難,如今三十年過去,我總算是苦盡甘來。」
蕭戰庭話並不多,當下只是抬頭,輕輕摸了摸她的後背,以示安慰。
蕭杏花回首凝視著自己夫君,想起之前他在自己父母面前的恭敬,也是笑了:「實在是為難你了,不知道多久不曾如此低聲下氣吧。說起來,也是我爹性子古怪。」
「這原算不得什麼,說起來,我們兩個許多事,我確實錯了許多,也讓你受了許多委屈。我也是當爹的人,心裡對佩珩也是分外疼愛,自然明白你爹的心思。想想看,若是咱們佩珩早早丟了,吃盡苦頭,過個三十年,她早嫁了人,還生了幾個兒女,那人又讓她吃了許多苦頭,我們面對著那欺負了咱們佩珩的臭小子,還不知道如何刁難。」
蕭杏花聽了這個,不免笑了,感激地望著他:「如今認了爹娘,我娘性子自然好,我爹顯見得極為古怪,我原本還怕你和他不對眼,倒是弄得不愉快,如今你能這麼想,我總算放心了。」
蕭戰庭笑了,抬手攬住她的肩:「怎麼說,這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是言語難聽了,也不至於和他嗆聲。再說了,我瞧著他就是面冷,其實心裡極疼你的,趕明兒你多哄哄,也就好了。」
蕭杏花順勢將腦袋靠在他肩膀上,輕輕磨蹭了下,低聲道:「鐵蛋兒,這次見了爹娘,我想著這三十年轉眼過去,也是感慨。其實人生在世,不過百年,如今咱們已經是當了爺爺奶奶的人,再一眨眼,說不得半截身子進黃土了。」
蕭戰庭微微瞇起眸子,望著那迎面而來的夕陽,半響後,才道:「這次中毒,險些喪了性命,我其實也想了許多。你我少年夫妻,之後分別多年,再相聚時年紀也不小了,便是我以後無病無災,能陪著你的時候也不過那短短幾十年。況且我如今在朝中已經是位極人臣,千堯千雲都已經封侯,夢巧兒也封了大將軍,我蕭氏一門風光至此,已是高處不勝寒。」
說著,他低下頭,望著半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蕭杏花。
「我倒是不如藉著這次中毒,就此辭官離去,之後隨便尋一處這山清水秀之處,歸隱山林,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蕭杏花抬起眸子,望向自己的夫君。
夕陽落在他那稜角嶙峋略顯削瘦的臉上,本是極嚴肅冷硬刻板的,可是他那雙眸子中,卻是泛出別樣的溫柔。
也許是落日餘暉灑入眼中的緣故,那溫柔中彷彿蕩漾著水光。
她抿唇笑了笑,輕輕「嗯」了聲:「也好,你陪著我,我們也如爹娘一般,尋一處山林隱居,倒是別樣自在清淨。至於兒女,自有兒女福,我們也不操心了。」
蕭戰庭聽說兒女,倒是想起了佩珩的事。
「其實千堯千雲也就罷了,我們也沒什麼可操心的。千雲已經有了槐兒,又封侯的,千堯夢巧兒雖說至今膝下無子,也倒沒什麼。至於翎兒,如今交給千雲媳婦養著,我看叔侄兩個長在一起倒是極好。只是佩珩……」
他想起自己那岳父所說,擰眉道;「我聽著岳父的意思,是要佩珩留在他身邊,學醫三年,不見外人。如此一來,這婚事怕是徹底耽擱下來。」
蕭杏花這幾日其實也聽佩珩提起了,默了片刻,嘆道:「若是真得學醫三年,她和皇上是斷斷沒有可能了。皇上那邊怕是心裡還懸著,我們總要尋一個機會,也該讓皇太后和皇上知曉這事,到時候,他們自然選個皇后,再招納妃嬪。」
蕭戰庭其實原本是怕妻子擔憂佩珩婚事,如今見她這麼說,也就放心了。
「今日岳父大人倒是把我教訓一通,說難道說女兒家這輩子就該成親嫁人生子,說佩珩若跟他學醫,倒或許有一番成就。我想著也是,兒女自有兒女福,如今抉擇,端看佩珩自己意思。其實就算她學醫三年,到時候也不過二十有一,我大昭國便是留女兒到二十的,也是有的。」
蕭杏花聽聞,笑了笑:「也不怕的,其實娘也和我說過這事,她意思是,不捨得佩珩外嫁,想看看這兩年在夏家宗族中尋個好的,放在眼底下更放心。」
夏家子孫成群,支脈繁多,總有些和夏九寒不同脈的別枝,本就出了五服的,又加上蕭杏花這邊是女子,佩珩論起身份又佔了一個「表」字,乾脆再嫁回夏家,也是可以的。
夏九寒是夏家嫡系,他的外孫女嫁回夏家,斷沒有受氣的道理。
蕭戰庭想想也是:「這都是以後的事了,還是要看她自己,如今既答應了岳父跟著她學醫,先讓她潛心學醫就是。以後便是年紀大了,可以留在夏家,也可以由千堯千雲照料著,倒是不怕的。」
蕭杏花聽他這麼安排,自是沒什麼可說的,伸手輕輕攬住他的頸子:「這些都聽你的就是了,佩珩命好,自有兄長嫂嫂幫襯,我也不必操心。」
蕭戰庭聽她說話軟軟的,又略顯沁涼的手摟著自己頸子,不免心中有些異樣,胸膛也覺得泛酸泛漲,微微低首,啞聲問道:「佩珩命好,難道我的杏花命就不好?」
他這聲音,平時也就罷了,如今在這山裡微風之中,竟覺十分動人,再者他如今身上殘毒已經解了,蕭杏花也是懸著的心放下,此時聽他這低醇話語,心中不免泛軟。
幾分疼惜,幾分動情,有青梅竹馬的相互依存,也有攜手到老的相濡以沫。
她仰起臉來,故意這麼問道:「我怎麼命好了?」
蕭戰庭看她因為仰臉的緣故,那雙杏眸略顯狹長,唇兒微微翹起,落在眼裡,一時竟覺別樣風情。他的大手輕輕攬住她的後背,讓她抵靠在自己胸膛上。
「什麼兒女孫子,咱們以後都不操心了。等我辭官了,也像你爹帶著你娘一樣,任意暢遊這天下之大,以後我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心裡眼裡都只有你……」
這番話若是別人去說也就罷了,可是由蕭戰庭說來,卻是多少有幾分彆扭,以至於說到最後,他剛硬的臉龐上也微微泛起了紅,聲音也變低了,仿若在喉嚨裡呢喃一般。
最後,他甚至俯首下來,灼熱的唇在她耳邊模糊低啞地道;「前半輩子讓你吃了苦,後半輩子,我傾盡所有來疼你……」
蕭杏花聽著,心裡一慌。
其實他先是出外征戰,之後好不容易回來又中毒了的,兩個人已經是大半年功夫不曾有過。以前也就罷了,只當沒有這等事,最近一兩年,她也是漸漸從中得了滋味,又曠了這麼久,如今聽他這話,已經是半個身子都癱得猶如麵條一般了,直往下滑。
蕭戰庭大手輕輕托住她,只是這一托間,卻是恰好將她的雙臀按在了自己的腰跨處。
不是一日兩日的夫妻了,她又哪能不知道,堅硬若石的,幾乎要把自己的濡裙戳穿的是什麼。
想到這還是在外面,她面上泛燙,心裡發慌,咬咬唇,便用手使勁摳了摳他的肩膀:「這才剛清了毒,你好歹緩幾日,養養身子……」
她這話說出來最是沒說服力了,聲音嬌軟,簡直像是在勾引他。
他越發微微往前傾,一隻手按住她的臀,另一隻手扣住她的腰:「沒事,想了多日了……我身子好得很,不信等下你看……」
他的聲音粗嘎到彷彿風吹過懸崖上嶙峋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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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蕭杏花徹底明白了,豹子就是豹子,哪怕是才病過一場的豹子,你也不能小覷。
許是如今她尋了爹娘,許是他如今身上的毒終於解了,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換了山澗峽谷這麼一個新鮮的地兒,他竟比往常時更來得猛些。
當外間鳥兒的叫聲在木屋窗戶響起時,她是怎麼都爬不起來。昨夜被折騰得狠,他甚至讓她跪在榻間,而他則是半趴在後面。
他瘦了許多,腰跨的骨頭都咯著嫩生生的她,求饒也求過了,卻根本不頂用。
他就像一頭剛下山的豹子,怎麼止都止不住。
微微睜開眼,看旁邊,男人已經起床了。
她勉強爬起來,下了木床,來到窗前,卻見峽谷外,兩個兒子也到了,正陪著當爹的練劍,父子三個人已經是揮汗如雨。
她望著這情境,一時也是笑了。
千堯先見到娘醒了,便笑著道:「娘,佩珩一早就做好飯了,說等你醒了,咱們一起過去吃。你先過去吧,我和爹還有千雲先去旁邊溪水裡洗洗。」
蕭杏花也想起這附近有溪水,周圍都是蘆葦叢,倒是個沐浴的好去處。雖說深秋了,可是昨晚折騰得她身上也有些汗膩,便也想洗,只是兒子去了,她卻不好去的。
正這麼想著,就聽蕭戰庭吩咐兩個兒子道:「你們也不必圖現成飯,過去幫你妹妹一起做飯吧。」
兩個兒子聽了,想想也是,便放棄了沐浴,直接和爹娘告辭,幫著妹妹做飯去了。
蕭戰庭目送連個兒子離開,這才進來屋裡,卻是一伸手:「走,我抱你過去,給你好生洗洗。」
啊?
蕭杏花聽他這話說得,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仔細等下兒子回來了。」
「誰能這麼沒眼色,我既讓他們走了,還有再回來的道理?」
蕭杏花聽他這麼說,也是噗嗤笑了。
其實她身上沒有力道,正好就著他的大手,賴在了他懷裡。
他抱著她,來到溪邊,就著蘆葦叢的遮擋,幫她褪去衣衫:「這深山峽谷,連個侍女都沒帶,只好我這蕭國公親自出馬伺候夫人了。」
她在他懷裡閉著眸子,沒說話。
待到身上微涼時,又有些羞,老大不小了,光天化日的,終究是有些放不開,便乾脆埋在他胸膛上。
誰曾想他的胸膛上也是沒什麼衣衫了,兩個人就這麼浸泡在了溪水裡。
當陽光落在她慵懶閉起的眼睛裡,當水花灑在她細軟微涼的身子上,她感到自己這些年的疲憊,緊繃的精神,彷彿一下子消失了,鬆懈了。
「為什麼我在侯府裡時,明明有許多丫鬟僕婦伺候著,卻依然覺得累?」
「可能是我沒親自伺候你?」
蕭戰庭抬起手來,撩著水,灑在她細軟的腰上,看著那水珠在陽光下反射出晶瑩的五彩光芒。
「我覺得也是!」蕭杏花忍不住笑出聲:「以後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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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戰庭這邊夫妻沐浴,其間自有一番旖旎風光,兩個人在這山澗溪水中,也是回憶起往日在大轉子村槐繼山下的種種情境。當時年輕,蕭杏花更多的是羞澀驚怕,害怕別人發現,如今年紀大了,這山澗裡又沒旁人,兒女們也不敢輕易過來打擾的,舊夢重溫,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二人終於沐浴完畢,出來重新整理衣衫,準備去用膳,誰曾想,來到夏氏夫婦所處的木屋外,卻見到夏銀炭正匆忙從屋子裡出來。
夏銀炭見了蕭杏花,如今真是恭恭敬敬的,比見了自家主爺還要恭敬。
「銀炭見過小姐。」
他以前那麼凶巴巴的,如今竟然還可以在自己做出如此低姿態,實在是讓蕭杏花有些想笑。
「你也不必這麼客氣,以前的事,本就是誤會,並不必放在心上。」
誰知道夏銀炭聽了,卻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小姐,以前的事,千錯萬錯自然是銀炭的錯,我不該有眼無珠不識小姐!以後我必跟隨在小姐身邊,鞍前馬後伺候,不離左右,誓死保護小姐!」
啊?
蕭杏花微詫:「保護我?」
夏銀炭理所當然地點頭:「是了,主爺說了,以後我就要跟隨小姐左右,視小姐為主!」
蕭杏花和夫君對視一眼,她明顯感到了夫君眼中的不悅。
蕭戰庭輕輕皺眉,淡聲道:「這個不必了。」
他辭官後,自然會一直陪著自家女人,不離左右,難道說他蕭戰庭還保護不了自己女兒,竟要個這麼五大三粗的漢子,來個什麼「鞍前馬後伺候,不離左右」?
蕭戰庭這早間在溪水裡得了趣,還想著抱著嬌妻歸隱山林,從此後逍遙自在為所欲為呢!哪能憑空多這麼一個礙眼的?
可是夏銀炭顯然是個倔強性子:「小姐,這可是主爺的吩咐!主爺待我有再生之恩,我曾發誓一生效忠主爺,為他肝腦塗地!如今他既吩咐我保護小姐,我便是死,也不能離開小姐半步。」
望著地上跪著的這位夏銀炭,蕭杏花簡直是頭大:「罷了,你先起來,我回頭自會和父親商量,看看這件事如何處置。」
夏銀炭見蕭杏花這麼說,連連點頭,一時又道:「對了,還有件事忘記告訴小姐了,今天咱們峽谷外來了一個客人,看樣子是認識姑爺和小姐的。咱家小小姐知道對方來了,已經和主爺稟報過,之後便出去見那位客人了。」
「客人?」蕭杏花聽得不解:「什麼樣客人?」
夏銀炭摸摸腦袋,卻是道:「這個不知了,對方自稱姓劉,是個小白臉兒,模樣俊俏的。看樣子小小姐和他認識的。」
姓劉?小白臉?和佩珩認識?
蕭戰庭和蕭杏花面面相覷間,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皇上?
難道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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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來雲夏山的,確實是劉凝。
自從那日蕭戰庭吐血之後,他見過一面佩珩,誰曾想佩珩說了一些絕情的話。
聽了佩珩那些話,他縱然是性子溫和,其實心裡也有些失落的,想著她終究愛自己不若自己愛她。亦或者,她當初答應做自己皇后,其實本就別有所圖。
每每想起這個,不免心如刀割一般。
這些日子,知道她出外陪著蕭戰庭求醫,他在宮裡,便是分外煎熬糾結。
一時想著,隨她去吧,自己退一步,乾脆就此絕了,也免得平白添許多傷心;一時又想起往日和她相處的種種,不免心蕩神搖。
這世間女子許多顏色,他往日並不會放在心上,可是唯獨她,或許也是幾次周折,或許是當初她冒險為自己送來玉珮,也不知道是哪個時候,她就猶如一粒種子落在自己心裡,生根發芽,在他心間盤根錯節,再也驅逐不去。
若是硬生生拔出,自是撕心裂肺一般。
如今手底下人探知蕭戰庭帶著兒女來到雲夏山,他終於一個衝動,竟來了一個微服私訪,走出宮門,跑來尋她。
之前一點點的慪氣,早已經煙消雲散,十幾日的分離,讓他已經是思唸成疾,根本不願意去想她心裡到底有自己幾分。
便是不及自己十分之一,那又如何,日子還很長,總有一日,他會佔滿她心坎每一處。
派人進去報了信,他站在雲夏山茅屋外,負手而立,遙望著山上蒼穹,意態遙遠,心中卻是忐忑。
她是見,還是不見?見了後,會怎麼說?
若是蕭戰庭身子已經無礙,她是不是就可以隨著回去燕京城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終於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輕盈柔軟。
這腳步聲踏在他的心坎,他知道這是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記住了這姑娘的腳步聲,從不會錯認。
「臣女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身後那人跪下了。
他深吸口氣,握了握拳頭,終於緩慢地回過身去,垂下眼,望向地上跪著的那個人。
多日不見,倒是清瘦了些,在這青山綠水間,仿若一根細竹,纖弱單薄。
「平身吧。」數日之後的相見,她竟是這般生疏,他也就面上泛起冷來,深吸口氣,壓下胸膛裡蕩漾的柔軟和酸澀,他挑眉,淡聲道:「蕭國公身子如何了?」
「還好,殘毒已清,只是總需要些時日慢慢恢復。」蕭佩珩起身,恭敬地這麼道。
「那就好。」
在這聲「那就好」後,兩個人之間相對無言,只有晨間的風吹過周圍鬱鬱蔥蔥樹木時發出的沙沙聲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究是劉凝忍不住了,苦笑一聲,溫聲道:「你過些日子,也該回去了?」
蕭佩珩此時,胸口彷彿被千斤之重的巨石壓著,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皇上的意思。
皇上特意跑來雲夏山,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擺在她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跟隨在外祖父身邊,潛心學醫,有所建樹;另一條則是跟著皇上進宮,坐上皇后寶座,執掌鳳印,也為蕭家富貴保駕護航。
她心裡是有眼前這個男人的,夜晚時分,每每想起,也是揪心般疼痛,只是平時忍著罷了,故作雲淡風輕。
可是她也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尋常女子,若是陪在他身邊,憑了什麼,這堪稱絕色的容貌,還是蕭家的權勢?
這個男人長她十二歲,她對這個男人,有愛慕,但是那種愛慕卻總帶著些深思後的冷靜。
為什麼?
蕭佩珩想過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地想,最後隱約明白,或許是自己太年輕,而他又太過持重深沉。
他總是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思,極少外露。
便是自己,也很難看破他的心思。
這使得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不敢太過投入,也不敢太過放縱。
「怎麼,你還要留一些時日?」
劉凝見她微微低著頭,遲遲不語,以為是有什麼為難,也是心裡焦急,便出言催促。可即便是心裡焦急,他說出的話,依然是儘量的輕淡,隱隱有著帝王的倨傲和疏遠。
蕭佩珩在這糾結間,已經越發肯定了自己原本心中的想法。
人活不過百年,是禁錮在宮廷之中陪著皇太后說說話,再料理後宮雜事,還是遊蕩在這山清水秀之間,跟隨著外祖父學醫救人,該怎麼選,她其實早已經明白了。
她喜歡過霍行遠,也愛慕過眼前的男子。
也許是經歷的事情多了,反而把這情愛之事看淡了。
外祖母說了,夏家的女子,並不是只有嫁人一途,許多女子,留在宗族之中,也有一番建樹。
她……為什麼不可以做另外一種人?
「啟稟皇上,臣女怕是……不會再回去燕京城了。」
「什麼?」劉凝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其實他來的時候,還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應該更穩定些,何必她不回去,他就巴巴地追過來看呢?他完全可以穩坐在帝王寶座上,等著她回去。
燕京城裡誰家男子敢向她提親,他會先讓誰難看。
如此一來,蕭佩珩終究是他的。
可是現在,佩珩的話,卻是讓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不回去了?
「是,皇上。」佩珩當即跪下了,恭敬地道:「我母親已經和失散多年的家人相遇,我外祖母便是夏神醫。他如今已經打算把衣缽傳給我,我要跟隨在外祖父身邊,潛心學醫,將來也好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劉凝緊緊地皺著眉頭,瞇起眸子盯著跪下的她。
「夏神醫?」
來之前他已經查好了的,知道這所謂的夏神醫,其實是當今夏家宗長的同胞弟弟,是正宗嫡系的夏家血脈。
不曾想,蕭杏花竟是他家丟失的女兒?
「是,夏九寒,夏神醫,那是臣女的外祖父。」
劉凝怔怔地盯著地上跪著的佩珩,只覺得腦中有一陣的混亂,他攥緊拳頭,當中有理清這一切的時候,忽然有些想笑。
於是他發出一個嘲諷的笑來。
「意思是,你認了外祖父,打算從此後潛心學醫,不會燕京城,一時半刻,也不會考慮婚姻大事了?」
「是。」蕭佩珩閉上眼,輕聲道。
「等三年後,你已經二十有一,你還要嫁人嗎?」
「不嫁原也沒什麼。」蕭佩珩淡聲道。
其實外祖母也曾說過,可以挑個族中子弟嫁了,可是她知道自己,心裡有了皇上,曾經滄海難為水,便是未必為了皇上飛蛾撲火,可是卻也容不下別個了。
「你,你——」劉凝原本尚且溫和的面孔有一瞬間的崩裂:「你爹呢?他也同意?他怎麼說?他允許你跟著去學什麼醫,願意你終身不嫁?」
「我爹如今聽我娘的,我娘聽我外祖父的。我娘是同意了的,我爹也沒說什麼。」蕭佩珩低聲道。
劉凝聽聞此言,只覺得胸口有一團火,一下子炸開了,炸得腦中轟隆隆作響。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顧一個帝王的尊嚴跑來這雲夏山嗎?你以為我是來乘涼納快的嗎?」劉凝咬牙道:「你輕飄飄一句話,就把我所有的期望都打碎在地上?當初你答應得好好的,如今呢,卻是矢口否認?」
天子盛怒之下,自有一番氣勢,周圍人等,紛紛跪下。
蕭佩珩兩肩微微瑟縮,不過還是硬著頭皮沉聲道:「皇上,一切都是臣女的不是,是臣女出爾反爾,還望皇上寬宏大量,恕我欺君之罪。我跟隨外祖父學醫三年,若有所成,必將為大昭百姓盡綿薄之力,為皇上千秋萬業祈福。」
「那我呢?我怎麼辦?」
來時,還有些猶豫,想著未必非要過來這一趟,誰知來了,卻是這等結局!
「請皇上為了皇太后,也為了江山社稷,盡快立下後位,招納賢妃,為皇家開枝散葉。」
劉凝聽聞此言,拳頭幾乎握得格格作響,他泛紅的眼睛盯著佩珩,氣喘之下,半響才咬牙切齒地道;「好,好你個蕭佩珩……好……」
深吸口氣,他陡然轉過身去,背對著地上跪著的女子,面對著那山澗裡縹緲的雲,稀薄的霧,冷冷地道:「好,你今日既說出這般絕情的話,朕自然是記住了,會記一輩子!朕這就回去,回去——」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愣住,最後苦笑一聲,蒼涼頹廢地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朕何必和你計較……」
「皇上?」
劉凝卻再次深吸了口氣,定聲道:「讓你爹來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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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蕭戰庭和皇上到底說了什麼,一番深談後,劉凝回去了,回到了他的燕京城,回到了他的皇宮中,回到了他的金鑾殿。
皇上劉凝走得那天,佩珩站在山頭上,遙望著那個逶迤在遠處的一行人。
她知道那些緩慢移動著的人中,必然有一個是他,只是不知道哪個是罷了。
她不知道父親和他說了什麼,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是否還帶著失望和怒氣。
可是她知道,他終究是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也許終其一生,她都看不到這個人了。
佩珩仰起臉來,望向蒼茫的天空,就在起伏的山巒之上,是高遠遼闊的天。
一隊秋雁展翅,行經在天際間。
她想起,當自己告訴他說,以後再也不會回去燕京城時,他的目光就是望向那麼遙遠的地方。
在那一刻,他看的是什麼,又想的是什麼?
佩珩不得而知,一輩子也無法知道了。
「如果你實在覺得難受,還可以反悔,我和你爹帶著你,再回去燕京城。至於你外祖父這裡,不必擔心,娘去和他說。」
雖說這個爹性情古怪吧,可是蕭杏花卻明白,爹是要聽娘的,娘要聽自己的。
便是娘不說話,自己撒撒嬌,看起來這個爹也馬上就認了。
「不用了,娘。」佩珩緩慢地收回目光,對著自己娘笑了笑:「我認了,這事怪我自己。」
「如今你爹和我的意思,是離開燕京城,打算辭官還鄉的,皇上已經應允了,但是朝中還有你兩個哥哥在,你既不必怕皇帝忌諱我們蕭家勢大,也不必擔心進了宮孤立無援,無人撐腰。倒是不如成全自己,也成全他,豈不是乾脆?」
佩珩卻搖搖頭:「只能說,事到臨頭,當有另外一個選擇擺在我面前,我才發現,自己還是會退回去。」
嫁給皇帝,當個母儀天下的皇后,需要付出多少,她約莫也明白。
皇帝答應她的話,能堅持到何時,卻是誰也說不清的。
「如今就這麼給自己一個了斷,也給他一個了斷,從此後我沒了牽掛,一心跟著外祖父學醫,將來懸壺濟世,救死扶傷,也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蕭杏花望著自己女兒良久,最後道:「也行,隨你自己。只是你要記住,既踏出這一步,便沒有回頭路。他是什麼人,是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他不可能等著你。離開這片雲夏山,回到金鑾殿,他馬上就會招妃嬪,定後位。」
佩珩垂眸:「娘,我知道的。」
蕭杏花嘆了口氣,牽起女兒的手:「罷了,事情既已如此,多想無益,咱們回去,你外祖父還等著你回去,也好一起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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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蕭戰庭身子已經大好,也該時候處理下繁瑣雜事了。其實隨氏的意思,是先帶著女兒一行人,前往南疆,也好讓女兒早些認祖歸宗,順便感謝前宗長當年卜卦之恩。
只是蕭戰庭這邊,因為身有要職,況且兩個兒子以後還是要在朝中為官的,總該回去遞個辭呈,交割一番,也算是善始善終了。
夏九寒好不容易見著女兒,真是恨不得寸步不離才好,哪裡捨得就此又被蕭戰庭帶走,最後還是隨氏做主,夏九寒這才勉為其難點頭同意了。
不過兩個兒子隨著蕭戰庭回去燕京城,佩珩則是留下跟在祖父母身邊孝敬。待到蕭戰庭這邊燕京城中俗事交割妥當,再給兩個兒子延了假,帶著蕭杏花並小兒子過去南疆去正式拜見岳父母家,同時也讓蕭杏花認祖歸宗。
告別了父母和女兒,蕭杏花踏進馬車裡,慵懶地倚靠在夫君身上。
她笑望了眼馬車外兩個器宇軒昂的兒子,忽然就想起,最初他們認了這個爹,跟隨著蕭戰庭進燕京城的情境。
那個時候兩個兒子就連騎個馬都是戰戰兢兢的,唯恐摔下來,平日言行更是小心翼翼,分外拘謹。如今才幾年功夫,兩個兒子都彷彿長進了許多,言談舉止,已經是大家公子氣派,便是騎馬行進間,也是隱約有了蕭戰庭這馬上將軍的威儀之感。
乍一看,都不敢信,那就是自己兒子。
蕭戰庭見她望著外面笑,也是不解,挑眉道:「在看什麼?」
走出這麼遠,送行的岳父母怕是早已經沒了影子。
蕭杏花於是放下車簾,不看了,閉上眼睛,賴在他身上。
他這幾日總算不像前幾日那般削瘦,胸膛厚實,靠上去舒服。馬車顛簸間,算是個人肉墊子。
「你怎麼不出去和千堯千雲一起騎馬啊?」
他見她懶懶地癱在自己身上,分明是一副賴定了的模樣,卻故意說這話來,這可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也是笑了。
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又把她往上提了提,好和自己正好凹凸相扣。
「我若是在外面騎馬,誰來抱著你?」他湊在她耳邊這麼說。
這一句,到時讓她耳根發癢,抬起臉來,睨了他一眼。
「這才病好多久,已經學會了花言巧語。」
蕭戰庭卻咳了聲,一本正經地道:「杏花,其實這些天,我也想了許多。」
「你想什麼了?」
蕭戰庭嚴肅地道:「我年少時,長在鄉間,渾渾噩噩度日。」
蕭杏花想想小時候,卻是道:「也不算渾渾噩噩吧。」
其實他年少時,可是村裡最能幹的後生,上山打獵砍柴,半山腰裡開荒種地,殺雞宰羊,都是一把好手。沒爹的孩子早當年,他十一二歲就跟著人家獵人去山裡,出去那麼三五天回來,所得竟不比尋常人少。
蕭戰庭望了她一眼,許久道:「後來出外征戰,我拚命想攢錢,謀個一官半職,好回家讓你過好日子。」
蕭杏花斜他一眼:「只可惜,你早年的銀子我可是沒福享受。」
蕭戰庭又道:「再後來,以為你不在人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拚死征戰,落得一身功名,位極人臣。」
蕭杏花見他這麼說,乾脆幫他接著繼續道:「再後來呢,你找到了我們,更是沒活明白,一家子稀里糊塗地鬧騰。」
蕭戰庭點頭:「你說得是。其實想想,我最初狠心離開家鄉,離開你,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你有豬肘子吃,讓你有銀子去看戲,再戴個銀簪子金釵,穿幾件鮮亮衣裳。」
「是啊……」這麼一想,最初的想法其實太簡單不過了。
蕭戰庭又道:「我病了這一場,其實很怕,最怕的是我就此去了,豈不是你又要當寡婦了?」
蕭杏花連忙點頭:「那是自然,我可不想再當寡婦了!有錢寡婦也不想當!」
蕭戰庭見她急切的樣子,笑了笑,眸中泛起溫柔來。
「所以我想明白了,咱們回了燕京城,辭官歸隱,我後半輩子最應該做的事。」
「什麼?」
「自然是每日陪著你,寸步不離,再讓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當個逍遙自在的地主婆。」
「嗯?」所以為什麼忽然扯到了這裡?
「你剛剛問我的啊。」
「我問你?」
「你剛才說,為什麼我不騎馬。」
蕭戰庭停頓了下,凝視著她懷中的她,看她一雙杏眸依然如年少時那般清亮,不免心中一動。
他俯首下去,低聲道:「若我去騎馬,豈不是平白又浪費了陪著你的時間。」
而他們,已經錯過了太多太多的時候。
馬車裡,不知道怎麼傳出來一聲低低的叫來。
就在前方不遠處並行騎馬的蕭千堯兄弟倆,一邊騎著馬,一邊隨意說著話。
「哥,等回去燕京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麼啊?」
「我得先去好生洗一洗,免得到時候你嫂子罵我一聲汗臭味。」
「哈哈,嫂子萬年就是那性子,哥哥你自然該小心著。」
「是,攤上這麼一位,我這輩子認栽。」蕭千堯嘴上這麼說,其實看樣子樂在其中。
蕭千雲自然是知道自己哥哥的,搖頭嘆:「這麼一比,我家秀梅性子就好多了。我如果回到家一身是汗,她肯定早已經幫我準備好了熱水,幫我搓背洗澡,還要伺候我更衣……」
他這麼一想,忽然心裡空空的,對自己那媳婦真是分外想念。
就在這時候,天外不知道是老鴰還是什麼低叫了聲,輕輕掠過他們馬前。
「哎……連這鳥兒都要知道要歸巢,咱們果然是到了回家的時候了!」
鳥兒歸巢……他想媳婦了……
《半路殺出個侯夫人》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