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癡傻

茶樓特置的閣子裡密不透風,四角點燃了百根牛蠟,熏暖了白紗帳上懸掛的藥包,發出一陣奇香。

謝開言仰躺在桌案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偏偏內息像火一般熱烈,神智又陷入昏亂。連失兩名至親,激發了她的苦痛,來不及控制喜怒,暗算就發動,一瞬間,她的身體不能承載多方壓力,幾乎要坍塌至黑暗的深淵。

摸骨張穿好白麻長袍,燙了手,取來一碗藥水,以線作引,悉數灌入謝開言口中。等到她的眼皮昏昏沉沉閉上時,他便開始紮下九寸長針,緊釘在她的玉枕風府等穴位上。

謝開言的手腳輕微抖動,起了一陣痙攣,這種反應讓苗疆郎中很滿意,點了點頭。他負責監察全場,因此施法的摸骨張也表現得勤勤懇懇,不敢過多動作。

待控制謝開言的全身經脈之後,摸骨張摸出攝魂鈴,反持在手間,輕輕地搖響,口中一直唸唸有詞:「魂生九重,各相浮虛,脆皮入骨,脫胎換神。」一陣梵鳴之音滲入謝開言耳鼓,她的眼簾開始微微起伏,摸骨張見狀,加重藥包份量,繼續遊走於四周,拍下更多的銀針。

最後一支透骨寒的長針扎進謝開言頭頂,令她上半身猛然立起,仿似牽線傀儡一般。摸骨張細細咒念,她的身軀終於緩緩躺下,恢復了原狀。

「如何?」他轉身朝著監看的苗疆郎中說道。

郎中點頭:「我即刻給總管傳送消息。」

為了讓郎中更滿意,摸骨張索性當面嘗試成效。「起!」他說了個字,桌案上的謝開言即刻緩緩站立,面容蒼白地看向前方。

「睡。」

謝開言馬上睡下。摸骨張收了銀針,順便摸了摸她的頭頂,瞇眼說道:「這個煉製人不錯,很聽話。」

苗疆郎中走到閣外,放飛一隻信鴿,通傳傀儡已經煉成,回頭對摸骨張說道:「依總管密令,我們需連夜趕回汴陵。」

摸骨張道:「為何不直接殺了她?」

「留條活命好盤查南翎黨餘孽。」

摸骨張了然點頭,解開布袍,洗淨手,喚郎中收拾紗帳。郎中解開勾鏈,後背完全暴露,卻不防摸骨張突然欺近,一錐扎進他脖頸,沒讓他沒說一句話就栽倒在地上。

摸骨張拖著郎中屍身靠近水槽,抽出冰錐開始放血。待血水完全乾透,他用藥包裹住屍身,塞入置辦好的馬車暗格裡。細細清理了一切,他走到謝開言跟前,衝著那張蒼白無知覺的臉笑了笑:「我那傻兒子才見你一面,就吵著要媳婦,留你一命終歸不會錯的。」

茶樓外烏雲密佈,不多時,下起了大雨。

高台上零落著兩具屍身,幕天席地,飽受水污摧殘。摸骨張帶著謝開言走出茶樓,看都未看句狐與簡行之的慘狀,駕起馬車揚長而去。

一個時辰後,汴陵城樓遙遙在望。

正門前兵士盤查過往行人,因刺殺太子的兇手沒留下任何佐證,太子府督辦的文榜裡便沒懸放繡像,只是明令往來者出示通關牒券。騎兵營鎮守在門樓處,呵問摸骨張馬車裡可藏有他人。

摸骨張抬起眼皮子,睥睨看著騎兵,道:「我是連夜出城為總管辦事。」說罷出示了修謬的章印文書。

銀鎧騎兵執意查看車廂,搜檢一番,只看到兩具並排躺著的屍體,一男一女,均用藥包裹著。

摸骨張淡淡說道:「我採集的藥屍,作醫診用,官爺要不要剖開肚子看看?」

騎兵連忙擺手,放馬車遠行。再箭步走上闕台,找到巡視的封少卿,報告了剛才看到的事情。

封少卿拍拍他的肩,歎道:「總算知道太子妃的下落了,不枉我們找了一天一夜。」交代完畢後,他便騎馬奔向太子府。

太子府內依然由修謬操持大權。他嚴令太子親隨不得靠近寢宮,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消息,連左遷也不得例外。

封少卿找到左遷耳語幾句,左遷面帶憂戚道:「總管已經替殿下解毒,可是殿下仍然沒有醒來,太醫說,殿下的心病太重,不宜再向他進言,打擾他的休養。」

封少卿想了想道:「那末將加派人手暗中保護太子妃,左大人這邊也要想想辦法,早點讓殿下醒過來。總管一旦逼迫太子妃,除了殿下,還沒人能阻止他。」

左遷沉思片刻,匆匆走向後宮繡苑,向花雙蝶面授幾句機宜。花雙蝶提裙趕到太子寢宮,喚退進藥的宮女,親自捧著玉案走近內幃。

修謬果然守在了御床之前,查看葉沉淵的脈象,眼裡已經布了一些血絲。花雙蝶跪立床側,修謬回頭看了一眼,低喝道:「怎麼是你?」

花雙蝶低頭道:「回稟總管,司藥侍女剛剛打翻一隻藥盞,被左大人斥退,奴婢擔心誤了殿下敷藥的時間,便自行拿著案盤進來。」

修謬哼了聲,解開葉沉淵的袍子,取過藥巾敷在傷口上。

花雙蝶抬眼偷看,只見葉沉淵的胸口散著兩片烏黑,夾雜紫紅色的劍創傷痕,慘烈得不成樣子。她連忙低頭,內心長長一歎,容貌也萎頓了不少。

修謬細細換了藥,殿外傳來侍從通傳聲,說是宮中急件,他便匆匆走出查閱。花雙蝶馬上膝跪至床前,輕輕靠近葉沉淵耳邊,說道:「殿下,謝姑娘落戶張家,狀況極危險。」

搶著說了一句,她就退開很遠,如常跪立,等著修謬歸還。

修謬將她喚退,守衛一宿,天明後責令親信封鎖寢宮大門,坐著馬車來到右巷。

謝開言一身白衣白裙,呆呆地站在桃樹下。摸骨張打來熱水,替她擦臉,回頭一見修謬走進門,就冷冷說道:「放了我家阿吟。」

修謬擺手,門外兵士推進阿吟。

阿吟踉蹌幾步栽倒在桃樹下,抬頭一看,喜出望外:「咦——果子的姐姐。」不顧爹爹替他解開繩索,他便跳到謝開言正前,衝她笑著。

謝開言依然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皮很久才眨一下。

阿吟歪頭說道:「一一,一一,果子呢?」

摸骨張一掌揮開兒子,讓開了修謬的視線,尖冷說道:「總管若要拷問,請便吧。」

兵士突然走近,彎腰說道:「啟稟總管,封將軍帶人衝進巷口。」

修謬一展袍襟,安然坐在條凳上,絲毫不為狹小的庭院拘束。「攔住他。」

兵士面有難色,修謬冷冷道:「請出殿下的『蝕陽』,看他還敢不敢闖?」

兵士連忙從馬車裡取出一柄寒霜凜凜的長劍,捧在手心,疾步朝著巷口跑去。蝕陽是太子佩劍,上面封了前代皇帝的徽印,在華朝有見劍如見君的慣例。封少卿一看到蝕陽,果然翻身下馬,跪在了巷口,片刻動彈不得。

既無喧嘩傳來,修謬瞧了眼摸骨張,冷冷說道:「開始吧。」

阿吟一聽他的語聲裡有種冰冷的殺意,連忙攔在謝開言面前,大聲道:「你想幹什麼!」

摸骨張喝止阿吟,阿吟怎麼也不願走開,緊緊護著謝開言,瘦弱的肩膀不住地抖動:「爹,爹,你不能害她!」

摸骨張擺頭歎息,道:「我只問她兩個問題。」阿吟將信將疑讓開,看著爹爹用銀針紮了扎謝開言頭頂。

摸骨張問:「南翎餘黨躲在哪裡?」

謝開言不眨眼答道:「烏干湖。」

「有多少人?」

「四千。」

「兵力如何?」

阿吟突然大叫:「爹,爹,這是第三個問題!」

摸骨張走過去甩了阿吟一耳光,再接著問了一遍。

謝開言呆滯回道:「精騎三千,糧草十萬。」

摸骨張回頭瞧著修謬,修謬滿意地點了點頭,剛要抬手指向謝開言,摸骨張就閃身堵在謝開言面前,笑著說:「此女已廢,形同傀儡,不如留給我煉製藥渣,請總管放她一馬。」

「讓開!」修謬站起,全身上下充斥一層淡淡的殺氣。

摸骨張攏袖佇立,瞇眼看著修謬,淡淡道:「總管若是不放心,我明日便可搬出汴陵,立誓再也不踏進這裡一步!」

阿吟也堵在謝開言身前,拚命點頭。

修謬寬袖一捲,已經凝聚起十成內力,正待發出,耳邊又傳來親信的奏報:「左遷大人帶兵趕來!」

修謬冷冷一哼,道:「張老闆帶傀儡進城,竟然讓整個太子府都知道了!」

摸骨張淡淡道:「我依循總管命令辦事,不出一絲紕漏,躬身自問,於心無愧。」

修謬撤了殺氣,拂袖而去。

摸骨張擦去額上汗,喃喃道:「好險,好險,總算騙過了大總管。」

馬車碌碌之聲遠離,不多時,銀鎧俊容的封少卿帶劍走入小院,看了眼謝開言呆滯的形貌,喝問發生何事。

摸骨張扯著手指淡然說道:「我怎麼知道?我只是個摸骨的,昨天出城,接了這個病患回家,依照總管之令,好好替她診治。」

阿吟躲在樹後,露出半臉,偷偷打量封少卿週身。過了片刻,他想起什麼,牽著謝開言進屋去了,給她梳理頭髮,餵了一盞水。

封少卿看著堂上阿吟的動作,沉吟一下,說道:「這位姑娘是殿下的貴客,千萬不可怠慢。」

摸骨張冷笑:「那麼交由將軍帶回太子府吧。」

封少卿正是權衡過眼下局勢,深知明防勝過暗殺的道理,便極快決定道:「我會派出銀鎧軍駐守府外,請張老闆務必少出行,盡早治好謝姑娘的病。」

摸骨張拱拱手,送他出門。

阿吟在堂上叫:「爹爹,她得了什麼病?」

摸骨張先走到阿吟身邊,瞧了瞧兒子被甩了一耳光的左臉,連聲問:「沒傷著你吧?」阿吟催促他快講謝開言的事情,他便淡淡說道:「昨晚有人監視著爹爹,爹爹被迫做了一場法術,騙過那人,讓他以為完成了任務。」說著,他抽下謝開言腦後的針,重重拍向玉枕穴,迫得她吐出一口污血。

謝開言無知無覺呆立。

摸骨張對著她歎口氣:「為難你了。雖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攝魂大法』,但我瞧著你的額角已經發青,印記隱隱鼓起,就知道你十有□是被反噬了力量,落成現今這個模樣。」

至此,摸骨張向兒子阿吟解釋了個中原委。

他昨晚抬謝開言入茶樓時,發覺她的頭髮散落下來,露出了一枚藍青色印記。施藥時,他觸摸她的脈搏,探到一片紊亂的跡象,當下決定因勢利導,用藥物控制了她的軀幹,再施針紮緊命穴,強壓毒血回流。

阿吟仍在呆呆地問:「爹爹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

摸骨張敲了敲他的頭道:「這女娃昨晚遭受兩次重創,又中過毒,心智大概沒控制住,引得毒發,失了神智,變得癡傻了。」

阿吟扒開謝開言的頭髮,果然找到一塊鼓起來的硬痕,呈青色狀。摸骨張割開她的手指,擠出一小瓶血水,拿入後堂蒸發驗證,半日後就有了答案:「她中的是沙毒和百花障。這種毒已經失傳了百年,今天被我遇到,還真是運氣了。」

阿吟不滿地翻了個白眼,結結巴巴道:「爹……爹……又起什麼壞心思……」

摸骨張咧嘴一笑:「反正她也傻了,不如當爹爹的藥人,試試各種療法。」

阿吟連忙衝過去搶回謝開言,推著她走出院子,逗得他那壞心腸的爹爹無聲奸笑。

謝開言在張館住了兩日,神智未見好轉,外形卻如摸骨張說的那般,癡癡呆呆,像是被內力反噬,成了僵死之人。阿吟抓來各種水果餵食她,常常弄得濕透了衣襟,多次嘗試後,他做了一塊大圍巾包住她的脖頸,將她收拾得極為清爽。

「桃。」謝開言站在樹下,模糊著發了一個音。

阿吟湊過耳朵去聽:「桃?你要吃桃?」

「桃……」

阿吟苦著臉道:「現在是冬天,沒有桃。」

摸骨張走出來,拿著一盞粘稠的藥汁,要強行灌入謝開言嘴中。阿吟連忙攔住他,接過藥盞,一點點地給她餵下。

「爹爹,一一什麼時候能好呢?」

摸骨張攏袖冷哼:「她這是毒發衝破了極限,引失心智,片刻好不了,除非吃解藥。」

阿吟默然片刻,道:「那不是很可憐……」

摸骨張砸了一個爆栗過去:「也就你這傻小子喜歡傻姑娘。」

阿吟抱住頭嘟囔:「我就是喜歡她,誰叫她是果子的姐姐。」說起果子,他又是一陣黯然。宇文家走失一個小護衛,卻責罰他照看不力,將他攆出了府。

當天,阿吟百般央求摸骨張,立志娶傻掉的謝開言為妻。摸骨張決然不應,淡淡道:「這女娃來歷不低,能出動太子府諸多人馬的,一定是位貴客。」

阿吟很不高興,拉起謝開言的手,將她帶出張館。

很遠的地方,隨行兩名便裝破天軍,阿吟興高采烈地走向蓮花河,只當看不見他們。

柳樹上掛滿了五綵帶和香包,阿吟買來一張紅色帕子,蓋在謝開言頭上,對她笑瞇瞇地說:「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謝開言傻傻點頭。

阿吟大喜,拉著她的手腕,逕直湧向教館,預備請樂師替他寫張婚請單子。身後遠遠傳來一陣喧嘩,兩列銀鎧騎兵風一般捲來,呵斥道:「殿下出巡,閒雜人等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