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孫。
每一個來到華朝首府的人都知道這句話,謝開言也不例外。傳聞,華朝繁榮在汴陵,汴陵富貴在三戶,每日卯時三刻,當北街玉坊門熄滅兩盞高掛的燈籠,一列黃銅綠絛絡的馬車徐徐走出長街時,卓府的陸運商隊便以碌碌行聲喚醒了汴陵的清晨。
卓府是北街唯一的住戶,如同東邊的太子府、西邊的流花河,穩穩盤踞在一方,佔地龐大。謝開言落腳在卓府後院,每日負責捻熄燈盞、庭前掃灑等事宜,隸屬最低級的粗使丫鬟行列。
偏遠的後院由衛嬤嬤掌管,據悉,為了□新入府的奴婢,卓夫人特意將自己的乳娘安置在這裡。衛嬤嬤領了主母的旨意,單獨管轄謝開言,總是拎著一根柳籐杖跟在她後面,但凡有看不過眼的,衛嬤嬤就刷一鞭子過去,勒令她重做。
因此,謝開言才來卓府五日,便學會了很多東西,尤其是生活中的本領。衛嬤嬤雖然打得凶,但卓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敢過問謝開言的事情。時間仿似一道符咒,每到午後,衛嬤嬤就會忙不迭地走了,再也不瞧謝開言一眼。
謝開言曾經嘗試著走出卓府,竟然沒人阻攔。大家來來往往,對她視而不見。她有些詫異,提起常用的籐籃朝南城走去。
平民百姓都集中在南邊,圍著蓮花河棲居,只因他們相信蓮台能化精神,孕育出冰肌玉骨的孩子。眾多母親嬸娘湧到岸邊求籤祈福,在柳樹上掛滿五彩香包,氤氳了秋冬裡的霧露香氣。
蓮花河畔迤邐延伸幾條街巷,裡面光照熠熠,盤雜著眾多的商戶及文館。「水色天青」就是其中的一家,他的主人叫文謙,書畫技藝非凡,但因館場狹小,出身低微,生意落得冷清了些。
謝開言提著籐籃走過河岸,賣香燭的大娘塞了一把芹菜花給她,掌畫舫的二姑娘採來清靈靈的玉茗丟在她衣裙上,她悉數接過,在籃子裡擺出一叢錦花團,走到了文謙家。
文謙原是前南翎國太子太傅,流落華朝數年。每日閒來無事他就坐在天井裡,瞇眼看著外面的陽光。
一道天青色身影越來越近,肩膀承接著點點星碎的光芒,一如十年前。他站了起來,斂袖哽聲,彎腰行了一禮。
謝開言回禮,與文謙相認。他問她去了哪裡,可曾知道南翎的變故。她答道:「沉睡十年,一月前才清醒,遇見句狐,知道太傅隱居在蓮花河畔。」
文謙哽咽片刻,才能恢復如常。
謝開言每日下午來文館幫工,作畫扎燈,充作一名隨侍童子。她畫幾張清蓮出水圖,旁邊添上蓬頭稚子垂綸,送給香燭店的大娘。大娘直誇她的畫兒有靈氣,比這方圓十里的畫館強多了。
謝開言致謝離去,拎著籃子裡的錦花團回了後院,才將花叢移出來擺在窗台上,一回頭,便看見了面色不愉的衛嬤嬤。
她屏氣走了過去,靜立一旁,等待發落。
衛嬤嬤瞥著她,從嘴裡撂了一句話:「後院養不得這些花花草草,少不了又招蜂引蝶的,趕緊給我丟掉。」
謝開言應道:「是。」
衛嬤嬤皺眉喝道:「去點燈!回來剪窗花!」
謝開言拿起花束,走到北長街坊門前,順著竹梯爬了上去。打著火絨點燃了燈籠,她側頭看了看,又將這束花別在了鉤欄上。花朵映襯著燈火,煞是清麗可觀。
她站在竹梯上,眺望整座卓府的格局及建築。每次在暮色中找尋一番,她的願望便迫切了一分。卓老爺的院落最清幽,掩映在重重竹石之中,仿似一名獨立山澗的隱士。西南處,便是卓王孫與妻子的樓閣。
謝開言走回後院,衛嬤嬤取來一盞水,放在她頭頂上。
「走兩步給我看看。」
謝開言依言走動,衛嬤嬤用竹籐杖捅了捅她的腰,丟下一句:「腰太瘦了,還要軟和些,不伏低,怎麼拈得到手邊的東西。」
謝開言拿下水盞,說道:「嬤嬤,我只是負責灑掃的丫頭,為什麼要學這些奇怪的禮儀?」
衛嬤嬤啐了一口,道:「先備著唄,總有你受的。」
過了幾天,謝開言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水色天青畫館日漸蕭條,文謙無奈,將字畫搬到街市上擺賣。上午無人問津,午後卻來了一些姑娘與嬸娘,紛紛討要採蓮圖與垂釣圖。
文謙應對著一群婦孺,鋪開畫紙,仿照樣子畫了幾張蓮花。
大姑娘湊近瞧了瞧,嘖地一聲,抿抿嘴走了。嬸娘比劃半天,告訴他,畫兒沒靈氣。
文謙拈拈鬍子,審查半天什麼叫靈氣兒,未果,只得請出謝開言。
謝開言當街作畫,引來眾人圍觀。
一頂金絲絡繹的軟轎停在畫攤旁,小婢女扶著一名銀髮福態的婦人走出,站著細細看了會。謝開言苦等幾日,終於等到了人,更加精巧地畫著孩童,贏得老婦人點頭稱讚。
謝開言起身施禮:「見過老夫人。」
趙元寶之母趙老夫人抬眼細細瞧著謝開言,說道:「姑娘看著面善,老身好像見過你。」
謝開言微微一笑:「我曾給老夫人祝過壽。」
趙老夫人道:「難怪瞧著生出了幾分親近。」
兩人寒暄幾句,待人散,趙老夫人討要一副送子圖。謝開言笑道:「恭喜老夫人新添貴孫。」
趙老夫人拍拍謝開言的手,歎氣:「老身哪有福氣抱個孫兒,都是那不孝子害的。」
謝開言訝然。
提起心病,趙老夫人長嗟短歎。「那不孝子什麼都順著老身,就是娶妻生子這一樁,由得他自己胡來。」
謝開言溫言相勸,送走了老夫人。
日影西移,長街上依然繁華。老叟持竿走向湖亭,幼童嬉戲喧鬧,採來大蒲葉蓋在發頂,拖著小竹馬噠噠噠地在畫案前跑過。
謝開言悠然地看著他們,一抹倩麗的影子遮住了晴天麗日,撲送來一陣淡淡花香。
句狐新穿一身織絲煙羅衫立在風中,笑瞇瞇地對著她。
謝開言不抬頭,道:「借光。」
句狐抓住謝開言小辮,撅嘴道:「才一月不見,生分了許多。」
謝開言抽回辮子,從衣袖裡掏出一朵粉紅絹花,別在了句狐鬢邊,退後端詳著這張妖嬈無比的臉。
句狐扶著髮鬢臨水觀照,眉開眼笑道:「這朵海棠花真漂亮,襯我正好。」
「花我一兩銀子,在巴圖鎮買的,能不好嗎?」
句狐左右顧盼一陣,突然又暗淡了容顏,悶聲說道:「你為什麼不問我來這裡幹什麼?」
謝開言道:「你換了一身新裝,瞧著寶氣珠光,可見現在活得很好。今日才來尋我,怕是你家主人央你跑這一趟。」
句狐咬唇,道:「什麼都瞞不過你。不過今日喚你去的,只是他家妻子,不是他本人。」
謝開言抬眼問道:「去哪裡?」
句狐躊躇一下,道:「太子府。」
「太子府?」
句狐離開連城鎮時,並未說明去了哪裡,直到現在謝開言才知道,眼前的這隻狐狸不是伶人那麼簡單。
句狐低頭不應,面帶忍耐之情,過了一刻才說道:「其實我不想你去見那個女人,但是……但是她總有辦法逼我答應。」
謝開言洗淨筆硯,冷淡說道:「去去也好。」
兩人背著畫具走出長街,前面疏落站著一列人,官差圍住他們,正在檢查行裝。
句狐解釋道:「齊昭容好書畫,每逢丹青玉石展前夕,總要委派汴陵畫師入府作畫,挑選幾幅作品留下研習。如果她滿意了,會重重打賞差役和畫師,所以這些差役總是賣力地運營此事。」
一切準備事宜完畢,謝開言與其餘九名畫師,徐徐走入東街太子府。
白玉築基的朱紅大門依次打開,露出連綿殿宇、斗拱飛簷一角,岑寂書寫威嚴氣象。宮娥侍從低頭疾走,轉入重簷廡殿之後。
昭明宮內,熏香渺渺,一道金絲垂簾掛在玉階之前,阻斷了入殿者參詳的眼光。
一行十人靜寂走入,散成兩列站定。
謝開言垂袖而立,看著面前一塊金磚。
半晌,寂靜的宮殿內響起一道清利的聲音:「覲見者為何不跪禮?」
金磚上已經伏倒九道身影,謝開言站著沒動。
除了謝飛叔叔與南翎國君,她沒有跪過任何人。
驀地,那聲音變得冰冷起來:「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