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衣怒馬,秋色連城。連城鎮終於迎來了三年一次的秋獵大會。
梳洗完畢的謝開言走出木屋,不出意外,看到纖弱的樹下立著一道苗條的身影。花雙蝶無論出現在什麼地方,妝容舉止都是淡雅有禮的,此刻也不例外。芙蓉色煙紗散花裙似雲霧鋪開,流麗曲線沿著纖腰爬升,襯出盈盈身段。翡翠珠釵斜插髮髻之中,迎風輕搖,纏住眼眸的便是那一點溫潤光澤。
謝開言心下了然:花老闆如此著裝,可見比較重視大會之後的篝火晚宴。傳說在宴席之上,世家公子卓王孫會挑選婢女入汴陵,或許能改變普通人家兒女的命運。當然這個消息來源,本來也值得商榷。
謝開言朝花雙蝶點點頭,只當看不見她的來意,起步就要走向一邊。花雙蝶被謝開言連著拒絕兩日,一早就被公子下了死令:無論如何要讓謝開言盛裝前來。此刻,她也顧不了許多,緊緊挽住謝開言的手,不放謝開言離開。
謝開言無奈地看著她:「花老闆,你這是何必。」
儘管嗓子不適,前兩日裡,她都很清楚地告訴過花雙蝶,以她們兩人平齊的輩分和地位,她實在是無顏面接受花雙蝶的服侍,然而花雙蝶只是惶恐地伏低身子,搖頭不語。
「請謝姑娘一定要賞我這次薄面,否則公子就要責罰於我。」
謝開言見花雙蝶如此堅持,想了想,隨她返回屋內,由著她重新收拾了髮辮及衫裙。
花雙蝶妙手翻飛,似穿花繞蝶,點綴兩枚碧玉雪英簪在青絲柳葉髻端,活脫脫牽出謝開言的清靈氣兒來。身上衣裙無需多說,光是捻一捻薄雲似的羅紗,也足以掬起一捧雪霧飄渺之感。織錦重重疊疊掩落,連謝開言本人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件衣衫。
她垂下雲袖,任由花雙蝶半跪身前,繫上精美的腰帶花結,問道:「花老闆,你為何做了卓公子的侍從?」
花雙蝶忙得頭都不抬:「公子三日前重金請我來連城,這才耽誤了返鎮行程。」
謝開言沉默片刻,再道:「我本以為你是太子沉淵的私置下屬,曾在趙宅之外有意試探過你。」
花雙蝶的睫毛猛地一抖,像是受了驚嚇撲翅飛走的蝴蝶。
謝開言垂視她,啞聲問道:「難道不是嗎?」
花雙蝶連忙站起身,平視謝開言,再福了福身子,道:「姑娘說笑了。」意態十分堅決。
謝開言輕微掠掠嘴角,笑了笑,再不言語。一是不願驚嚇他人,二是即使與葉沉淵有關聯,目前她也不會動花雙蝶。待繁盛裝飾妝點好己身,她才交展雙袖,朝花雙蝶躬身施禮,道:「有勞了。」逕
直走向門外。
時常如雲煙到處亂飄的句狐站在了醒目位置,戴著軟氈小帽,在帽邊插了一根翠羽,十分奪人眼球。謝開言徐步走近,她轉眼看了看謝開言週身,哼了下:「打扮得這麼漂亮做什麼,你站遠點,別搶了我的風頭。」
謝開言果然走開幾步,看著她問:「狐狸,你曾說過擅長民間百雜技巧——」
話音未落,頂著飛揚翠羽女帽的句狐就展開衣袖,做出迎風雜耍的樣子,斜眼說道:「怎麼了?又想打什麼壞主意?」
謝開言凝神說道:「跳支舞吧,當笛聲響起來的時候。」
句狐咬了咬嘴,玫紅色的唇上羅織兩枚貝齒,模樣極為俏麗。「為什麼?」
謝開言瀏覽一遍她的膚色及容顏,歎道:「以盛世一舞來作紀念。」
「你怎麼知道我要走?」
「鎮裡人都說你要去汴陵遊玩。」
消息自然也是句狐本人傳遞出去的,她素與蓋飛交好,嘻嘻哈哈聊兩句,就會洩露自己的去向——汴陵秋光無限好,丹青玉石展即將舉行,她想去湊熱鬧。同時,也用這則消息掩蓋她說不出口的隱秘。
句狐點頭,鼓嘴說道:「可是,你這模樣好像很捨不得我。」
謝開言頷首道:「我何止捨不得,簡直想時刻將你收進口袋裡,以免你亂說我的事。」還好計劃中不包括她,否則以她懶散性子,去了汴陵,將連城鎮的舉事編進戲曲傳唱,不出半月,太子禁軍就會包圍整座城池。
句狐抱臂打了個寒顫。
謝開言直視她,正容說道:「無論見著誰,都不可洩露我的來歷。十年前謝族已經傾覆,十年後我只想做個平凡人。」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唬不住狐狸,也是輾轉飄零於華朝大地上亡國子民的借口。
句狐垂頭站立片刻,悶聲說道:「在狄容那晚,謝郎本想殺了我,封住我的口舌。但他又說你不准許,是不是意味著你念及我們的交情,最終放了我?」
「正是如此。」
牛角長號突然吹響,嗚嗚的聲音傳遍連城鎮。
蓋飛換了緊身衣衫,用虎皮紮住腰膀,健步如飛奔向狩獵台。他跑過靜立不動的兩人身旁,又折了回來,抓抓頭說:「咦,師父,怎麼變了個樣啊。」
「準備好了嗎?」謝開言問道。
蓋飛舉了舉拳:「好了。我一定贏。」
句狐忍不住撇撇嘴道:「有你師父在,自然什麼都能做手腳。」
謝開言笑了笑,輕拈住句狐衣袖,道:「走吧。」
狩獵台遙遙在望,錦旗飄飛,漫卷席天煙塵。
馬一紫著暗紅花紋長衫,挺腰站在台階上,喚人佈置一道青紗帳,攏住了兩側風沙。正中排列錦緞雕花木椅及桌案,烘托出了主座地位。
卓王孫緩緩走上高台,落座,一雙眸子藏在煙塵之後,令人看不清冰光雪色。
馬一紫點頭示意,台側即刻響起鼓聲。鼓擂三通,白、黑、紅、黃、青五色衣飾少年郎策馬奔出,揚起右手,使用繩索圈套獵物。以竹屏圍住的校場上頓時遍佈馬蹄之聲、呼喝之聲,尾隨大小不等的走獸們奔跑。羚羊、角鹿、野雉雞體型顯眼,呼啦啦逃竄之時免不了落入繩套之中,最奇妙的是沙兔,慌裡慌張跟在馬蹄後亂跑一陣,突然兩耳一折,鑽到洞裡去了。
謝開言找個疏落地方蹲□子,隔著竹障瞧著傻兮兮的兔子,手裡拈住一枚繡花針,待到蓋飛所獵數目與馬辛小隊持平之時,她突然揚手甩出繡花針,不著痕跡地釘住了一條透明絲線。
她的目力與耳力遠勝所有人,先前就將獵物兔子繫上絲線,纏住了後腿,等著它鑽進洞穴,順籐摸瓜,揪出其餘的同伴。狡兔雖有三窟,但成群生活的習性是改不了的。
蓋飛縱馬奔馳過來,開弓攢射地面,嗖嗖嗖三株連發之後,箭矢力貫地底,扯出了三隻同窩的沙兔。他哈哈笑著,將獵物送上了主台。
這樣,蓋飛就以三數優勢勝了第一局。
句狐軟著身子走到馬一紫面前,哼了哼:「兔子不要了吧?送給我算了。」待討來三隻受傷的沙兔,她將竹籃朝謝開言手上一扣,撇嘴說道:「傻裡吧唧的兔子有什麼好,這麼喜歡它。」謝開言接過,歡天喜地地離開。
中場休息一盞茶時間。
蓋飛飛奔到謝開言身邊,說道:「師父,你去哪裡?第二場馬上就要開始了。」
謝開言不回頭,說道:「馬辛天生臂力驚人,你這第二場角力是贏不了的。」
蓋飛叉腰站在原地,頗有些不服氣。
謝開言的預測果然不錯,蓋飛天性好勝,言語激勵之下便使出全身力氣與馬辛角逐,兩人縱馬越過重重障礙,從各自列隊中脫穎而出,到達終點後,不待敲鑼以示畢程,就雙雙滾下馬,四臂交峙扭打起來。
「你別想贏我!」蓋飛咬牙說,「勝利一方才能提要求——」馬辛用鐵臂鉗住他的手腕,腳下踢了一記,踢他滿口沙,也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蓋飛不屈不撓地叫喚:「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馬辛呼呼喘氣:「你知道個屁!」
蓋飛額頭青筋暴起:「別想叫馬城主答應你,娶我師父為妻!」
馬辛像一匹小
牛犢呼哧呼哧噴著鼻息,喊道:「先打敗我再說!」
「你放手!」
「我偏不放!哎呀,壞徒兒竟敢咬師公!」
眾人哄笑,句狐用袖口遮住臉,馬一紫擦擦汗,回頭對上卓王孫冰冷的眼睛,一怔。
「此話當真?」卓王孫問道。
馬一紫尋思是娶謝開言為妻那句,連忙賠笑:「小孩子玩笑,算不得真的。」
兩人在沙地裡滾成一片,被馬場裡的車伕強行拉開,忍受不住,還待跳過去撕咬。
馬一紫喝道:「貴客當前,成何體統!」總算制止了一場少年即興打鬧,並判斷出第二局為馬辛小隊勝利。
自此,蓋飛與馬辛交惡。
蓋飛衝到場外,擦去滿頭大汗,四處尋找謝開言的蹤影。謝開言處理好沙兔傷勢,早就隱身人後,看著兩個少年郎胡鬧。第三場賽局即刻舉行,依照規矩,從五隊列淘汰下來的白、紅兩隊分別出一人鬥技,計算與賽者依附在馬匹上的時間,越是拖得久,越是對己方有利。
紅隊隊長馬辛請動句狐參賽,句狐軟著腰身徐步走進中場,任青絲飛瀉,纏繞住了嫵媚的眉眼。她朝主台行了禮,站在馬側等待白隊上場。
蓋飛正要走出去,謝開言拉住了他的衣服後腰,說道:「我來,你贏不了她。」
蓋飛氣呼呼地瞪著眼睛:「這隻狐狸吃裡扒外,平常跟我這麼要好,關鍵時就背後捅我一刀!」
謝開言歎道:「狐狸生性如此,別怪責她。」
當即,她就綁好頭髮,戴上小帽,用絲帶綁緊衣衫與腳踝,代替蓋飛上場。句狐對她笑嘻嘻地說:「你坐著的小母馬是我帶來的,懂得我唱的調子,等會兒扶穩了喲。」
比賽開始,邊場馬伕不斷投出障礙物品,催動馬匹顛簸。句狐熟習民間各種技巧,此刻身輕如燕,盤膝粘附在馬鞍上,晃晃悠悠地唱起了小曲。
謝開言所騎的小紅馬果然在曲聲的誘使下,開始躁動不安。她忍耐片刻,突然輕靈一翻,以一隻手掌撐住馬鞍,用清猿獻果的姿勢倒立著,對上句狐的曲調,還清叱了一聲。
兩人功力高低立顯。
旁邊人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句狐哼了哼,躍身下馬,道:「就你會取樂人,就你會收買人心……」說著拽拽曳地長裙,一陣風地走了。
馬辛猛地甩下馬鞭,抬起腳朝著地上踩去,那種憤恨模樣,簡直將蓋飛當成了地上的螞蟻來洩私憤。
旁邊人哄笑:「小少爺的娘子夢泡湯了。」
馬辛紅著眼睛看了他們一眼,叫罵幾句,跟隨
句狐離去。
蓋飛整理衣襟,走到高台之前,抬手作揖,朗聲道:「依照我們馬場慣例,勝利者可領取一物作為要求,是不是這個道理?」
馬一紫點頭。
蓋飛大聲道:「那麼懇請馬場主挽留卓公子在鎮中做客,期滿一個月。」
場內場外一片嘩然。
馬一紫也未料到竟是這樣不合理的要求,連忙斥責蓋飛,說道:「卓公子是連城鎮貴客,來去自由,誰人都不能干涉。」
煙塵飛揚之處,嗡嗡人聲並未停息。
只有卓王孫沉身靜坐高台之上,面容始終不興波瀾。
「理由。」
他的簡短二字遏制住了如潮議論,清冷傳向半空中。
蓋飛再行禮,背出師父的教導言語。「我對中原文化嚮往已久,聽聞卓公子才品卓絕,我願拜服門下,聆聽清諭一月,以學漢儒正統奧義,否則畢生引以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