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五
這是佐佐木喜善從祖父那裡聽來的。
有人目擊到兩個身穿紅衣的僧侶,乘著巨大的氣球,從六角牛山的天空往南飛去。
也許是明治維新時的事。
一百六十五
前些時候,綾織村有個十七歲的少年到二子山遊玩。
他在山裡目擊到一個十分不可思議的東西正在爬樹。
回家以後,他把這事告訴家人,結果沒多久就死了。
一百二十三
物見山裡,有處地方叫小豆平。
從前。
南部藩的諸侯家臣中,有個姓中館的。
這個中館去射擊的時候,碰上一個全身沾滿紅豆的神秘之物。中館立刻舉槍瞄準,想要將之一槍斃命,卻不知怎的沒有擊中,最後失去了目標。
從此以後,那個地方就被稱為小豆平(譯註:日文的小豆即紅豆),傳說在那裡開槍,絶對無法打中目標。
一百七十三
佐佐木喜善的朋友中館,家裡在江戶時代是遠野南部家家老(譯註:家老是武士家的重臣,總管家中政事。一藩設有數名家老,多為世襲制),祖父是侍奉遠野主公的首席家老,住在現在的城堡最高的地方。
某個冬夜。
中館的祖父從主城回家,發現夫人變成了兩個。兩個從頭到腳毫無二致的妻子一起站在玄關迎接他。即使看在丈夫眼中,也完全分辨不出差異。不管再怎麼細看比較,都一模一樣。
中館窘了。
家臣見狀靈機一動,牽來中館家養的狗。
那是一頭大狗。
結果其中一個夫人一看到狗,立刻狼狽萬狀地逃走了。
一百七十七
某個水潭附近的田地出現一頭大牛。
大牛每晚現身,吃掉田裡的麥子。田地的主人很生氣,一天夜裡持槍埋伏,射了那頭牛。他應該只是想把牛趕跑,並不想殺它。他一面開槍,一面追趕,結果大牛撲通一聲跳進水潭裡,就此消失不見了。
這好像是小槌村明神淵的傳說。
一百七十八
橋野的澤檜川下游,有處深潭叫五郎兵衛淵。
從前,水潭附近的富人家有個下人牽馬來水邊,洗馬或是為馬淋水消暑。
那個人也許是在途中想起了別的事,留下馬回家了。據說只離開了短暫的一下子。
河童趁這個機會,想要把馬拉下水。河童把馬的繮繩綁在自己的腰上,使勁拉扯。結果馬受驚衝了出去,竟拖著河童跑回馬廄來了。這時有人來了,河童沒辦法,只好躲進放糧草的馬槽底下,但家人就是來餵馬的。人們掀開馬槽要餵馬,發現河童躲在裡面。
河童也許是放棄抵抗了,拚命賠罪,懇求饒命,並保證絶對不會再像這樣惡作劇,寫下契文後,回去水潭了。
那戶人家現在還收藏著那份契文。
一百一十三
要從綾織村到宮守村,必須經過一處叫小嶺的路。
旁邊有一座山叫笠之通,那裡有叫作「火車」(譯註:原文為「キャシャ」[kyashya],無漢字。西日本有相當類似的妖怪「火車」[kasya],亦會奪取屍首,被視為貓妖)的妖怪。
它會從墓地裡挖出屍體,搬到別處吃掉。
還會在葬禮的時候攻擊棺木,偷取屍骸。
《遠野古事記》裡也有關於它的記錄,應該是自古即為人所知的怪物。
在笠之通附近,有人看過奇妙的女人徘徊。許多人目擊到和服腰帶在前方打結、上面繫個紅色束口袋的女人。
宮守村一個老人,年輕的時候也遇見過這個女人。因為那個女人就像聽說的那樣繫個束口袋,他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女怪,打算把她活捉,立個大功,便撲了上去,然而扭打之際,手腳開始麻痹,很快就動彈不得了。
那個女人趁隙跑了。
一百一十四
稗貫郡外川目村的獵人也碰到過這個女人。
他立刻逼近女人,想要開槍射死她,卻一樣手腳突然麻痹,甚至無法舉槍瞄準。獵人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女人臉上帶著笑,從獵人前方經過。
獵人一直杵在原地,直到女人消失不見。
後來這個人害了重病。
據說只要是綾織宮守的人,看到這個女人,都一定會生病,要不然就是死掉。唯有一個例外,就是前面跟女人扭打的男人,後來仍若無其事地過日子。
一百一十二
這是明治末年的事。
土淵村的年輕人動起歪腦筋,策劃要從鄰村偷取收割的草,夥同約二十人,前往西內山附近的鄰村割草場。若是被發現,可能會演變成群架,而且在山裡頭打鬥很危險,因此各自帶上傢伙出發了。
一行人默默前進,但沒有多久,一個姓宇野崎的人便一聲不吭地離開隊伍。宇野崎往古沼的方向走下去,其他人都以為他可能是去喝水。
他們的計謀順利成功,把偷來的草捆上牽來的馬,準備好要打道回府,直到匆匆撤退的時候,宇野崎人依然沒有現身。
再磨蹭下去,會被鄰村的人發現。
應該快點溜之大吉才對。因此他們下山谷找尋宇野崎。
走了一會兒,順著小河上去,眾人發現了宇野崎。
宇野崎腰帶解開,像頭野獸般飛快地衝了過去。眾人叫他的名字,他也不理,就好像聽不見一樣,眾人只好追上去,把他包圍,總算抓住了他。
宇野崎表情痴呆,就好像失了魂一樣。
眾人厲聲問他怎麼了,宇野崎這才大夢初醒似的恢復神志,說:
「其實我剛才下來沼澤想要喝水,看到一個頭上綁三角的女人。」
三角指的是年輕女人用來包頭的三角形布巾。
「那個女人對著我笑,所以我也卸下防心,跟她一直聊到剛才。但她一看見你們,就像只脫兔一樣,往那裡咻地跑走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年輕人罵了宇野崎一頓,強行把他帶回去,然而宇野崎本人卻迷迷糊糊的,失魂落魄了兩三天。
據說那個姓宇野崎的人,平日是個老實、安靜的人。
二百二十九
從前。
人們都說遠野一日市某戶人家的女兒是飛頭妖。
有個人在夜裡來到鍵町的橋上,發現地上掉了顆年輕女人的首級。
那人大吃一驚,結果那頭滾動起來。
那人靠近,頭就往後滾;再靠近,又往後滾。滾著滾著,來到了姑娘家的門前。
然後那顆頭從屋頂的破窗飛進家裡了。
一百七十二
這是明治初年的事。
遠野新町染布人家的妻子,忽然想到要去下組町的親戚家探病。
當時是晚間九點左右。妻子來到下橫町的轉角,撞見一名身高約一丈(譯註:一丈為三米多)的大和尚。
妻子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地逃跑,那大和尚也追趕上來,衣袖隨風翻飛。妻子怕得要命,跑得幾乎喘不過氣。她跑著跑著,來到六日町的綾文這戶人家前面時,覺得追趕的聲音消失了,便停下腳步,也沒聽見衣袖翻飛的聲音了。
她提心吊膽地回頭。
結果——那大和尚就站在身後,變得比綾文家三樓的屋頂還要高。
妻子再次嚇破了膽,沒命地跑,總算跑到了親戚家。
據說當時跑得太凶,她的小腿腫了起來,終其一生都沒有痊癒。
一百七十
「乘越」(譯註:原文作「ノリコシ」[norikoshi],遠野地方的妖怪,也稱「乘越入道」,和日本其他地方的「見越入道」有相似之處,皆為光頭僧形,愈看愈大)這種怪物就像一團影子。
一開始現身時,是一顆小小的光頭。但因為怎麼也看不真切,所以會想要瞧個仔細,但每一定睛,它就變得更大。愈看個子就愈高,最後大到必須抬頭仰望。
因此俗說遇到妖怪乘越時,首先要看頭,然後慢慢朝他的腳往下看。如此一來,它就會消失不見。
土淵村有個叫權藏的鐵匠。這是權藏住在師父家當學徒時的事。
一天晚上,權藏去外頭辦事回來。雖然入夜了,但屋內還是明亮的。似乎是師母點了燈,正在做針線活。權藏不想打擾,正要逕自前往臥室,不經意地一瞥——
發現紙門角落邊,有人正在偷看屋內。
好像是個男人,但看不出是誰。
權藏訝異是什麼人,往那人走近。
然而愈是靠近,那人就愈是後退。最後退到庭院落雨石(譯註:原文為「雨打石」,為盛接屋簷落雨的石頭)那裡,就在退出屋簷外的瞬間——
那人的個子倏地拔高,最後竟超過屋頂,一眨眼就消失到暗處去了。
一百七十一
這名鐵匠權藏很擅長捕河魚。
每到夏天,他就會完全無心理會正職的鐵匠工作,沉迷於釣魚。
有一次。
權藏到山中溪流去釣嘉魚。釣了滿滿一籠,準備收工,沿著山路往村子折返。
來到標示村子入口的石塚位置時,他發現草叢裡站了個小和尚。
是誰呢?他定睛一瞧。
這時小和尚忽然變大,成了個高聳入雲的龐大和尚。
權藏嚇得腿軟,逃回家去了。
八十七
綾織村砂子澤的多左衛門老爹家有座敷童子。
這名座敷童子原本是貴家小姐。
座敷童子消失以後,就家道中落了。
一百三十六
遠野富豪的村兵家,祖先是個窮人。
有一次。
那個人經過愛宕山下一處叫鍋阪的地方,結果竹叢裡傳來叫聲:
「背我走,背我走!」
到底是什麼東西?村兵繞過去一看,發現有一尊佛像。
村兵照著那聲音把佛像背回去,祭祀在愛宕山上。
從此以後,那人既富且貴,家運一下子興旺起來,後裔成了富豪。
八十八
那戶遠野町的村兵家,有叫作倉庫童子的神靈。
只要撒上稻殻,隔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各處留下小孩的腳印。
後來那倉庫童子不見了。
從此以後,村兵家也逐漸家道中落了。
八十九
據說砂子澤的澤田這戶人家也有倉庫童子。
人似乎看不見,但有一次它現出身影,手中提著一個涂紅漆的水桶。
自從倉庫童子現身以後,家中經濟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九十
同樣是綾織村,小字大久保一戶姓澤的人家也有倉庫童子。
據說有時會傳來旋轉紡車的聲音。
九十一
據傳這是附馬牛村某聚落某人家發生的事。
上代家長時,有名六十六部(譯註:簡稱六部,是抄錄六十六部法華經,供奉到日本全國六十六處靈場的巡禮僧)來訪那戶人家,在那裡過夜。
但雖然看到他來,卻沒人看到他離開。
傳聞是這麼說的。
沒聽說那戶人家從此大富大貴,但似乎也沒有變得貧窮。
到了最近,這戶人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年約十二,穿著紅色的長袖和服,手持紅扇。女孩一邊跳舞,一邊離開,進入一戶姓下窪的人家。
這也是傳聞。
但村裡的人說從此以後,這兩家就顛倒過來了。意思是兩家的貧富差距逆轉了吧。
也有傳聞說住在附近的女孩臨時有事去拜訪下窪家,看見神壇底下蹲著座敷童子,嚇了一跳,逃回家去。
既然會有這種種傳說,下窪家應該相當富有。
九十三
遠野一日市有戶人家姓作平,十分富有。
但他們並非原本就是有錢人家。這戶人家是因為某些機緣才開始發達的。
有一次,收藏在土倉庫的大釜突然發出聲響。家裡的人不必說,附近鄰居也都驚訝地跑去看。然而聲音不僅沒有停止,還愈來愈響,據說一直響了快一個小時。
從這天開始,這戶人家就富貴起來了。
作平家請來一位叫山名的畫家,畫了大釜鳴響的圖,稱其為釜鳴神,加以祭祀。
是距今約二十年前的事。
一百三十四
一般認為,富豪之家在沒落之前,都有某些前兆。
土淵村的大楢地方有個姓林吉的富人。林吉家曾經盛極一時,現在卻連屋子的遺蹟都不剩。
這戶人家養了一隻白狗。
但也許是因為某些嫌隙,林吉殺了那隻狗。不僅如此,林吉還剝下那隻狗的皮,命家人把屍體丟棄在荒野。
隔天。
家人起床,到夯土地間上的地爐生火。
正準備燒柴時,不經意地抬頭一看。
昨天殺死的白狗竟渾身赤紅地過來取暖。家人大驚,再次殺了狗,棄屍荒野。
後來沒有多久,家中的馬連續死了七匹,並且發生大洪水,沖走了屋子。
林吉家衰敗下來,一眨眼就絶後了。
九十四
土淵村山口一戶姓內川口的人家,在距今約十年前滅族了。
屋子也有段時期成了空屋。
因為無人靠近,當然完全沒有人煙。然而明明應該無人居住,入夜以後,家中內廳卻會亮起幽冥的火光,還可以聽到低沉的誦經聲,但不知道是誰的聲音。
房屋就在大馬路附近,因此很多人都聽到了。有時附近的年輕人聽到,心想又來了,跑過去一看,結果誦經聲便停了,燈火也消失了。
同樣的事也發生在栃內和野的菊池家。
菊池家也是絶後,後來空屋裡傳出誦經聲等異像。
九十二
傳說遠野新町的大久保家,每晚都有女人出現在二樓凹間前梳頭髮。
附近一個姓兩川的人懷疑這個傳聞,斥其無稽,到大久保家去等待入夜。
到了夜裡,果真有個陌生的女人出現、梳頭。
女人狠狠地瞪了兩川。
兩川說,那表情真是說不出的駭人。
這是明治時代以後的事。
一百六十二
佐佐木喜善有個朋友田尻正一郎。
這是田尻七八歲時的事。
那天是村子藥師神社進行夜間祈禱的日子。
深夜時分,田尻和父親一起從田裡的小徑趕回家去。
結果碰到一個男人從對面走來。那個人戴了頂斗笠,上頭的草葉全數掉光,只剩下骨架。
這是條沒有岔路的路。因為兩人即將擦身而過,田尻便停下腳步讓路。結果他還沒有閃開,男人就先一腳踩進田裡,打斜身子讓道了。
經過之後,田尻問父親:剛才那個人是誰?父親一臉古怪,反說:沒有人啊。然後說:
「我看你突然停下來,還在奇怪你怎麼了呢。」
一百六十三
前些年,土淵村有人家辦喪事。是當天晚上的事。
一個叫權藏的人帶著四五名村人走在路上。是要前往喪家誦經。
突然間,權藏「啊」了一聲,跳過路旁的小溪。
其他人嚇了一跳,問他怎麼了。
權藏說:
「剛才有個黑色的東西推我。到底是誰推的?」
但其他人什麼都沒有看見。
一百三十七
據說這是才不久前的事。
一天晚上。
遠野町某個男人走在一處寺院櫛比鱗次的鎮上。他正要穿過墓地,遇到一個奇異的女人從對面走來。
男人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覺得這女人奇異。但靠近後仔細一瞧,發現那女人是不久前才剛過世的同町女人。
男人驚訝停步。死掉的女人大步走近男人,遞給他一個骯髒的小袋子說:
「這個拿去。」
男人膽顫心驚地接過來一看,小袋子沉甸甸的。但他愈來愈害怕,便拿著袋子,頭也不回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裡,總算安心一些以後,打開袋子查看,發現裡面裝了許多錢幣,有銀幣和銅幣。這些錢不管怎麼花都不會減少。
據說窮光蛋的男人一下子變得富裕,就是拜此之賜。
這是俗稱的「幽靈錢」,從以前就常有這樣的事。
只要袋子裡還有錢,即使只剩一文也好,一晚過去,又會變回原本那樣滿滿的一袋錢。
一百六十九
佐佐木喜善的朋友岩城,他的祖母年輕的時候在遠野一名姓勘下的武士家當奶娘。
一天晚上。
夜深以後,奶娘想要給孩子餵奶,到嬰兒床邊一看,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嬰兒。是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美麗女人。
奶娘大吃一驚,叫醒睡夢中的主人夫婦,但家人醒來的時候,女人已經消失無蹤了。
另一天。
奶娘想要關上遮雨窗板,看見同一個女人坐在窗套旁邊。
鬧鬼的傳聞不脛而走。
這名武士的家,兩三代前的當家曾經私通奴婢,生下私生子。
但正室嫉妒心極重,毒死了那名奴婢。
生下孩子的奴婢似乎是個有夫之婦,她的丈夫也遭到夫人無端憎恨,把他當成牛馬殘酷地使喚,說是要他替妻子贖罪。
傳聞說,被殺的奴婢怨恨這個家,才會化身幽靈現身。
一百六十七
約十年以前。
遠野六日町一帶,住著一對父女相依為命。
一天父親過世了。
女兒辦了喪禮。隔天晚上,死去的父親出現在女兒身邊。
父親對女兒說:
「一起上路吧。」
是在叫她一起走。女兒驚恐害怕而拒絶了。但父親每晚都來。女兒驚駭無比,請親戚朋友來過夜做伴,但父親依舊出現,苛責女兒。試盡各種辦法都無法阻止,女兒終於病倒了。
這樣下去,女兒真的會被帶走,因此町內的年輕人都過來護衛。
入夜以後,父親來訪,年輕人揮刀保護女兒。
死去的父親攀在二樓的木板上,怨恨地瞪著女兒。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個月之久。
後來父親總算不再出現了。
一百六十八
這是近三十年前的事。
土淵村小字栃內住著一個姓澀川的男人。男人得了傷寒之類的病,年紀輕輕,卻一下就撒手人寰了。
喪禮當晚。
澀川的妻子說死去的丈夫回來了。丈夫說:
「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離開。我來接你了,一起走吧。」
但其他人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到。
亡夫從隔晚開始,夜夜來訪。還是一樣沒有人看得見,但每晚過了十點,妻子就會說:看,他來了,在那邊、在那裡,然後痛苦萬狀——
到了第七天,妻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