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鎮外通向狄容部落藏身之處必定經過流沙原。此時,蓋飛帶著少年糰子弟靜立秋原之上,聽著校場傳來的震天鼓響,整裝待發。
晚風吹拂著一張張年輕的臉,額上綁髮束帶飛揚起來,使他們的眉眼都生動了不少。
蓋飛站在最前,大聲說道:「你們知道今晚去做什麼嗎?」
眾子弟齊答:「知道!」
「十年前我們就是巴圖鎮民,狄容來了,馬一紫怕不過,將巴圖鎮讓出來,白白送給狄容燒殺搶掠,他自己帶著馬伕退到連城鎮發展勢力。十年後,連城鎮發展起來了,巴圖鎮被併入華朝土地,歸華朝所有。狄容混不下去,又來打我們連城鎮的主意。你們說,這次我們還能退嗎?」
蓋飛的聲音虎虎生威,擲地有聲。眾弟子在秋風中挺起胸膛,大聲回答:「堅決不退!」
蓋飛叉腰道:「不錯!我們不能退!為什麼?因為我們是流民,處在關外這個是非多的地方,得不到華朝的庇護!如果我們再退一步,那才會真正落得無家可歸!太子沉淵用十年時間統一了中原內陸,始終不對關外發兵打擊狄容,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們是流民,不是華朝的子民,所以受到了他的輕視!現在,我們長大了,可以用自己的肩膀守候自己的家,你們說,今晚是不是要像男人那樣打一架?」
這句激盪人心的話語過去,整個少年團就沸騰了,呼喝之聲如同秋草燎原,綿綿不斷蔓延開來:「不怕狄容!誓死一戰!」「不怕狄容!誓死一戰!」
蓋飛頻頻振臂呼喊,點燃大家鬥志。
穿著利落夜行裝的謝開言站在山丘之上,默默看著蓋飛虎氣凜凜的背影。慘淡月光下,雋秀少年像一株胡楊樹那樣立著,腰側的線條還有些單薄。但是他的拳頭直指上天,氣勢跋扈,帶著初生牛犢的英武勁頭。
謝開言暗想,收徒如此,謝族有望。她急步走到少年團跟前,清了清服用過玉露丸的嗓子,清楚說道:「需要贍養高堂的子弟出列,家中無兄弟姐妹的子弟出列。」
原來齊整如一的少年團此刻起了一些波動,如同水紋一般擴散到周圍,他們兩兩對視,遲疑地打量身邊之人。「你是嗎?」
「我不是。」
居然沒有一個人承認家裡有困難,需要他走回去照顧雙親或者家庭,他們英氣凜凜地直視謝開言,眼裡的光比任何時候都要顯得堅定。
蓋飛只覺熱血上漲,大聲道:「師父,我們已經說過了,我們無路可退,只能拚死一搏!」
今晚無援軍,無精利兵器,卻以兩百數目少年子弟對抗狄容一千騎兵,
在形式上已經吃了大虧。謝開言曾細細詢問過謝照,如果夜襲連城鎮,大頭領一般會發多少兵做主力,謝照清楚回答,依照慣例,應是一千輕騎。
今晚,以兩百子弟兵對抗一千輕騎,許勝不許敗,該是多大的難題。
來之前,謝開言吩咐蓋飛做好準備,向少年團說明個中利弊,但蓋飛只是一味催動大家豪氣,閉口不提伏擊戰的艱難,她作為長者,不能就這麼含混過去。
然而面對著一張張生動而充滿鬥志的臉,她順勢看過去,發現其他的言辭已是多餘,諸多勸導堵塞在咽喉,只變成了四句:少不知戰,但知無走。催馬上前,臨危不苟。
十里流沙原,十里噬骨池。稍有不慎,連人帶馬都會消失在地底。謝開言帶著兩百名少年軍來到沙池旁,做好了詳密佈置。由於馬少箭少,子弟兵只能分成兩撥,一撥隨著謝開言沉身藏在沙粒之中,一撥控馬等候在山丘之後。
流沙原下連綴著一丈長的木板,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見的浮橋。謝開言在幾日前送句狐去狄容,以過人目力及腦力記住了錯綜複雜的路線圖,此刻,這座浮橋正是派上了用場。
頭四十名刀斧手分兩兩陣型遍佈浮橋沙池底,左腕緊系鐵鉤抓,牢牢釘住了木板。他們用面罩蒙住臉部,只露出兩隻鼻孔呼氣,委實吃了不少苦。
謝開言是身形最輕巧之人,盤成一尾魚的樣子,緊緊吸附在木板底。月色慘淡地籠罩在銀沙之上,像是浮起一層寒煙。一點蒼白的光掃過她的眼角,在死寂中,她盯住眼前木板忍不住想著:蓋大哥明明去過狄容,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流沙原怎麼走的人,卻偏偏沒想過興兵討伐過去,長長連城鎮的志氣……今晚一戰,希望他能放開心胸,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正想著,她略略轉動眼睛,馬上找到了蓋大的位置。
蓋大正對著她,斜依在木板底,猙獰面部已經淹沒在沙粒中,徒留蒼勁的手釘在橋邊,泛著一片清栗的光。他如此用力,似乎積攢著十年間的怨氣,只待噴薄發出。
謝開言暗自放心不少。
遠處傳來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落地敲擊的力道並不一致,可見騎兵闖蕩過來時,已經掉以輕心,自發散漫地打亂了陣型。既然沒排成陣型,衝鋒起來,形式也對少年兵團有利。
身穿獸皮裝的狄容呼喝著,扣住馬韁疾馳,對著空無一人的流沙原衝將過來。突然,一道慘白的光芒閃過,騎兵還沒看到是什麼障礙物,座下駿馬就嘶鳴一聲,四蹄齊斷,將身子折向了沙池中。
四肢盡斷的馬匹抽搐著,迅速沒入
滾滾沙流。騎兵大駭,翻身坐起,後邊埋伏的少年如猿猴一躍,手起刀落,滴溜溜迎向騎兵頭顱。大蓬血花滾蕩落下,灑滿木樁子一般杵立的屍身,頃刻潑出大片大片妖異的諸色。少年們靈巧蕩起鉤抓,左挪右閃,身姿堪比援木跳躍的猿猴靈活,他們兩兩配合,不斷發出暗招,狠狠遏制了打頭騎兵的衝擊。
狄容初臨變亂,倉促不能應對,過了片刻後,散落的騎兵團知道地底是關鍵,也不招呼,逕直提起尖利長槍鉤戟,狠狠朝著沙池裡插落!
「啊——」有人慘叫了第一聲,緊跟著,又有少年郎中了刺殺,殞命沙池。
謝開言早就翻身躍起,從袖套中抽出了秋水。凜冽的寒光密織成一片網,朝著狄容騎兵罩落。她的腳下無任何依托,只能不斷在半空中攀升,累了不能停,換氣也不能停,足尖踩踏過數不清的馬頭和屍體,她像是一片浮雲,繞著木橋曲折走勢翩飛。
「師父——!」混戰中,蓋飛嘶聲大喊,「前面太危險了!你退回來!」
謝開言回頭,找尋那道乳虎般的身影,秋水寒氣逼人,攝走數道魂魄後,她終於透過漫天沙塵看到了蓋飛的臉。他的膚色沒有一處是明淨的,雙目隱隱滲出血紅,手上的白刃舞起一團密不透風的風。見他無大礙,她心下安定,劈開一記長槍擊殺,又掠起身子,朝著更多的狄容騎兵陣撲去。
狄容兵器雖利,但過長,近身搏擊時,絲毫不能抵抗住秋水寒霞。謝開言憑借手中便利,劈削帶砍,生生殺出一條血路。身後更遠處,埋伏山丘的子弟兵縱馬馳出,聽她先前號令駐足在沙池邊,拉弓勁射,與埋伏其中的同夥形成首尾夾擊之勢。
大批狄容仍然留滯流沙原對岸,直待前方騎兵讓開道路,再衝上一丈見方的木板拼湊起的浮橋。只是,前兩百名騎兵輕身進入浮橋,有去無回。沖天的沙霧瀰漫直上,似一道青紗帳,遮蔽了他們的眼目。他們只能聽見各種悲號,各種廝殺的聲音,按捺不住時,就會策馬擠入戰局,昏天黑地殺一氣。
因此,又有一百狄容兵力被分化開去。
謝開言游身中段浮橋,竭力朝著對岸飛去。
沙塵障、埋伏、突擊,各方面都按照她預期的趨勢一步步實現,苦恨狄容後面七百騎兵臨戰畏縮,逡巡不進浮橋。
苦戰片刻,謝開言不能再等,輕輕踮足倒地屍首之上,只待搶過一匹馬便衝過去搦戰。這時,又有暴雨連珠的馬蹄聲響起,她縱身飛至狄容肩上,將利刃插入那人脖頸,藉著高度順勢看了一眼。
煙塵之中,衝出一道魁梧身影,他的座後,還影影綽
綽跟著幾十名□駿馬的少年郎。
謝開言眼前一亮,驚喜喊道:「蓋將軍!」
蓋大不說一句話,一陣風衝過浮橋,朝著對岸疾馳而去。無論坐下駿馬如何顛簸,他的背影如同山峰一樣巍然,跑得遠了,還將那份心安留給了後面的人。
謝開言咬咬牙,傾倒身體,如同失去了引線的紙鳶,沿著橋面游弋四肢,將手中明霞拉出一道璀璨的光華。撲上來的騎兵盡數被削馬蹄,倒栽蔥一般砸向她的後背,她靈巧翻滾,扎進了沙池之中。
沙粒漩渦吞吐著她的身子,使得她的呼吸越來越艱難。一股吸附力牢牢黏住她雙腳,使勁朝下拉扯。她伸出單手扒住木板,用嘴銜住寒光凜凜的秋水,探出另外一隻手,摸索著沙底埋伏的火藥包。
邊岸上,蓋大帶著少年兵團與七百狄容苦戰。被眾多閃亮的槍戟圍住,他們臉上沒有絲毫畏懼之色,蓋大更是神力驚人,一柄梨花槍長挑一線,左右衝撞,噴薄的力道震得兩旁敵人紛紛落馬。
連番刺落三十四人,狄容騎兵首領面色怒變,眼睛裡透出光火。他振臂一呼,引來更多騎兵包圍住蓋大,嘶喊道:「活捉此人重賞!」周圍立刻湧過一大批不怕死的兵士,將垓心團團圍住。
陷落在流沙裡的謝開言側耳傾聽,捕捉最好也是最後的時機。
嗖嗖嗖天降箭雨,撕破混沌沙塵,尖利插入騎兵團中。狄容有人中箭倒下,撞擊在身旁馬匹上,帶動著圍擊蓋大的圈心越發搖擺不定。
「背後有人偷襲!」廝殺一陣,外圍騎兵最先出聲示警。
謝開言聽到聲響,心道阿照來得正好,掏出脖頸中馴雁用的鐵哨,吹響了撤退的號令。沙池岸邊的蓋大會意,帶著誘敵出戰的少年子弟轉頭衝向浮橋,竭力回到本方這側陣營。隱身在最後的謝照不斷驅箭追趕,將六百餘名狄容騎兵盡數趕上浮橋,自身卻未顯露過一次真容。
因此,狄容至死也未明白栽在了誰手裡。
蓋大縱馬奔馳,遠遠看見謝開言攀附在橋面上的手,側身臥在馬匹左邊,伸手抓向謝開言的右腕。謝開言聽到馬蹄漸近,積攢全身力氣一躍,借勢翻滾落在蓋大身後,合騎在馬上朝前掠去。
趕赴到引線埋沒的頂端處,他們側身讓過少年子弟兵,再毫不猶豫點燃了火石。轟隆一聲巨響,沙池底炸出一道彎彎曲曲的流水線,很快有沙粒傾瀉進去,引發大片橋面坍塌。眾多飛馳在浮橋上的狄容騎兵躲避不及,連人帶馬全數葬身於滾滾沙流之中。
這一戰,黃沙染紅了臉。每一寸浮橋基底,都有少年子弟兵的血汗,甚至,
還有他們的忠魂。
謝開言策馬而立,回頭看看身後一張張斑駁著血色的臉。他們眼中沒有猶豫,迎接她的,依然是坦蕩蕩的堅定。
丑時一刻,流沙原南側佇立著不過百名身影,靜寂對著沙塵瀰漫的原野,沉默祭奠殞命的少年郎。北側,謝照帶著心腹輕騎,緩緩退向東北方,為著第二波的襲擊做準備。
蓋飛突然跑過來,抱住了蓋大的身子,哽咽道:「哥——」
蓋大輕拍他的頭,說不出一句話。
蓋飛虎目含淚,說話擲地有聲。「今晚這一戰,讓我見識到了什麼叫做『勇敢』!」很早之前,他的師父就向他所敬愛的兄長討要過兩字——勇敢。如今在這片黃沙莽莽血淚縱橫的原野之上,體現出來的又豈非是兄長一人的勇敢?
耳旁似乎又浮起師父教導過的話,字字如星子,摘入他的心田,照亮了他以後的路途。
「少不知戰,但知無走。催馬上前,臨危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