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蓄力

秋高氣爽,水草豐盛。狄容使者先一步抵達連城鎮,大模大樣進了主樓,盤踞在錦座裡,對眾人頤指氣使。他拉拉雜雜挑揀了一番,嫌棄瓜果乾澀,茶水溫吞,最後拖長聲音說道:「馬一紫,依照我們先前的條例,這個月是你繳納歲幣的日子。我們大頭領說了,馬場的水草長得好,適合牧馬放羊,你先挪開地盤,讓我們呆上一個月吧。」

馬一紫一怔,使者睥睨他一眼,說道:「怎麼,不願意呀?」

「放你家大頭領的屁,哪有一年貪過一年的條例?」廳下蓋飛忍耐不住,最先跳了起來。

馬一紫急朝蓋大使眼色,蓋大朝座上兩人抱抱拳,冷臉拖著蓋飛出去了。

馬一紫躬身候著使者吃瓜子,溫聲道:「要我們讓開馬場,這個的確有點為難,大人回頭給大頭領說說,我馬一紫年年供奉大頭領,絕不生異心,今年再多加美人財物給狄容,這樣成吧?」

使者哼了聲,將身旁伺候茶水手巾的丫鬟拉進懷裡,捏了捏她的胸口。小姑娘惶急地掙扎,馬一紫橫了她一眼,努努嘴,她只能低下臉,像是秋雨海棠縮成一團,任由那隻大手摸來抓去,眼睛裡的淚水盈盈欲滴。

使者見著羞怯模樣,哈哈大笑,將她攔腰抱起,雙手更加肆無忌憚。「你快去準備吧,我三天後啟程,帶回美人,大頭領一高興,準能忘記你這馬場之事。」

馬一紫唯唯諾諾退場,門外,謝開言對他從容見禮,退至廊道一旁。馬一紫拈著小鬍子笑道:「謝姑娘住在這裡可習慣?」

謝開言言語不便早就傳遍馬場,因此她搖頭,馬一紫也不會當她失禮。他看著她的眼睛,怔忡道:「住不習慣呀?這可怎麼辦才好。」

既然她住不慣,兒子的婚事就沒有多大指望了。他擺擺手,匆匆離去,想著去警告那個混小子,不要再在這個啞巴姑娘身上花費時間了。

內廳傳來女子悶聲哭泣,謝開言拈起一枚乾沙棗,走到窗側運指彈了出去。几案上的梅花瓶匡當落地,砸著杯盞,震得使者手一麻,小丫鬟趁機鑽出他的懷裡,邊掩好胸襟邊抹淚跑開。使者追到門口,蓋大捧著一盞茶邁步走入,和他結結實實撞個滿懷。

使者高聲叫罵,蓋大小心賠罪。「我跟你說,那個小丫頭三天後一定要上車,我要帶她回去做老婆!」

蓋大連聲稱是,使者甩袖,扇了蓋大一耳光,再悻悻離去。

謝開言走了進來,彎腰拾起乾枯的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隱約暗香散開,如霧般飄渺。她運聲說道:「馬城主太過於陰毒,竟然在茶水裡下了催情藥。他急著討

好使者,可憐了人家小姑娘。」

蓋大緊鎖眉頭不語。

謝開言凝眸問道:「狄容氣焰如此囂張,馬場的人難道都不知反抗嗎?」

蓋大用短袖擦臉,歎息著說:「鎮裡馬多兵少,比不上狄容部落那邊驍勇善戰。」

謝開言聽聞他形容敵人竟為「驍勇」,內心對狄容兵力有了幾分斟酌。

蓋大蹲□收拾破碎杯盞及瓷瓶,說道:「同是馬上鬥技,我們實力不如狄容。狄容大約有萬數人,其中四千輕騎擅長弓箭,領頭的將領更是厲害,每次都是他帶著千把人衝到馬場打劫,我們的人根本抵當不住。」

謝開言沉吟。與蓋飛私下交談時,她已經得知蓋飛箭術招式「流星追月」均是偷學,效仿的便是狄容這邊的輕騎首領。那人據傳箭不虛發,縱馬來去自如,被狄容尊稱為「也力麻力」,神箭手的意思。

她再追問蓋飛,蓋飛雙目放光,言談之中大有欽佩之意。過多的吹捧就有神化嫌疑,為此,她想在蓋大這裡求證一次。

「那輕騎首領是何模樣?」

蓋大回想一番,道:「看似是個青年。從他馬上坐姿來推斷,應該從軍打過仗。他的面容看不清楚,被半張銀色面具遮掩了,據傳是因為容貌太過美麗,恐怕在衝殺之時折損了英氣。底下人很聽他的話,都喚他為『謝郎』。」

善於弓箭的謝郎,那極有可能是謝族人了。

謝開言慢慢思忖,運聲道:「我想去狄容一趟。」

連城鎮外兩里處綠草淒淒,紫丁蘭、苦艾花柔弱地探出兩片小花瓣,鋪在荒原之上,如同籠罩了一層寒煙。得得馬蹄一陣風跑過,毫不憐惜腳底那些零星花朵,直接奔向了原野深處。

蓋飛跳下馬,狠狠抽打著低矮樹叢。芨芨草嘩嘩響著,與不遠處的溪流應和。他聽了更加心煩,兩步趕過去,不住踐踏秋風中抖動的草身。「叫你們吵!叫你們鬧!叫你們這麼沒用!」

發洩了一會,他仰面躺在沙地上,看著從馬場飛出的灰雁展翅翱翔。

謝開言手持精良羽弓從遠處踏沙而來。走得近了,她掏出蓋大特製的銅哨,抿嘴吹響,將那幾隻鴻雁吸引至跟前。蓋飛聽到聲響,支起手臂半坐起,正對上她的動作。

謝開言輕輕躍起,扣住扳指,引弓長射。一支銀白羽箭似閃電破空而去,穿透第一隻灰雁翅膀,去勢不減,逕直扎上斜後方的第二道翅膀。兩隻雁子撲騰了幾下,一起落在芨芨草叢中。

再看謝開言,熟練運用招式「飛火流星」做到一箭兩傷,才堪堪拂動裙裾,如同翩躚落下

的青蝶,意態之從容,竟似從未動作過。

蓋飛兩眼大亮,差不多是滾爬過來,口中荷荷怪叫著:「大哥只教我要敬重你,從來沒說過你的弓箭術竟然這麼厲害!」

謝開言抿唇不語,他撲通跪下,大呼道:「姐姐,你收下我吧,做牛做馬都成,只要你傳我箭術!」

謝開言持弓靜立草畔,看著蓋飛雙眼,運聲道:「你可知我原是謝族族長,自小便習得弓箭馬術,那狄容輕騎在我眼裡,不過草芥一般脆弱。」

蓋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又磕了兩個頭。兄長不會箭術,只傳他馬術。他偷偷揣摩謝郎招式,日夜苦練,僅在趙母壽宴上激射兩箭就取得不凡戰績,如今見了一個真真切切的用箭高手,使用的正是謝郎也難以達到的精巧箭術,他怎麼能不激動?

謝開言道:「無需拜師。只要你達到了我的要求,我照樣傾囊相授箭術。」

蓋飛愕然。

謝開言問:「謝族箭術一向不傳外人,如果你要學習百般技巧,需要入我族來,聽我號令。」

蓋飛忙點頭。

謝開言再運聲道:「我且問你,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蓋大挺起胸膛,大聲說道:「不必繫頸為犬,不必屈膝為奴,在沙漠上草原上奔馳,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馬駒!我厭恨每逢秋朝向狄容進貢,厭恨馬城主一味退讓,厭恨大哥忍辱負重地活著!」

謝開言含笑點頭。「上述三件事,我都能替你辦到。只要你說服了兄長,讓他加入這個戰局中來。」

蓋大最疼愛蓋飛,十年前,幼弟就成了他唯一的軟肋。蓋飛卻不知道兄長的苦心,當即發起牢騷,怒斥蓋大太過於頹然。

謝開言內心歎息,正容說道:「小飛,你可知道蓋大哥原本是武將出身,馳騁沙場所向披靡,那華朝皇帝忌憚他的威力,也得使用計策調離他離開前方戰線,確保後面的戰爭才能勝利……」她細細說了蓋大背負的冤屈,往日那些英雄故事,直說得蓋飛虎目含淚,大聲哭泣起來。

蓋飛哭倒在沙地上,這才知道當年的哥哥為了保護他,忍受了多大的恥辱,也做出了多大的犧牲。

謝開言讓蓋飛痛哭,只是說道:「今日過後只准流血,不准再流淚。」

蓋飛擦乾眼淚,恭恭敬敬給謝開言磕頭,執著地喚道:「師父,請收我為徒。」

謝開言輕挽袖口,擦淨一塊山石,坐了下來。原野上迎風抖動草脈枝葉之聲,煥發出無限生機。眼前的少年,星眸虎目,也似大地一般,藏著勃發的秋色。溫潤的目光一一沿著蓋飛眉眼臉龐掠過,她牢牢記住

了他此時拜師的樣子。

「好。」這個字有千斤重,她還是說出來了。

蓋飛大喜。她招手喚他過去,運氣說道:「蓋大哥是我們全局的關鍵,他出身行伍,帶兵作戰的能力不遜於華朝名將。他目前不敢反,無非是衝不過義氣一關,不管馬一紫如何昏庸,他一定都會盡心輔佐,不生異心。而馬一紫所忌憚的只有狄容,所以說事情的關鍵還在狄容身上,如果能消滅狄容,逼迫蓋大哥掌管馬場隊伍,那麼廣闊的牧場就可以讓你自由馳騁了。」

蓋飛猛地一擊拳,說道:「就是這個道理!可是——我們要怎樣做呢?」

謝開言微微一笑:「你附耳過來,我細細交代於你。」

天明後,蓋飛馳馬出關,從巴圖鎮招募農家少年子弟,夥同馬場的少年馬伕,一共組織起了兩百人的隊伍。蓋飛在巴圖大小十六村素有威信,前番謝開言入鎮做工,一路走來,聽到的都是他搶糧賑災的事跡,因此當時她就對他留了心。

她有意收服他,為謝族所用,假以時日,她必定能培養出良才。

謝開言吩咐蓋飛以蓋大名義去請求馬場主,對他們開放鎮外牧場,讓他們進入牧場深處馴馬。馬一紫最頭痛的事情不過有三項:兒子的婚事、句狐的怒罵、蓋飛的胡鬧。現在能去掉一項,還能壯大馬場勢力,他當然求之不得,馬上一揮大手,准許蓋飛帶馬隊外出。

蓋飛帶子弟兵飛馳進牧場,勤學苦練,瞞住了馬場裡的人。以前他就愛經常跑出去遊玩,馬場眾人見怪不怪,由得他去了。

謝開言抽空詢問:「蓋大哥是否願意加入我們?」

蓋飛甩了一手汗,皺眉道:「我昨晚和哥哥說過後,哥哥沉默不語。」

謝開言面露輕微笑容:「依他性子,怕是差不多了。我們在背後再推動一把。」她也縱身上馬,迎著朝陽跑去。蓋飛連忙跟上,督促眾子弟練兵。

連續三日,謝開言清晨騎馬跑進牧場,教導少年子弟團射箭。她的箭術輕靈方便,配上馬術衝殺,初次演練就顯示出了威力。她要求所有弟子苦練馬術,以便日後配合長弓射敵。晚上她在燈下改良箭弩,終於發明了金銀雙簇箭,可以連發兩支,一支射馬眼,一支射人身。

天亮後,她梳洗一番,來到句狐住處,輕輕敲響門。

句狐打著呵欠開門,鬢髮散亂,香腮玉雪。鳳眼一挑,便生出奪人心魄的嫵媚之色。謝開言仔細打量著她的臉,笑著說道:「狐狸,隨我去一趟關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