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蓋大借兵提議三天後,飛往汴陵太子府的鷹隼俯衝下來,落在連城鎮牆頭上,帶回了太子沉淵的諭令:撥四千精兵充作援軍,其餘兵士原地待命。因關外地形曲折,風大沙多,連城鎮團練兵力必須擬作前鋒,當先開路。
卓王孫喚蓋大進府,當面出示了太子的密函,冷淡說道:「殿下的條件看清楚了麼?」
蓋大躬身施禮,稍作躊躇一下,一口應承這個要求。走出門時,心裡已經有了底氣。
因為太子沉淵的答覆,又被謝開言猜對了。為了不露出破綻,他甚至要做出為難的樣子,在卓王孫面前搪塞過去。
蓋大找到謝開言,轉述了整件事。
謝開言卻道:「邊防軍營有精兵五千,葉沉淵只出動三千騎兵一千步兵共計四千人,還有一千人去了哪裡?」
蓋大想了想,道:「密函上說的是『原地待命』。」
謝開言皺眉:「不對,他不是坐以觀戰的人,這一千人肯定還有作用。」
蓋大道:「如果我們在撤退的時候,這一千人掩殺過來,又或者——巴圖守軍也來圍攻,那我們豈不是逃不掉?」
謝開言搖頭:「巴圖守軍不足為慮,他們像一盤散沙,小飛曾衝進軍營強搶趙老爺的囤糧,用火一燒,就讓他們亂了陣腳,你說這樣的能力怎麼能與蓋家軍抗衡?至於那一千精兵,肯定不是埋伏在先前四千人之後,再去做第二輪的衝擊準備……」
「何以見得?」
「戰線拉得過長是兵家大忌。葉沉淵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圍殲戰要速戰速決,張開口袋等敵人進來挨打才是最好的法子。」
蓋大聽後不禁點頭:「有道理。你讓小飛帶數百少年去巴圖軍營外面候著,就是為了遏制巴圖守軍出巢的動向吧?」
謝開言答道:「是的。如果巴圖守軍不動,小飛還有其他事要做,順便可以拜訪下趙老爺的糧倉。」說完,她拿出描摹下來的北疆至天階山全景圖,與蓋大細細商議諸多關鍵之處。
最後一戰即將來臨,謝開言指揮著蓋家軍全力以赴,力求殲滅狄容,更重要的是,他們要保存己方的實力。
謝派實力出自兩點:蓋家軍與謝照的騎兵。早在護送連城鎮第一美人句狐小姐奔赴狄容部落時,謝開言會見謝照,做了妥善佈置,她推算出與狄容之爭的所有可能性,給謝照定下三計,最後一條便是支援蓋家軍。
謝開言料想葉沉淵能派兵支援連城鎮勢力,暗含的目的肯定不是那麼簡單,因此提前做了準備。依照以前的計劃,謝照必須排除萬難,登上天階山東麓,等待著蓋家軍衝進來,他們再施法援救——此種準備就是針對華朝人的突然發難而定。換句話說,如果葉沉淵沒有將蓋家軍一併剿滅的心思,只是撥出精兵力助連城鎮,那麼謝照的支援也就用不上了。謝照會退向域外,蓋家軍會回到連城鎮,不久的將來,兩伙人會代替狄容成為第二撥首位相連的勢力。
但是,謝開言一直多留了個心眼,在反覆推敲一件事,一件很關鍵的事——
太子沉淵怎麼可能容忍他人在自己的邊關發展勢力,從而養虎為患?儘管他已命令特使發放榜文,昭告天下:連城鎮三代免征課稅,連城馬場兵力併入華朝邊防軍營,不得獨立管制。條文開明而大義,展現了儲君安撫連城、一統北疆的胸襟,然而,謝開言並不輕信。
她始終將葉沉淵放在掌權者的地位上來揣度、推敲他的心思。試想,如果她是他,站在他的九千萬頃土地上,她會怎麼想?她會怎麼做?
這錦繡河山,繁華無限,關外有連城鎮,形成了華朝的門戶,再朝外,便是北理。緊守門戶的第一步是什麼?當然要鞏固邊防,修建成堅不可摧的屏障!
想到這裡,謝開言敲擊在桌面上的手指突然凝住了,一絲薄汗從額角滲落出來。
這時,蓋大又補充了一個消息:卓王孫質疑連城鎮男丁的數目,他按照卓王孫的要求,將連城鎮的戶籍冊收集起來,送給卓王孫過目。然而到達卓府時,卓王孫看都不看,直接吩咐交付給那個黑臉軍官——閻海都督。
戶籍冊不僅能徹查各家情況,擬作徵兵的比例依據,還有一點就是,清人數封府庫,留待下一任城主接管。
聽到這個輔助消息,謝開言突然有些明白葉沉淵要做什麼了。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看向蓋大的眼光裡算是鎮定:「葉沉淵要接管連城鎮。」
蓋大詫異道:「太子下過諭令,要連城兵力併入邊防營,本來就是接管的意思——」
謝開言截口道:「不是這樣的接管。」
蓋大皺眉以示不解。
謝開言道:「可恨我現在才想起來,卓府那個閻都尉的作用——他分明是要帶兵佔據連城鎮,做下一任城主!如果是連城鎮併入邊防營,保留自主能力,這還不算禍害。怕就怕閻都尉入駐連城鎮,使連城鎮徹底變成軍政一體化的營壘!」
軍隊是個冰冷而強大的戰爭工具,以邊防軍營尤甚,它遇強則強,遇弱變狂,會一口吞併那些弱小的勢力。只因葉沉淵早就有覬覦北理之心,不出意外,他一定會加強邊防的力量,充軍擴建,用最大的手段鞏固華朝的邊疆。
那麼,原來躲避在連城鎮裡的流民與團練怎麼辦?
謝開言自小學史,明白歷代國君的手段:一是清化政策,肅清原住居民,提點可用之人,在戰火焚燒的大地上重建國土;二是弱化政策,將全部男丁關進軍營操練,留下老弱婦孺留守在家,順便收拾那些可憐而貧瘠的莊稼地。
無論想到哪一點,都讓謝開言汗濕重衣。
蓋大聽到她的分析,不禁問道:「以你之見,太子會採取哪一條策略?」
「十年前的葉沉淵一定會採取第一條。」謝開言面色上有一陣恍惚,她極力回想過去的白衣身影,無奈腦中只留一片空白,「十年之後,或許他要顧慮北理人的民心向背,方便北理不戰派投誠,而採取第二條策略。」
此事事關重大,蓋大也不由自主地追問道:「謝姑娘可肯定?」
謝開言搖搖頭,道:「這一點我無法肯定。」
蓋大又道:「既然將連城併入軍營,無論是哪種形式,作為儲君,他一定不會反悔下的詔令。也就是說,如果他將連城鎮清化乾淨,天下沒了連城的名目,他還去哪裡尋一個『連城鎮』出來,讓它三代免征課稅,作為法令必行的楷模,使天下流亡之人紛紛歸順於他?」
謝開言抬起冰冷的眼睛,問道:「我且問你,連城主力在哪裡?」
蓋大道:「在我們這裡。」
「我們會去哪裡?」
「逃跑或者撤回連城。」
謝開言長歎:「你現在懂了嗎?不管我們做什麼,葉沉淵都是贏定了。」
蓋大細細推敲,恍然大悟。
謝開言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啞聲道:「我們原定的計劃是佔據連城以求發展,尤其是他公佈的三代優待連城的詔令,似乎給了我們很大的希望,但那時我已經說明了,那只是他的障眼法,他的目的不可能那麼簡單。隨後我制定了第二條發展計劃,打算朝外撤退,退到域外,保留本方實力。可是我們一走,葉沉淵就會借口連城主力潰逃不回,主動捨棄了太子殿下的『仁政愛民』的詔令,一定會驅動軍隊踏平連城,且本次出兵有正當理由。如果我們不走,一定會被葉沉淵納入邊防軍營裡,重新輪迴一遍生死。順他意,成為華朝奴兵;逆他意,當成叛卒處死,是生是死,完全掌握在他手裡。」
蓋大重重一歎:「這個葉沉淵好重的心思,也好狠的心思。」
謝開言坐在凳子上,閉上了眼睛,動用所有內力搜索天地萬物之音,傾心聽了一刻草蟲鳴叫,她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蓋大靜靜地站著,不打擾她的神思。
謝開言驀地睜開眼睛,光彩一片清澄。「蓋大哥不用擔心,我會想出辦法,保住連城鎮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