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連城鎮的當務之急是處置好子民,使他們免受邊防軍營的殺戮或者奴役。卓王孫調來都尉閻海當值不過五天,待謝開言發現端倪時,能解決問題的時間只剩下一個夜晚。
「帶上鎮子的人一起跑吧。等我們安定下來,再發展生產,建個部落出來。」
謝開言想的也是這樣。本來就抱著棄城之心,多帶走一些人,雖然增加了麻煩,但是子民待她如上賓,她應該回報他們。
「關鍵之處在於拖延閻海軍隊進城虐殺的時間。」她說道,「你派親信組織民眾轉移,我在城頭拖住他們。」
「你怎樣拖?」
「只能從卓王孫身上想辦法。」
謝開言細細交待蓋大一些事情,蓋大點頭,立刻著手去辦理。
一個時辰後,暮□臨四野,清藿花草上聚集著霧氣,點滴露珠盈盈墜落大地。西門河畔疏疏落落站著十幾道身影,她們彎下腰,從竹籃裡採擷出一朵朵雪白玉蘭燈,點燃了油蠟,素手輕揚,放著它們飄遠。不多時,靜默而輕緩的西門河裡漂浮著一盞盞燈,奇香四起,像是佛祖參看大地的眼睛。一切岑寂無聲,充滿了悲憫之情。
謝開言繞過卓府,走進花雙蝶的院子,等待著主人歸來。
花雙蝶見了她,自然驚訝:「謝姑娘,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三天不見你,公子寢居裡的花草都枯萎了。」
謝開言賺到了卓王孫的字畫各一幅,再也沒有去拜訪他,遑論送花與學習。見花雙蝶提起話頭,她並不答,只是委託花雙蝶在雪白瓜皮上雕出一盞蘭花燈,她再接過來,塗抹上一層釉彩,用以防水。
花雙蝶看見她的動作,愈來愈奇,問道:「花燈用來做什麼?」
謝開言用絹布紮了一個小屏風,輕輕放入瓜果中,圍攏著香蠟花心,忙得頭也不抬。「今天是河神節,連城鎮的姑娘都要做花燈送神,祈禱來年風調雨順。」
花雙蝶暗暗詫異,河神節她倒是聽說過,但是沒料到連城鎮的節日竟是這麼晚。現在正值秋末冬初,西門河籠著一層白霧,送燈下去,神靈能好好享受到花果香燭嗎?
謝開言轉身要走,花雙蝶連忙拉住了她:「我聽說華朝的河神節也叫女兒節,是與心上人一起送燈,這樣祈福起來,也靈驗一些。」
謝開言側頭問:「真的麼?」
花雙蝶笑著說:「你拉公子去試試不就知道了?」說著,將謝開言推入旁邊的院落裡。
謝開言雙手捧著花燈,侷促地站在門外,喚了一聲:「卓公子。」
卓王孫此刻正坐在寢室內,看著桌案上連綿起伏的花草叢,一動也未動。白華束枝,芳香猶在,或淺黃,或絢麗,整整三十株,每次環顧,就像是瀏覽一遍原野上的秋天。
他曾站在天階山崖前,吹奏起一首《杏花天影》,清風震得花瓣卷落,飄拂下去,送給謝開言無以言喻的美景。但是此刻,就在眼前,她回贈給他的更多。
耳邊似乎又傳來那聲不輕不緩的呼喚:「卓公子。」
他坐在案榻上回道:「進來。」
謝開言伸手推門,走進寢居裡,頓時一陣清香襲來,令她停住了腳步。
卓王孫坐在一片花海裡問她:「什麼事?」
謝開言低頭回答:「我想請你一起去放燈。」
卓王孫拂袖扇開幾枝花,冷淡說道:「我乏了,不去。」
謝開言咬咬唇,輕抬眉眼問道:「公子似乎在生氣?」
卓王孫不說話。
謝開言悄悄走近幾步,試探著問:「難道是因為——我沒有知會公子一聲,我的課業已滿,不再來這裡學習的原因?」
卓王孫依然看著她不說話。
謝開言左手挽住花燈,躊躇了一下,終於走到他身邊,用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公子息怒,我這就向你賠禮。」
卓王孫總算開了口:「怎麼賠?」
謝開言側過身子,不去看卓王孫,臉頰上浮起一抹紅暈,令蒼白容顏羞赧不少。「我放下這盞花燈,祝公子福壽安康……」
「就這樣?」
扭頭背對著卓王孫的謝開言抿了抿嘴,又輕聲說:「還許下一個女兒家的心願,希望能時刻見著公子。」
卓王孫站了起來,任由謝開言拉著他的袖子,來到西門河邊。一株柳樹孤零零地站在淡霧裡,枝葉掛著霜華,如同綻放著瓊花。他看了看,記起來這株柳樹的意義。
他在樹下曾要她許諾,沒有他的允許,她不准隨便離開。
謝開言站在他身旁,細細瞧著他的臉,看得有些久了,又微微一笑。「你想起了什麼?」
卓王孫不禁抬手撫上她的笑臉,近乎低語道:「你。」
謝開言低頭,用雙手捧起潔白的蘭花燈,聞了聞。「杏香飄渺,隨風轉徙,有時我睡著,也會聞到這種味道。我在想,那是不是公子特意為我安置的熏香?」
卓王孫沒說什麼,只用手壓了壓她的發頂,將她靠向自己的胸前。那股熟悉的草木香氣是多麼令他眷念,他閉上眼睛,吻了吻她的頭髮。
謝開言稍稍退後,避開了他的懷抱。她捧起花燈,送到他鼻樑下,討好地說:「你聞聞,是不是很相似?」
卓王孫深深看了她一眼,果真低頭聞了下去。一股清淡杏花香氣衝入他的心肺間,薄而飄渺,退得遠了,還能勾起血脈裡的顫動。他抿緊了唇,低頭看著她的眼睛。
謝開言轉身放開花燈,看著它飄遠,一直沒有說話。夜風拂過髮絲,吹亂了她的眉眼,她又站了會,才說道:「走吧,我送公子回去。」
一刻鐘後,謝開言走回小木屋,取出卓王孫寫的那副絹素字帖,垂眼研習一番,對蓋大說道:「備紙。」
卓王孫曾向蓋大當面出示過太子諭令,因此他知道書寫紙的質地。他鋪開早就準備好的金帛紙,替謝開言研好墨,然後袖手退到一邊。
謝開言輕提一口氣,握筆疾書,參照卓王孫字體神韻寫了一道陣前諭令:事茲重大,午後攻城。
夜風從小木窗穿過,吹乾了墨字。蓋大上前查看,歎道:「竟然能寫得分毫不差,謝姑娘果然是奇才。」
謝開言收拾硯台,苦笑道:「蓋大哥又在取笑我。」
蓋大小心收好諭令,道:「指令已經有了,不過陣前叫將,還必須出示金牌。」
謝開言道:「令牌在卓王孫身上,我明天再取。」
今晚她已經摸過卓王孫的腰身,胸口觸及到一點堅硬,她便知道他隨身帶著令牌,就安放在左懷。猜測獲得求證之後,她退出了他的懷抱,避免打草驚蛇。
只因她知道,卓王孫聰明過人,稍稍做錯一步,會被他看出全局。
她也知道,在卓王孫已經下過最後一戰的諭令之後,她趕到城頭,向都尉閻海變更作戰時間,更是行兇踏險的事情。閻海軍隊是久經沙場的正規軍,不像巴圖雜軍那麼好糊弄,以他明銳的感知能力,他甚至會懷疑變更指令的真假,直接衝進城來。
所以,她必須穩住局勢,不能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當夜,謝開言細細搗碎曬乾了的青杏,將它們磨成粉末,再注入叢蘇子藥水,裝進布袋過濾。待藥水變得清澈無垢時,她取過一副棋,將棋子浸泡在水中,再撈乾,如數放進盒內。
蓋大請來一位精細的繡工給謝開言裝扮,一切妥當後,謝開言鋪開如霧般的裙裾,安然坐在椅子裡,閉目養神。
窗外蟲鳴之聲隱去,清露滴響,墜入初陽拂照的大地。
謝開言睜開眼睛。
天亮了。
最後一戰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