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八
青笹村小字糠前與小字善應寺的邊境,叫作蓮台野。
在過去,年滿六十歲的老人,會被拋棄在蓮台野這裡。
據傳,青笹村的蓮台野,是青笹村與上鄉村,以及土淵村的似田貝、足洗川、石田、土淵等聚落的老人被放逐的地方。
除了青笹村以外,還有許多叫蓮台野的地方。每個村子都會各自劃定放逐該村老人的蓮台野。
土淵村小字高室也有叫作蓮台野的地方。傳說那裡是栃內、山崎、火石、和野、久手、角城、林崎、柏崎、水內、山口、田尻、大洞、丸古立等各聚落拋棄老人的地方。
二百六十七
青笹村的蓮台野附近,叫作戰爭場的地方,據說是從前村子裡的臼館主人與飯豐館的主人彼此爭戰的地方。
有時。
夜半會傳來軍馬嘶叫聲及人的吶喊聲——這些戰場上的聲音。
二百六十六
青笹村的蓮台野,雜木林裡有十王堂。
從前,這座祠堂在野火中燒燬了。當時十王像飛出祠堂,躲到附近的枝頭避難,但因為火勢太強而被烤焦了。
這座祠堂的住持,由就住在附近的佐佐木喜平家的人擔任。當村中有人即將過世,這戶佐佐木家就會事先收到預兆。
如果即將過世的是男人,夜半就會有人牽馬經過蓮台野。這時那人會唱山歌,或是傳來馬的鳴輪(譯註:吊掛在馬脖子上,甜甜圈狀的金屬飾具,會在行走時發出聲響)聲響。
如果即將過世的是女人,通過時就會小聲吟唱生前唱的歌,或是啜泣,或是高聲說話。有個女人過世的時候,傳來的是搗臼的聲音。
而這些聲音動靜,會一直持續到戰爭場那一帶,然後停止。
如果夜半有人經過蓮台野,喜平家裡的人就會談論:啊,這回誰要走了。
沒有多久,就會有個人過世。
二百六十五
俗信參加喪禮,在送葬時跌倒的人,不到三年就會過世,但例外很多。
佐佐木喜善的朋友也在參加葬禮時,因為墓地地面積雪凍結,失足滑倒,但後來三年都過去了,人還很健康。
二百六十四
出殯時如果馬嘶鳴,就會連續有家人過世。
這樣的實例不少。
出殯時,一定要將馬廄的木門關牢,用布巾把馬頭蒙起來。
即使如此,有時馬還是會嘶鳴,如此一來,那戶人家一樣會有人死。
此外,送葬途中,有時路旁人家的馬會嘶鳴,結果也是一樣。
喪禮時的馬嘶聲是奇異的,這聲音令人揣想或許馬也感受得到死人的氣味。
二百七十
家中有人剛過世的人家,必須在盂蘭盆期間十三日的傍晚,帶著葫蘆到墓地去放著。
死者會在盂蘭盆期間返家,但當年剛過世的死者不能回家,必須待在墓地看守。因為同情這些死者,所以拿葫蘆過去,作為他們的替身,好迎接他們回來。
有些地方則是拿匏瓜去。
一百五十八
前往死者國度的途中有條河,必須過河才能抵達。
雖然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世人所說的三途河(譯註:日本民間信仰中,隔開人世與彼岸的河。源自中國《十王經》,亦稱「葬頭河」「三途川」等等。相當於中國民間信仰中的忘川,但無奈何橋可過,必須花錢僱船),但遠野也流傳著不少人一度死去,沒有渡河又折返,然後復生的事蹟。
土淵村的瀨川繁治曾在約十年前病倒。他平時就會突然腹痛,失神或是昏厥。那一次,瀨川也是失去意識。不僅如此,好像連呼吸都停了。但後來他又復活了,說:
「啊,太驚險了。」
周圍的人問他碰上什麼可怕的事,他說:
「剛才我匆匆忙忙走在松原街道上,碰到一條河,河上有座大橋,我正要上橋,結果小沼的虎爺手持鐵鋤頭,跟駐在所(譯註:警察最底層組織,設置於郊區、山地、離島等地區。功能類似派出所,但規模更小)的巡查兩個人一起擋住了去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我過,我無計可施,只好回來了。」
這個年輕人現在已經長得十分健壯。
佐佐木喜善的曾祖父也有一次突然昏迷。
他清醒之後,說他一樣碰到了一座橋。
「我走在寬闊的大街上,碰到一座大橋。橋的另一頭是宏偉的寺院,有高高的石牆。那石牆的每一個隙縫都露出許多孩子的臉,全盯著我看。」
他的曾祖父如此描述。
一百五十五
前些年,佐佐木喜善朋友的母親害了病。
家人把她送進醫院,但醫師弄錯了嗎啡的劑量,導致她陷入假死狀態。晚上九點左右,母親呼吸停止,四肢也冰冷了,但過了近十小時,竟又奇蹟般地恢復了呼吸。是在隔天黎明時分恢復呼吸的。
她談到那段時間的事。
呼吸停止期間,她好像正在行走。身體倦怠極了,舉步維艱,但她覺得前方有美好的地方在等待,所以繼續走下去,想要快點到達那裡。
「我匆匆忙忙地走過兩旁有松樹的大路,這時後方傳來你們的呼喚聲。我覺得你們真是壞人興緻,但呼喚聲愈來愈近,最後竟然就在耳畔叫喊。所以我只得無奈地回來了。」
她說她原本極不願意折返。
她現在依然過得十分健朗。
一百五十六
佐佐木喜善的一個朋友害了重病。
一度呼吸停止,但後來複生了。
這是那個人的經歷。
他說他看見一座大門,宛如圖畫上的龍宮城。
他急忙跑過去,結果疑似守衛的人擋住他的去路,無論怎麼樣就是不肯讓他進門。雙方正僵持不下,一部車載著住在附近的女人疾駛而來,暢行無阻地穿過大門進去了。
那人咬牙切齒地看著,這時聽見呼叫自己的聲音。
他被叫了回去,然後復活了。
後來他才聽說,當時車上那個住附近的女人,剛好在那個時刻嚥氣了。
一百五十七
佐佐木喜善有個姓俵田的朋友。
他接受過高等教育,現在是某校的教授。
這個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只要生病發燒,都一定會看見美麗的幻影。升上高等學校(譯註:即日本戰前的舊制高中)以後,同樣的經歷仍持續著,光是記憶所及,就經歷過六七次。
首先,會有氣體般的東西從遠方畫著大大的圓,安靜而徐緩地靠近過來。然後它會再次變小,最後消失。
接著眼前會出現一條路,延伸到無邊無際的遠方去。路上鋪著類似茅草編織的東西,美得無法形容。
順著那條路走上一段,就會遇到十歲時過世的母親。兩人一起往前走,來到一處美麗的河岸。那河上架著一座輪環形狀的橋。不是透明的,也不是金子或銀子打造的,卻是一座美麗的橋。
母親鑽進那輪環橋中,往對岸走去。
然後頻頻向他招手,就像在叫他也一起過河。
但俵田無論怎麼樣就是過不去。
他想要過去,卻怎麼也沒辦法過去。
就在這當中,俵田慢慢地回到現實。
俵田也記得第一次體驗到這個幻覺的情況。
當時他還小,從鍋倉山的坡道往下跑,結果跌倒了。跌得很慘,結結實實地磕到腦袋,就這樣昏了過去。
但是倒地的瞬間。
他在遠方看見了圖畫上的龍宮般美麗的景色。
他拚命地往那裡跑,一樣碰到一條河,上面架著一座輪環般的橋。這時過世的母親也在對岸向他招手。他是在家人呼喚下才又醒來的。
這些都是本人所說的。俵田經常向人提起他看到的這些幻影。
一百五十一
這是任職於遠野町町公所的職員所說的事。
這個人的伯父曾經害過一場重病,臥病在床好一段時間,就是那時候的事。
那天晚上,那人從公所回家,正要進入自家的夯土地間。這時有一團火球從馬廄入口飄了進來。說是火球,也並非熊熊燃燒,而是一團朦朧的光球。光球在夯土地間低低地飛來飛去。
那人感到奇怪,拿起掃帚,想要把那光球打下來。球輕飄飄地飛舞著,那人拿著掃帚在家裡四處追趕。
最後,那人把光球逼到剛好靠放在夯土地間角落的水盆底下。那人情急之下蓋住了水盆。
抓到了!他想。但抓到了也不能怎麼樣。
他回到客廳,正盤算著該怎麼處置,外頭傳來人的聲音。
很快地門被打開,親戚探頭進來說:
「你伯父病危啦!快點過來!」
那人心想不好,急忙跑下夯土地間,但又忽然想起光球的事。也許是不知道該不該就這樣扔下不管,他把倒扣的水盆打開來,讓光球飛走後才出門。
伯父家就在附近,前去一看,已經來了很多人。
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病人一度嚥氣,剛才卻又忽然復生了。那人聽到這話,內心感到一陣不安。
他來到枕畔,伯父微微睜眼看他,說:
「我剛才去這小子家,結果這小子居然抓著掃把追打我,甚至拿水盆從頭罩住我。」
「啊,悶死我了。」伯父說。眾人都沒認真當一回事,卻只有那人嚇得半死。
光球應該就是伯父的靈魂——人魂。
一百五十二
遠野後街一戶人家,孩子患了重病,最後斷氣了。
同一時刻。
有個平素就十分疼愛那孩子的人,正在萬福寺的墓地掃墓。
這時那孩子踩著跌跌撞撞的腳步出現了。那人知道孩子生病的事,因此覺得很奇怪。他應該躺在家裡休息,不該跑來這種地方。而且小孩子跑來墓地玩耍,這本身就很怪。那人把孩子趕回去說:
「喂,你幹嗎這種時間跑來墓地?快點回家睡覺!」
但他實在很擔心,便在離開寺院的時候,順道去孩子家探病。結果那裡正全家上下鬧得天翻地覆。
家人說,孩子不久前斷氣了,但剛才又復活了。
二百六十三
死人的棺中,會放入六道錢。
是三途川的渡河錢。
此外,親戚朋友也會各自放錢到棺木裡,為故人投胎轉世做準備,放錢時,比起實際放入的金額,嘴巴要儘量說出更大的金額。比方說,放入一錢銅幣時就說:
「這是一千圓,等下次出生時,你就是有錢人了。」
前些年佐佐木喜善的祖母過世時也是。
「你是個好人,下回投胎,多帶些禮物過去吧。」
眾人這麼說著,家人不必說,連村人都放入相當多的金錢和穀物到棺木裡,為她送行。
二百四十五
投抬轉世的事也時有所聞。
前些年,上鄉村某戶人家有嬰兒誕生。這嬰兒出生後,緊握的手久久不曾打開。因為嬰兒一直不張開手,家人便強行掰開,發現嬰兒手中緊握著一張紙。是握著它出世的嗎?家人驚奇地一看,紙上寫著「我是北上田尻的太郎爺所轉世」等字句。
太郎爺的家人聽到這件事,開心地說:
「我們家的老爺子死不到一年就投胎了。」
此外,有時墓地會自行長出柳樹等樹木,據說那也是墓主已經在別處投胎的證據。
二百四十四
有時妻子害了「癖暗」(譯註:原文作「クセヤミ」[kuseyami],無漢字),丈夫也會同時難受起來。
癖暗指的就是害喜。此外,有時孕婦陣痛時,丈夫也會一起生病。
遠野有句古諺:「唯有癖暗,是助人之病。」
二百三十七
據說在遠野地方,即使孕婦就要臨盆了,如果山神還沒有來,孩子就不會出生。
即將臨盆時,必須在馬上置馱鞍,就像人騎乘那樣,讓馬去迎接山神。這時要任由馬自行前進,人跟在後面。當馬在路上抖動身體停步時,就是山神上馬了。等到神明上馬了,再牽著繮繩把馬帶回家。
視情況,有時馬才剛走到屋子大門口,神明立刻就上馬了。
但有時都走到了村境,卻還沒有遇到神明。
不管怎麼樣,據說通常就在差不多馬停步的同時,孕婦就會生產。
二百三十八
沒有養馬的人家,就帶著背帶(譯註:原文作「ァ∮タナ」[obitana],無漢字)去迎神。
背帶是用來背孩子的繩帶。用背帶迎什麼神,具體並不清楚,但習俗中,等孩子平安出世後,這時帶出門的背帶必須送到神社,或是村子的路口。
因為必須送神回去。
一百五十九
這是佐佐木喜善的朋友之妻所說的。
她在初產時因為難產而差點送命。
據說原本痛苦難受得要命,但忽然間整個心情變得輕鬆。不覺得悲傷或難過,只是忽然覺得非得快點前往某個地方不可。
到底要去哪裡,她說記不清楚了,但她置身某處的路上,心急如焚,所以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趕路再說。
不知不覺間,她進入一棟建築物,沒多久便發現自己來到一處寬敞明亮的和室大廳。但心情還是一樣焦急,覺得還得繼續前進,因此便抓住紙門,想要快點進入隔壁房間。結果——
不知不覺間,房間裡擠滿了數不清的幼兒,團團包圍住她。即使她想開紙門,前方也被堵住,動彈不得。那些幼兒阻止她去隔壁房間。
但她試著折返,幼兒們便分開到兩邊,讓出路來,就好像在叫她回去一樣。
這樣的情形重複了幾次,漸漸地,她聽到遠方隱約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所以她才老大不願意地決定回去。
不久後,一陣強烈的氣味撲來——
她醒轉過來。自己被附近鄰居抱在懷裡,全家鬧得不可開交。
她醒來時感覺到的嗆鼻氣味,是母親讓她聞的。是將炭火放入醋水中,讓人嗅聞醒神的。她說這刺鼻的氣味滲透到鼻腔深處,幾乎作痛,持續了將近一個月之久。
據說要讓孕婦清醒,這種醋味最有效。
還說必須是釀造醋才有效。
二百四十一
習俗中,孕婦進入產房後,要以「一丸」稻草為枕。
一丸指的是十二把。此後一天拔掉一把稻草,枕頭便會愈來愈低,到了第二周,就會變成平枕的高度。
此外,孕婦在產房期間,必須把平日食用的各種食物全部各嘗一些。如果這時不吃遍所有的食物,以後吃到沒在產房嘗到的食物時,一定會鬧腹痛。
但只有一個例外,就是澀的食物。澀的食物完全不能食用。
二百三十九
胞衣遲遲排不出來時,據說只要把蒸籠蓋在產婦頭上,很快就會排出。
佐佐木喜善的鄰居生產時,也因為胞衣排不出來,束手無策,這時因為村裡的老婦人記得這個咒法,才使得胞衣順利排出。
這咒法的效果不容置疑。
二百四十三
在產房生產結束,產婦第一次外出來到太陽底下時,必須用布巾蓋住頭臉。
而生下來的嬰兒,必須用鍋底的黑煤在額頭點上一點。
二百四十二
剛生下來的嬰兒,枕畔一定要放一把刀。
否則嬰兒一個人落單時,魔物就會從嬰兒的毛細孔侵入進去。
稍大一點之後,若是讓嬰兒看到鏡子,也會著魔,所以也是禁忌。
二百四十
生出雙胞胎時,父親必須爬上屋頂,以左右街坊都聽得到的音量大喊三次:
「我老婆生了雙胞胎!」
否則就會連續生出雙胞胎。
二百五十三
男孩子第一次扎兜襠布時,要請父母的姊妹買來白木棉布。
此外,剛長出來的陰毛一定要拔掉。人們說這叫作「拔掉頭頭」,如此一來,往後就會長出茂盛的陰毛。
二百四十七
厄年出生的孩子(譯註:原文為「年回りの悪い児」,指在父母厄年[男人四二、女人三三為最凶]時出生的孩子,或丙午年出生的孩子[俗信此年出生的女人會剋夫]),可以丟棄解厄。
不是真的丟棄。
首先,讓厄年出生的孩子鑽進茅廁的腳踏板底下。然後再把他帶到岔路口,暫時丟在那裡。當然,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由誰來撿,也都說好了。指定要撿孩子的人會在岔路等著,立刻撿起被丟掉的孩子。
然後父母再從撿到的人那裡將孩子收為養子。
這樣的孩子取名時多半有個舍字,男孩就叫舍吉、舍藏,女孩就叫阿舍,阿棄或棄子。
二百六十九
遠野地方,人們常會對孩子說:
「你是被裝進瓠瓜,從家後面的河漂來的。」
或是:
「你是裝在葫蘆裡漂來,被撿來養的。」
也會說:
「你是從葫蘆裡生出來的。」
二百四十八
出生的孩子體弱多病的話,就送去給人當養子,取個養子名。
因為一輩子都會以養子名稱呼,因此經常除了本人自己以外,都不知道戶籍上記載的真正本名。
佐佐木喜善就有好幾個養子名。
若宮的神子給他取的名字叫「廣」。
八幡神社為他命名「長助」,而稻荷神社則為他取名「繁」。
「但我的身子骨一點都沒有變得比較強壯。」
佐佐木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