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前夕的連城鎮依舊古樸而安靜,迎接一個個薄霧流淌的清晨。
謝開言等候在阿顏樓閣前,看著草尖露珠一滴滴滾落。吱呀一聲門扇響,妝容靚麗的阿顏走了出來。水藍色羅裙似花紋拂開,漾起一層層繁複漣漪,襯著週身的淡雅氣息,阿顏就如同是一株淡香芙蓉,開在了庭院裡。
謝開言簡短說明來意,許以便利。
阿顏側頭聽著,微微一笑:「前面已經收了姑娘許多錢財,這次不勞你叮囑,阿顏知道怎麼做。再說公子已經收我為貼身侍從,閒暇時吹弄簫曲博取公子歡心,是我本意,不需姑娘下聘金來請。」
謝開言連忙退讓一旁,說道:「如此甚好。」
阿顏福了福,執起一柄青笛,緩步離去。南院內流淌著一層輕紗似的霧氣,靜悄悄地沒有人影。阿顏遵循慣例,站在門口請了聲公子安,才提裙走入正廳。
廳內依然岑寂。
著素淡衣裙的花雙蝶從書室裡走出來,溫聲說道:「公子在勘查圖冊,不喜人清擾,請姑娘隨我來。」
阿顏跟著花雙蝶轉過側廊,來到一旁的庭院裡。花架下鋪開了一道道雲霧般的綢緞,沾染些許露珠,沒有萎靡垂下,隨風輕躍著亮色。阿顏看著布架,躊躇說道:「不知公子是否喜歡絹絲織品?我想繡一方手帕給他。」
花雙蝶轉身瞧著滿院的輕紗淡綢,想了想,歎道:「這個我做不了主。」
阿顏聽她語氣勉強,隨即微微一笑:「只是感念公子的知遇之恩,別無他意,姐姐不要想多了。」她在花雙蝶身後福了福,出門一趟,喚來平時交情不淺的姑娘們,一起湧到花雙蝶的院子裡,熱熱鬧鬧地開起了繡坊。
花雙蝶坐在中間,悉心一一指點繡法。
姑娘的歡笑聲如同竹音清脆,紛紛傳到門外,引得路過的行人駐足張望。馬辛本想重金求購一匹緞子做衣衫,看見滿院的笑語歡顏,躊躇一下,終究不好意思闖進門,順著石牆根跑了出去。
西門外,緩緩行著一道天青色身影,天幕雲彩落在前面,仿似攤開了一幅畫。馬辛只覺眼前一亮,拔腿朝著她跑去。
「你去哪裡?」跑到謝開言跟前,他馬上擦乾汗水,緊巴巴地問。
「四處走走。」謝開言不著痕跡退開一步,與馬辛拉開距離。
馬辛自發跟在她身邊,興致勃勃地說道:「那好啊,我陪你。」
謝開言暗歎口氣,啞聲道:「小少爺,我在遛兔子,你讓讓好麼?」
馬辛低頭一看,才發現謝開言裙邊趴著一團白白的東西,纖弱的毛在晨風裡顫抖著。
肉兔子好像受了點驚嚇,豎著兩隻耳朵,匍匐在地面一動也不動。
馬辛連忙後退一步。
謝開言拉拉兔子脖頸上的絲線繩索,見它還是不敢動,蹲□,摸出一小截胡蘿蔔,哄著肉墩墩的身子滾向前。馬辛不甘心,又跟上謝開言,那只傻兔子立刻不動了。
謝開言朝馬辛皺起眉,馬辛訕訕地說:「這兔子太傻了……好像只認得你……」
謝開言將兔子拈到竹籃裡,準備離去。
馬辛攔住她,急著說道:「你每天都要遛兔子嗎?那我明早再來可以吧?」
謝開言想繞過他,又被攔住。她不禁冷淡說道:「小少爺如果能追上我,這片草地隨你來去。」說罷,不等他反應過來,腳步輕輕一掠,已經飄向數丈開外。
馬辛果然來追,眼前的淡色人影如同一抹輕煙,逐漸飄散在遠方。他累得氣喘吁吁,撿起一塊石子,發力扔向前方,策馬奔過的蓋飛瞟了他一眼,嗤笑道:「就這點功力也想追上我師父,真是不知好歹。」
馬辛心裡窩著一股氣,正愁沒哪兒發洩,看到蓋飛神采飛揚的樣子,大喊一聲,躍到馬上抱住了蓋飛。
兩個少年郎素有糾葛,秋獵大會上曾經爭得你死我活,眼下交惡,再也按捺不住,兩人立刻廝打在一起。蓋飛身手較靈活,狠狠揍了馬辛一頓。得勝後,他哈哈笑著躍上馬,馳向牧場深處,繼續師父交代的操練事宜。
馬辛站在原地發了一會脾氣,紅著眼睛跑回連城鎮。「師父不理我,徒弟也可恨……想個法子弄走蓋飛就好了……」衣服七零八落,袖口也被撕爛了,他時不時拾掇起一點布條抹抹眼睛,早有下屬將他的異狀報告給了馬一紫。
馬一紫腆著肚子匆匆趕來,詢問出了什麼事。馬辛積怨已久,當即哭鬧一陣。「爹,你在鎮裡養那麼多閒人幹什麼?你看蓋大,上次敢當面摔你鞭子,讓你在喪葬家戶前不好看,已經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了,哪有一點把你當做老大的樣子?再說蓋飛那個跳脫脫的狗崽子,總是打我,欺負我,背地裡罵你,早就生了造反的心思,這個時候騎馬跑來跑去,當連城鎮是他自家開的,爹你看了不氣嗎?」
馬一紫的臉色蒙上一層寒霜。馬辛見狀,又挑撥了幾句。早在幾年前,蓋大取得連城鎮上下一致的支持,那個時候他怕地位不保,曾經變著花樣攆蓋大出關,要求蓋大去巴圖鎮另謀他途。蓋大後來在巴圖鎮組建了車行,站穩了腳跟,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耳邊又傳來兒子的哭鬧,他聽了一陣心煩,思索片刻,終於拿定了主意。
「蓋大自請練兵抵抗
狄容,這剛好是個機會。等會兒我叫他來立個軍令狀,迫他必須打勝仗。如果他最後贏了,對我們馬家來說沒什麼損失,如果他輸了,我就有借口趕他出連城,順便帶走蓋飛那個小混蛋。這樣你滿意了吧?」
馬辛「破涕為笑」,嘿嘿擦著眼角邊看不見的淚水,心裡加了一句:師父最好不要走。
馬一紫看出他的小心思,敲著他的頭說:「那個謝開言也要一併送走。你還年輕,不愁找不到媳婦。就看連城鎮,哪個女兒家比不上那個啞巴姑娘?」
馬辛大叫:「爹——!」
馬一紫擺手:「我幫你找家像阿顏那樣的女兒,替你定下親事,你就不會整天地跑出去野了。」
馬辛鼓起嘴:「好吧。」
草色越來越淺,稀稀疏疏點綴著露珠。飛躍的謝開言止步,將絲線韁繩繫在竹籃上,放下了兔子。兔子自顧尋嫩草進食。她抬頭望去,天幕重雲下盤旋著一隻灰雁,拍打著翅膀,遲遲不肯飛離。
謝開言掏出哨子試著吹了吹,灰雁哀叫一聲,並未像往常那樣停留下來。她想了想,跟在灰雁之後,朝著遙遠的原野走去。半個時辰後,盤桓的灰雁不斷飛轉回來,將她引到一方沙丘之上。
沙丘植著一株駱駝荊棘樹,枝椏直插橙紅色天幕,像是燒灼了半邊雲。樹旁佇立著一道挺拔的影子,及地錦袍迎風吹拂,流淌成酣暢墨色。寫意山水映在謝照身上,他一動不動站著,任由寒雲翠煙在周圍變遷,一雙眼眸只管緊緊攫住謝開言視線。
「阿照,你怎麼來了?」
謝開言曾經囑咐過謝照在後方活動,見他現身於此,不得不驚奇。謝照伸手牽住她的腕部,以指尖摩挲她的袖口絹緞,淡淡說道:「我很掛念你,所以請蓋大的雁子傳一次信。」
幾日不見,阿照的臉生動如昔,只是眉間印了道皺褶,似乎相思已經深刻入骨。謝開言輕輕拈住他的衣袖,擺了擺,說道:「別擔心,我很好。」
謝照摸出一方布帕,掀開四角,露出三塊溫熱的糕點。謝開言拾起糕點,在他的注視之下一一吃掉,如同十年之前。
「狄容那邊怎麼樣了?」
謝照拍拍她的後腦,皺眉說:「吃東西的時候別講話。」
謝開言嚥下最後一口糕點,緊緊看著謝照抿住的唇,打算再開口詢問。謝照微微一笑,突然從樹後拿出一盞竹筒,揭開布塞,遞到她跟前。「喝吧。」
沙丘上頓時氤氳著一股甜香氣味,帶了一點淡淡的茶花雅馨。謝開言嗅了嗅,讚歎說道:「你還是像十年前那樣會變戲法……」一
邊含糊著喝下奶酥。
謝照替她擦淨嘴角,將她拉到樹後避風處,抬起胳膊撐在樹幹上,低頭說道:「現在可以問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