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
遼闊秋原上傳來三聲沉厚鼓響,棲息在駱駝荊棘樹上的老鴰被驚起,呱地慘叫著飛向鉛灰天空。連城鎮的馬隊、征夫、青年壯丁依次從自家籬笆院門走出,聚集到方磚街道上,背起長弓箭鞘,繫緊頭巾及馬刀,自發合成一股人流。他們都不說話,沉默著向大門走去,遠遠望見,像是黑壓壓的一片雲。
爺娘互相攙扶,站在籬笆旁,淚眼看著孩子走遠。年輕的妻子們緊咬住唇,尾隨隊伍之後,偷偷地再送了一程。蓋大單馬立在城門一側,閱兵完畢,一提韁繩,風一般跑到小木屋前。
一襲雪白衣裙的謝開言正等在了沙棗樹下,微微笑著看他。
蓋大喉頭一陣發緊,他迅速翻身下馬,抱拳說道:「保重,妹子。」他用男子漢的行軍禮對她施以敬意。
只因她配得起。
很早以前,他或許不明白刑律堂為何要推選一個姑娘做預備族長,擔負起五萬弟子的教訓。現在看到這座孤城,看著她微笑如昨的臉,他終於明白了,勇者的膽識、智者的聰慧與性別無關。
她以一道瘦弱的肩膀,承擔全城的危亡。
城空,敵眾,三百口子民性命需要她來保護。但一到午後,她站在城牆之上,面對的卻是一千數目的虎狼騎軍。
她該怎麼辦?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
蓋大不敢想,也不能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就在今天,他必須領軍出戰,將空城完全交付給她。
謝開言如何不懂蓋大的心思?她連忙走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只是笑道:「蓋將軍十六歲起義兵討伐賊寇,築壇祭天以還,英雄膽氣震鑠古今。時隔十七年後,蓋將軍起軍鼓秋原大點兵,以壯闊鼓聲祭告天地,戰神已經歸來。」
蓋大勒緊齊額頭盔,眉目跳動,口中不能言語。
謝開言牽來馬匹,看著他踏上戰馬,持起樹枝敲向馬股,朗聲道:「天不屈才,蓋將軍必定得勝而還!」
蓋大縱馬徑直馳去,留下那道孤單的身影,不回頭。
得得響的馬蹄寂寥地傳遍內城街道。內城的民眾接到訊號,紛紛緊閉門窗,再次回頭檢查負重物資家產的馬車是否捆好了繩子。再過不久,會有人帶著他們撤離。
內城高樓之內,住著馬一紫全家,此時馬家人正圍著八寶桌喝湯。
馬一紫並不知道就在昨晚,蓋大暗中通知了各家各戶,對他們說道:「明日一戰極為凶險,華朝人很有可能派兵來佔城,將我們驅逐出去,再將老弱者殺光。如果你們想活命,想家裡人無事,就隨著阿駐走,明日撤出這座城,千萬不要洩露了風聲。」
阿駐是蓋大留在城內的親信之一,負責組織民眾撤離,他知道退出城後的路線,確保這批人不會走錯路、陷入沙池。
絕大多數民眾信服蓋大,見他說得慎重,紛紛點頭答應。他們的孩子或者丈夫就在蓋家軍裡,跟著阿駐走,等於回到了親人那裡去。何況這十年間,正是因為不滿華朝的□、對南翎遺民的輕視,他們才聚集此處,等著新一任首領的指引。
據悉,二皇子還沒有死。只要皇族血裔沒有滅絕,總歸有希望殺回去。即使眼下不能立國,至少能免於奴役免於屠戮,讓他們維持起最後一點尊嚴。
連城鎮是三朝流民混雜之地,除去南翎心腹家庭,還有華朝與北理的流亡者,佔了總人數的一成。蓋大本著慈悲心懷,也通知了他們。但凡有不走的,蓋大便道聲「得罪了」,將那些人全部捆起來,丟進地窖裡關一夜。
蓋大熬了一個晝夜,連番處理諸多事情,並不覺得疲倦。他的人緣極好,在連城鎮很有影響力,是以他振臂一呼,幾乎是全鎮響應。
秋原上,整理排列著他的子弟兵,眼裡沒有恐慌,挺立的身軀不輸於雪鎧銀騎的華朝精兵。
蓋大單馬站在隊前,一一巡視全陣,喝道:「束甲!」
眾兵士勒緊土黃色胸甲,紮緊頭盔。
「鉗馬!」
眾兵士鉗住馬嘴,安撫馬匹。
「出戰!」
一聲呼喝之後,蓋大當先衝向無邊無際的原野。秋陽從雲層中衝破出來,灑下光芒,照亮了他前進的路。他的身後是一千子弟兵,隨後,還有虎視眈眈的華朝騎兵跟著。
同一片原野之上,另一批人隱匿在北方村落裡,築土牆、立柵欄,擺出最迷幻的「四甲陣」藏起自己的行蹤。
太陽斜照,牆頭上灰塵飛揚,看不見裡面的動靜。
土城呈方形,正對著一截黃巖斷壁,斷壁之上,策馬立著一道銀色身影。銀鎧白羽,面容俊秀,即使來到戰場,他的眸子也是溫文可親,乍一看,還以為遇見了儒生。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小覷,此刻站在這裡,也是領了太子沉淵的諭令:帶三千箭羽衛剿滅謝照輕騎。
箭羽衛連夜調度,稍作休整,齊齊給馬上了夾嚼,趕赴戰場,軍容肅整地站在了左遷身後。無論風沙多麼大,他們的馬蹄沒有後退一步。
一陣黃風吹來,捲起左遷玉冠上的銀絡絲絛,自東向西飄蕩著。左遷久侯不動,正是等著風向,一切如自家公子說的那樣:巳時一刻東風起,攢射西北角,亂甲位,活埋此城。
風越來越大,漲勢順利。
左遷揚起左手,朗聲道:「擺陣!」
從豎列陣型中分出十隊刀斧手,左手舉起二十枝淋了藏油的箭羽,點燃,腳下迅速跑位,成魚麗之陣拉開間疏距離。
左遷再道:「弓箭手準備!」
騎兵縱馬奔向刀斧手,探身取火箭,扣弦,用箭矢斜指上天。
左遷最後一聲令喝:「破陣!」
頓時箭如羽發,齊齊飛射土城西北,火星四濺,拉出一道一道濃郁的煙霧。不大一會,土城角落裡遙遙升起一股濃煙,隱約傳來人聲吶喊,似乎有所騷亂。
左遷拉開銀色長弓,聚目於柵欄之上,三指鬆開,送出一道雪亮的光芒。銀鉛箭不偏不斜釘住了柵欄頭,尾端迤邐拖著精鐵打造的長條鎖鏈,垂在了地上。
重箭長尾,非臂力強健者不能御之,環顧整個羽林衛,只有左遷能擔當此任。他抽出另外兩支特製的重箭,如法炮製激射出去,又釘住了柵欄兩頭。
前面的弓箭手射光了火箭,縱馬轉到隊列後,重新驅動新一輪的進攻。刀斧手自後至前不斷交替,點燃備用弓箭,動作有條不紊。
有兵士跑出,拉住三條鎖鏈,套在烈馬身上,並鞭打馬股,讓它們掙扎向前。兩列刀斧手推出桐木衝撞車,重重擊向柵欄下的土牆。黃土磚塊紛紛落下,牆身不過片刻就裂開了口子。
刀斧手以鐵盾護身,撲進缺口,外層的弓箭手持續射出火箭。
柵欄少了土牆的依襯,馬上被拉倒。城池一旦破開一角,大量士兵湧入,展開伏擊戰。
土城裡面遍佈曲折渠溝,謝派騎兵燃了狼煙,模糊了刀斧手的視線。騎兵在內城無法施展開來,因此他們早早棄了馬,分出四百人死守此城,以作誘餌。其餘人隨著謝照一起,昨夜便從地下溝渠離開,直奔天階山而去。留守者待他們出城,堵塞出口,準備決一死戰。
四百孤軍分成四角,手持長戟,守住了機關處。每當有敵人臨近,他們就斬斷繩套,發動竹籤木排,以尖端狠狠扎向敵人肉身。
刀斧手用鐵盾防護,首尾相連,搭成一段梯子。後面的跳蕩隊踩在盾牌上,借力彈起,猱身撲入機關陣。兩邊都是不怕死的士兵,這一場狙擊戰均殺紅了眼。
然而,謝派孤軍的任務不是戰勝此場戰役,而是拖住前來的襲擊者。他們留守在城內一月有餘,知道華朝人遲遲不發動進攻,是因為在等最後一天、最後一戰。
謝族首領傳來密函,曾分析過華朝人的打法,推測出:當蓋家軍深入狄容腹地時,這邊的軍隊就會發動進攻。
眼下果然不假。
葉沉淵不僅想消滅狄容,還想在天階山與土城兩個戰場圍殲謝派軍力。他放出四千精兵三千箭羽衛分襲兩處,使兩處戰場不能互援,阻斷了謝派的融合。謝派軍力在人數上不能與華朝兵抗衡,只能巧取。想保住蓋家軍主力,謝照騎兵必須火速轉移,奔赴第一戰場前去支援。在軍中商議過後,四百孤軍英勇站出,自願充作靶子,吸引攻擊者的火力,為天階山的解圍多爭取時間。
一切就緒後,兩方剽悍之師如願以償對上。
左遷留在城外,緊攻西北角,驅動衝撞車一層層敲散城牆,逐漸殺到了內城。內城的謝派留守軍孤注一擲,紛紛斬斷抱木軸輪,頓時牛油繩辟啪斷裂,全城內所剩的柵欄沒了內力的牽制,齊齊跳轉,散成胳臂粗的竹劍凌亂攢射眾人。
這是一種兩敗俱傷的打法。慘烈呼喊響徹在褐色蒼穹中。
左遷並不停頓,下令徑直推倒土城,掩埋了一具具染血的身軀。他的銀色鎧甲極為亮眼,披掛著不少血痕,但他看也不看,只是縱馬向前。跳蕩隊刀斧手都圍著他,形成堅不可摧的攻擊力量。
一個時辰後,左遷軍虐殺四百孤軍,土城之戰完勝。左遷火速清點屍骸,察覺少了很多人數,策馬站在秋風裡,冷冷看著被掩埋的城池廢墟。
他的耳畔滑下一絲血跡,與俊秀的側臉非常不相襯。
儘管殺到最後,銀衣羽隊勝利了,但是結果也被公子預料到了。
巴圖備戰時,公子就囑咐過:謝照或許逃脫,無論城內殘留幾人,只管進不准退,勢必殲滅。左遷回想數年來公子征戰的手段,揣度出他的心意:一戰揚名,震懾餘眾。
公子的鐵腕行軍曾使天下人望風讋憚,現在,又被全線推進,自北疆至北理,一定會持續不斷地進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