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重逢

高台上悠然坐著的句狐突然將裙幅一掀,猛拍一下大腿站了起來,道:「你是誰?抱著她不撒手幹什麼?」

大頭領笑著迎上去:「美人息怒,美人息怒,這位是我的愛將,名叫謝照,人稱『粉面謝郎』。」

句狐瞇眼看去,素月淡掃,錦衣人立於銀輝下,光華洗練,薄唇輕抿,的確端有粉面之贊。她哼了哼,道:「可他男生女相,過於陰柔,只怕沒法坐穩大將之位吧。」

謝照仿似聽聞不見週遭一切,眼眸裡的星光遠勝天幕色彩。他只低頭凝視著她,低聲道:「別動,先讓我送你出去。」

謝開言闔眼輕顫慧睫,道:「你真的是阿照?」

謝照低低而笑:「如假包換。」

謝開言抿一抿唇,一絲胭脂霞色掠上耳廓,透出輕淡的粉紅。耳中傳來一抹笑,她便知道,這個阿照不會假得了。「你還像以前那樣,一害羞就紅了耳朵。」

謝照懷抱謝開言,沿著木梯緩緩而下,眼裡只看得見她。村尾有處木格紙窗屋舍,他徑直走去,身後眾人不敢阻攔,亦不敢問詢他為何抱走待售的丫頭。晚風吹拂霜荻,抖成一片柔響,蟲兒悄悄唱起長調,應和著此起彼伏的聲音。

高台之旁,狄容族人等謝照去得遠了,才七嘴八舌議論。

「謝郎向來眼高於頂,怎會抱了一個丫頭走?」

「隨他去,只要他高興。你沒瞧見大頭領都不攔呀?」

「咱們大哥一向仰仗他,在外面打打殺殺的,能攔嗎?」

謝開言不比常人,自然能聽清所有的對話,也能甄分出最有利的訊息:狄容部落不過萬數軍馬,以輕騎為主力,大頭領對阿照甚是依仗,難怪養成阿照旁若無人的性子。轉動心念間,謝照衣襟散出淡淡丁香,延伸著十年前烏衣雨巷的惆悵味道,她深深嗅了一口,右掌撐上他前胸,借力飄轉翻下,如風信子一樣落在草畔。

「我有話問你。」她垂眸說道。

謝照溫和笑了笑。「十年不見,你待我生分了許多。」

謝開言稍稍側頭,去看那腳邊淒淒迷迷的小草,道:「往日我不識你性別……一直誤認為你是女兒身……」世家子弟的教養不容她說出言後之意,即是,我不曾防你,只當你是手足與姐妹,自然舉止隨性。如今再見,男女終有別,怎能像幼時一樣天真無邪,任由你追在馬後,抱住我嬉戲。

更要命的是,她記起了夏日時節,阿照將她剝光,丟到碧池清洗的往事。

想到這層,耳廓上的胭脂紅又深了幾分。

謝照交合雙袖,安靜站著,墨眉上攏著一層

淡月光華。「你生性防備,不喜人碰觸,謝飛叔叔特意命我扮作女童隨侍你,這才能近得你身。我九歲入謝族,照料生重病的你,一晃過了八年。這八年來,我替你穿衣、梳發、研墨、清洗,可曾有過一絲逾越之舉?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天地,我的一切。我寧願你把我當成丫鬟那樣指使著,也不願你如此生分地站著。」

他的語聲不緩不急,散落在清幽箜篌絃樂中,如金石敲擊,發生震人心魄的脆響。他並沒有說假,謝開言記得往事——那些細碎如星子般的點滴,總是閃耀在記憶深處。

幼時的她不堪課業重責,一病不起,望著窗外流連花叢的蝴蝶和蜜蜂,怎麼也不肯喝藥。謝飛叔叔陪在身邊,逗她說話,她轉過灰沉沉的眼睛,了無生趣地回視著他。

謝飛叔叔一怔,拍著她的頭頂歎息:「我送你一件禮物,你快點好起來。」

有一天,她擁被坐在榻上,茫然看著外面的璀璨春景。青紗窗簷下飛來一隻金絲雀,盤旋兩圈,唱著很好聽的歌。「凌霄花兒開一片,遠遠望去黃燦燦。」細聲細氣的聲音夾雜著鳥兒的鳴叫,引得九歲的她瞪大眼睛。

小鳥原來是會說人話的……

她想著,沒預料到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金絲雀撲稜著翅膀飛到大青樹後,背幅的亮光極為絢麗。過了片刻,一個淡黃衣衫青絛腰帶的小姑娘走了出來,抿著玫瑰色的嘴唇,笑瞇瞇地看著她。

謝開言扒在窗台問:「你是誰?」眼睛緊緊瞅著樹後,發現那隻金絲雀就這樣消失了。

小姑娘笑起來兩眼彎彎,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怎麼看怎麼明潤。「我叫阿照,看到你太孤單了,脫下羽衣來陪你玩。」

「那你還走嗎?」

阿照鼓鼓嘴,斜飛著眼睛,似乎在考慮這個問題。「到了晚上,我就要變成小鳥飛走……」

「騙人!你明明是個小孩,和我一樣!」

阿照笑瞇瞇地說:「你看好了唷。我可以變回去的。」說著,她展開衣衫,效仿小鳥撲扇翅膀的樣子,兩三步跳到樹後。

謝開言緊張地看著。

奇跡真的發生了。

那只羽毛絢麗的金絲雀又飛到窗台前,邁著粉紅的小爪子,低頭啄稗子吃。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金絲雀呼啦一下飛走,急得她快哭了起來。

阿照再次從樹後轉了出來,微笑著看她。

謝開言招手:「你來,唱歌給我聽。」

阿照站在窗台前,唱著歌曲:「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這是什麼歌?真好

聽。」即便是有點傷感。

「《詩經》裡面的,你要學嗎?我教你。」

從此,淡黃羽衫的阿照留在她身邊,陪伴著她,服侍著她,每日做著她的影子。過慣枯燥日子的她也寧願相信阿照就是由金絲雀變成的。因為在孩童的心裡,他們願意接受神奇的故事。

阿照長得乾淨靈秀,肌膚吹彈可破,似乎會做一切事情。

謝開言不懂穿衣,阿照清晨佇立在床幃間,將迷迷糊糊的她拎起來,手把手幫她穿上窄衫、褻褲、外衣、長裙,抽取絲絛做腰帶,替她繫上一個漂亮的雙勝結。

謝開言不懂梳頭,阿照站在窗前,為她梳理好每一根髮絲,將她打扮得如同春花一般俏麗,然後目送她走向烏衣台,去完成早禮儀式。

謝開言不喜歡碰觸,阿照總是洗淨了手,為她熏香研墨,為她偷背詩書,一點點接近她,做一個安安靜靜的影子。每逢碰到謝飛叔叔檢查課業時,阿照比她更緊張,只要她答不出來,阿照也會撲通跪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謝飛叔叔。

終於,她被謝飛叔叔責罰了,關在祠堂裡,沒有飯吃。

「阿照,阿照,你在哪裡?」晚風透涼,影子斑駁著月色。她餓得有氣無力。

「我在這裡,謝一。」一條瘦弱的繩子拴著一道瘦弱的身子,阿照從高高的天窗上放下自己,摔得鼻青臉腫。費了很大力氣來到她的謝一身邊,她還能掏出懷裡捂得熱熱的糯米糰子。

她們摟在一起,互相取暖,倒在冰冷的石磚上睡了一晚。第二日謝飛叔叔早起探視,長歎不已,放著她們出了祠堂。

謝開言日復一日學習天文地理、丹青音律、詩書禮經、馬仗箭陣,阿照陪侍一旁,耳濡目染,也接受到了不少知識。從書室出來,阿照調配好牛乳水脂,替她搓洗指腹上磨出的繭子。

「阿照,你的胳膊長粗了。」她坐在凳子上,打著呵欠。

阿照取來柔軟的手巾擦淨水,她已經累倒在她懷裡,自然不知她的阿照為了她,偷偷學習了射箭騎馬。

過了幾天,她又說道:「阿照,你長高了。」

阿照走到她跟前,拍著她的頭頂,微笑不語。她怎會料到,阿照本是男兒身,為了能繼續留守在身邊,即使遇見炎炎夏日,阿照都會穿得嚴實,遮住自己的咽喉。

忙碌的她沒有發現阿照的變化,去了千里之外的東海之濱,戰勝了白衣王侯葉沉淵。消息傳回謝族,只有阿照的笑容透出點苦澀。

謝開言騎著白馬搖搖晃晃回到烏衣台,沉睡一天一夜。阿照守在床前,一遍一遍撥開她濕濡濡的髮絲

,用手巾吸取高溫汗漬。她說著胡話,斷斷續續地講了一個故事,阿照全部聽明白了。

「……沉淵……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傷了你……也很後悔……」

原來雙手捧侍的花朵,終究要被他人摘走。可是她的眉尖,為什麼攏蹙著一股輕愁?

謝開言清醒後,順著橋樑、河道、街巷、城牆走了一回,一步步踏擊青石方磚,一點點敲打在尾隨身後的阿照心裡。她摸著斑駁的石頭、青蔥的草木,沒有說一句話,似乎無聲地做著訣別。阿照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只聽到她在說道:「阿照,我想你離開謝族。」

阿照不問任何原因,如同往常一樣,只要是她說的,就一定聽。

「南翎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謝飛叔叔死守國君,決計不會背叛他。我花費巨力戰勝葉沉淵,原本期望國君能對我刮目相看,重新考慮臣服一事。誰知國君沉溺美色,聽信齊美人的話,怎麼也不肯收回成令。我……我……不想繼續留在族內,我要去華朝找葉沉淵,如果能帶走他,或許能化解一場災難。你呢,不能再跟著我了,你有事情要做。」

謝開言說得如此篤定,阿照看著她的眼睛,點頭應許,並接過了她遞過來的一枚金徽印章和一道布帛。

「這是謝族地下錢莊分佈圖,積攢了五十年的根基,你好好拿著,以防不測。如果我死了,你無需守著烏衣台,去任何能藏身的地方,招兵買馬也好,從商求富也好,它都能成為你立足的根本。只是有一點,你不能換掉謝族姓氏,防著其餘子弟不識你身,落難時投奔去了其他的地方……」

那時的她已經打定主意退出世族,入華朝做平民。依照謝飛叔叔往日習性,他肯定要嚴懲她,於是她先做了安置。謝族目前繁華,從未啟用過地下錢莊的財富,但不能保證昏聵的南翎國君放過它們。為什麼要留下來陪葬呢?她顯然不願意。

她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衫,任由阿照替她最後梳理了一次髮辮,將阿照趕出烏衣台,轉身走向坊門。丁香花似乎知道她的離愁,撲散著落下,她咬著嘴唇,不忍回顧。

只是這一別,歷經十年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