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所有戰役硝煙散盡,留給大地無限創傷,同時還淹沒了一個人的身影。
謝開言到底去了哪裡?
這是很多人想知道的問題。
時光流逝之初,是從披著淡霧的連城鎮說起。
謝開言目送蓋大縱馬走遠,穿過微光晨曦,來到卓府。卓王孫以紫袍示人,衣外攏了一層淡紗緋紅蔽罩,長身靜立疏竹一側,便生出一些清冷氣質。
裝扮一新的謝開言提裙走進院落,先躬身施禮,說道:「承蒙公子教導一月,學識已有很大改進。公子曾說過要考查我的功課,不知今日是否有時間?」
卓王孫的眸子先刷了一遍謝開言的週身,神色卻是不興任何波瀾。他答道:「有。」
謝開言微微低頭:「不知公子想考究什麼?」
卓王孫從善如流:「你想演練什麼?」
謝開言內心微歎,好聰明的人,猜得到我要說什麼,偏偏不點破。一邊又用誠懇目光看他:「琴棋書畫隨公子點閱。」
卓王孫沉吟:「四技之中你最喜歡哪一種?」
謝開言篤定答道:「棋術。」也必須回答是這一項。
卓王孫吩咐花雙蝶取來一副棋,花雙蝶躊躇一下,隨即報告說:「昨晚我清洗棋子,晾在紗繃裡,忘了收回去。今早起了霧,又給染濕了。」
謝開言垂下眼睛,不露任何異常。花雙蝶能忘記收拾棋子,是因為她遞過蘭花燈,要花雙蝶雕飾時,用他物遮掩了紗繃。
卓王孫看著謝開言,謝開言抬頭說道:「煩勞花老闆去一趟木屋,桌上有一副我時常把玩的石棋。」
待棋子取來後,謝開言請卓王孫坐在石桌旁,幕天席地展開戰局。她持了白子,先下一目,卓王孫拈起黑子應對。
淡霧悄悄散去,秋日漸升屋簷一角。
謝開言心中算著時間,但凡有決意不了的地方,就懇求道:「可以悔棋麼?」
卓王孫總是淡然應允,沒有任何不耐。謝開言的頭越垂越低,發頂的簪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幾乎牽動了他所有的心神。
「公子如何解開此局?」
謝開言輕聲一句喚回卓王孫的目光。他低眼看了一下棋局,漫不經心說道:「不難。」
謝開言暗自驚心。花費這麼久佈置這場戰役,以縱橫交錯的棋子擺出局勢,卓王孫僅僅看了一眼,就有破解之策?
石桌上,佈滿白子戰局,分為三處,對應了三個地方。伏擊土城之戰在右上角,白子被堵死,她並不解救。天階山一役在左中角,她用大量白子圍堵黑子,當先佔據了攻勢。剩下的那處就是靠近她的胸腹之地,組成了最後一個戰場——圍困連城鎮。
她坐鎮連城鎮,與華朝指揮特使面對面。而卓王孫在對弈時,落子極快,似乎都未考慮。她細心一瞧,才察覺他在重點圍攻連城鎮,對其餘兩地也不施加援手。
謝開言停止了下棋,抬頭看著卓王孫,問道:「如果公子是我,當如何解開這場圍困?」
卓王孫不答,只伸出手指指了下第三方戰場,說道:「我一定要拿下連城鎮。」
謝開言道:「這個自然。」
卓王孫不禁冷淡道:「你不是有辦法了麼,何必再來問我。」
謝開言抬頭看看太陽,笑了笑:「難道公子知道?」
卓王孫冷淡不語。
謝開言看著滿院的青竹靜靜站在陽光之中,更加篤定說道:「公子是聰明人,肯定能推測出一二。只是公子太過親善,見我第一次沒有禍害公子之心,第二次便完全信任於我。我這樣說,公子懂麼?」
「懂。」
謝開言突然起身,展袖掠向院外,點麻兩名值守府衛,使他們靠在院牆之上。放眼望去,剛才寂靜無聲的內城裡,已經慢慢走出一些民眾,逐漸在轉移車輛家資。
謝開言閃身躍入內室,點倒正在收拾枯萎白草的花雙蝶,將她送到床鋪上放置好,再替她蓋上被子。
花雙蝶雙眸露出哀傷之情,苦於口舌不能言,只能嘶聲吐出幾個字。謝開言伸手撫上她眼皮,她兀自在微微顫抖,仿似不甘於放棄掙扎。
謝開言感念花雙蝶平日待她親厚有加,終於伏耳下去,聽清了那幾個字。「別……別……傷害……傷害……公子。」
謝開言一歎:「我只能答應你,不傷他性命。」
花雙蝶的眼睫疏忽一抖,像是蝴蝶掠翅,驚碎了花瓣上的露珠。
謝開言走出內室到達前院,看見卓王孫靜坐如斯,一點沒有改變姿勢。那挺直的背影,深沉的衣飾采色,將他襯得清貴無比。
「公子可好?」
卓王孫抬眼看著面前這張十年不改的容顏,冷淡道:「你是在問——我的內力有沒有流失?」
「公子聰慧。」
卓王孫不動,謝開言坐在他對面,靜靜觀察他的神情。
無奈卓王孫只是冷淡。
謝開言拈起棋子,叮地一聲敲擊在石桌上,圍在黑子外圍。「昨晚那盞蘭花燈沒有任何異常,只是點燃了杏香,讓公子再次熟悉下這種味道,順便讓你的肌膚感應香氣。我猜測,公子當是喜歡杏花,所以昨晚磨了一味青杏做藥引,摻雜在叢蘇子水裡,塗抹在棋子上。」
卓王孫看著她的臉,不說話。
謝開言又道:「公子生性謹慎,但待我親善。公子聞過那盞花燈後,見無異狀,第二天果然不再提防於我,對我如往常一樣。棋子蒙上叢蘇子水,在陽光下蒸發,形成無色無味的毒氣注入公子心肺間。公子只聞到藥引中的杏花香,完全不運功抵制,因此只能散了功坐在這裡,變成了我的人質。」
卓王孫突然說道:「奉茶,我口渴。」
謝開言微微歎氣,當真走入廳堂,沏了一盞綠茶給他。
卓王孫手都不抬,冷冷說道:「動不了。」
謝開言揭開茶盞杯口,送到他跟前。他一直冷冷瞧著她,動都不動。她緊抿住嘴,等了會,見他不妥協,無奈地吹了吹茶水,送到他嘴邊。
卓王孫端坐不動,抿了幾口茶。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大地似乎抖了兩抖,緊接著,暗啞的響聲持續不斷從腳底湧起,像是四處開了火龍,呼啦啦地遊走,蜿蜒盤旋過後,又直奔城頭而去。
謝開言穩穩捧著杯盞,不受任何影響,侍奉卓王孫喝下半盞茶。
他的嘴唇由原先的淡紫逐漸轉為有些血色,臉色依然蒼白。
半晌,他才開口說道:「你算好了時間?」
「是。」
「準備了多久?」
「一個月。」
卓王孫似乎不以為忤,眼露笑意。「殿下卻準備了一年。」
謝開言抬頭:「我與太子殿下目的不一,他想奪城,鞏固邊防;我卻想退出,保護子民。出發點不同,得到的結果也就不同。」
卓王孫伸袖拂去石桌上的落花,道:「你果然聰明,看得比誰都通透。」
謝開言忙道:「不敢當。」
「你每日來我這裡學習,心裡卻盤算著時間?」
謝開言誠懇答道:「是。」
卓王孫凝視她的眼睛,不再言語。
謝開言知道他已經推斷出前因後果,當即不再隱瞞,直接說道:「天劫子藏書中有一本《北水經》,曾記載過『秋水時至,百川灌海』,這個海,就是內陸海延澤。它從煉淵底發源,彙集了北疆所有支流,包括連城鎮外的那條西門河。」
按照水經集釋,每當十月二十七,便是水勢高漲之時。西門河聯通內陸水源,照樣上漲,直到今日巳時,已經達到潰堤的高度。
謝開言喚人準時炸開河岸口,放水灌入連城。連城由三座古城組成,地底均修建了引水溝渠,當水勢越來越快,越漲越高時,渠道無法承載,破損開來,將水流順勢導入鎮前護城河中。而鎮子裡的民眾就可以從溝渠撤退,安全躲過水患。
剛才那些悶響,就是地底水源蜿蜒奔騰的聲音。
謝開言聽著動靜,內心暗歎:一夜之間西門河變化如此神奇,古書誠不我欺。
卓王孫拈起一子,落在遠遠一角,清脆聲撞擊在石桌上,仍然那麼不緩不急。「聽說過左遷這個名字嗎?」
謝開言想了想,道:「左遷是兵部尚書之子,太子殿下的得力戰將。」
卓王孫冷淡道:「左遷隸屬於殿下,出了汴陵,可以不聽任何號令。此刻,他正在攻打一座虛城。不出一個時辰,他便會回到連城鎮。」
謝開言道:「公子在提醒我什麼?」
「左遷比閻海更加果斷。你可以偽造我的字跡,盜去令牌,喝令閻海不得即刻攻城,為連城子民的撤離爭取時間。只是左遷一來,見你扣留住我,必定棄我不顧,下令破城。」
謝開言站起身,做了一個延請的姿勢:「請公子隨我上城頭。」
卓王孫靜坐不動,只看著她。
謝開言低聲道:「得罪了,請公子忍耐一下。」說罷,使出五成內力攥緊他的手腕,將他帶離卓府。
卓王孫任由她拉住手,不緊不慢跟著她走,沿途都有驚慌失措的群眾,負責撤離的阿駐不斷在勸慰大家要冷靜。
卓王孫突然開口道:「他們可以走,你必須留下來。」
謝開言拉住他走向外城,頭也不回地說道:「那就要看公子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卓王孫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不禁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