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故人

窗前的影子轉過身來,容貌枯槁,幾乎像一株染霜殘留的枯竹。十年的歲月在他的眼睛裡種下一片遲鈍的漠然,雪華爬上他的雙鬢,散落成白髮。看到郭果抬起水靈靈的臉,他才淡淡笑了笑,使眉眼升起一絲暖色。

「果子長這麼大了。」

郭果膝行過去,抓住謝飛的袍襟,低泣道:「叔叔,真的是你。你知道嗎?我和一一找了你很久,一一始終不相信你已經去世,每到一個地方,就要打聽你的消息。」

謝飛今年不過四十三歲,神情容貌卻遠比任何一個中年人顯得蒼老。郭果抱著他的雙腿,哭泣著說完她與謝開言在連城鎮和汴陵的所有事,長達半個時辰裡,他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晚風掠過衣袍,甚至讓他的身形冷得搖搖晃晃,可無論郭果怎麼悲傷,他都閉上眼睛,不從嘴角溢出一絲喟歎。

「叔叔到底怎麼了?」郭果擔憂哭聲引來值守士兵,只敢啞著聲音哽咽,「為什麼不說話?」

謝飛摸摸郭果的頭髮,澀聲道:「我果然沒有看錯謝一,她是個好孩子,能為謝族擔當。只是苦了這個孩子,身上背著兩種毒,必須時刻忍受痛苦。我為了再見她一面,多活了十年。」

「多活十年?」郭果惶然抬頭,細細看著謝飛瘦削的臉,發覺他的容色的確異於常人。

謝飛拉起郭果,將她送到木凳前坐下,說道:「十年前謝一離開烏衣台,去荒漠與百花谷接受歷練,再也沒有回來,我不信她已經死了,帶著謝族抵禦華朝皇帝的進攻,一直到國破日都不見她的影子,我才徹底死心,跪在刑律堂前自盡。」

郭果慌張擼起謝飛衣袖,看到他的手腕上縱橫交錯的傷痕,哭道:「叔叔為什麼要折磨自己?」

謝飛黯然:「謝一就是我的主心骨,失去她,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郭果不斷擺頭,神色很是哀戚。「可是姐姐還活著啊,她這麼努力地忍著痛苦朝前走,不就是為了重建謝族,帶著我們沒落的南翎國人逃出華朝的統治,有尊嚴地生存下去?」

這種尊嚴,不是被列為降民的下六等品階,也不是當華朝騎兵衝殺過來時,他們束手無措只能引頸受戮。

「我知道,我知道。」

接著,神情灰頹的謝飛給郭果揭示了一樁秘密。

七年前南翎國破,葉沉淵走進烏衣台,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謝飛,將他帶到華朝進行醫治。謝飛萬念俱灰,不斷尋死,葉沉淵南征北戰之餘,督促太醫用珍貴藥材續著他的命。謝飛抗拒來自政敵葉沉淵的援手,最後一次重殘自己。葉沉淵趕回萬壽山莊,對他說道:「謝一還沒死,想看到她就活下去。」至此,謝飛才停止自戕,在心中保留著那點希望,等著謝開言的歸還。

有時葉沉淵會來這座小樓裡,隔著簾幕看著謝飛。謝飛轉過身,留給他一道孱弱卻堅定的背影。兩個男人即使同處一室,即使能面對面,也沒有交談。

謝飛將功力全部渡給謝開言,形同廢人,雖未遭到囚禁,但因身體原因,他也走不出去。每天需要進補,用珍藥續命,如果不是為了再見謝開言一面,恐怕他早就一頭撞死過去。

郭果戰慄不已,拉住謝飛的衣袍不放手,哭道:「叔叔不能想著死!姐姐還需要你!你說姐姐是你的主心骨,你有沒有想到你也是姐姐的希望啊!」

謝飛拍拍她的頭,歎道:「我知道。我會好好活著,看著她扶植起一個全新的謝族。」

郭果抹去眼淚,低嚷道:「這樣做才是對的!」

謝飛道:「你回到宇文家後一切如故,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懷疑,謝一既然執意留在太子府裡,不和我們相認,肯定是因為重要之事。你去告訴謝一,再想見到我,就堂堂正正走回烏衣台,我在刑律堂前等她。」

郭果慌道:「太子既然不限制叔叔來去,叔叔為什麼不去找姐姐?」

謝飛長歎:「謝一重情義,我留在她身邊,只會加重她的負擔。而且她自小對我過分依靠,缺乏磨礪的機會。現在她已經長大,能獨當一面,就讓她自己朝前走吧。」

郭果想了想,握緊小拳頭,說道:「叔叔說的好像也有道理。讓姐姐心裡有個期盼,就像叔叔那樣活著,常想著這個念頭,就會心無旁騖朝前跑,爭取早點跑到烏衣台。」

謝飛拍拍她的頭,歎息著不說話。

郭果又道:「那——叔叔的藥丸怎麼辦?我知道叔叔走出這座山莊,身子肯定要受累。」

謝飛淡淡斂眉:「不要緊,你告訴謝一一定要回烏衣台,我會撐到那一天。」

郭果撅嘴:「叔叔難道不知補藥的藥方?」

「知道。」

「那叔叔開出藥方,我去想辦法湊齊藥材。」

謝飛搖頭:「不必了。」

郭果不依,作勢要哭:「叔叔答應過我要活下去!」

謝飛走到窗前,遠望寂寥星天,歎道:「謝一身上有毒,時常痛苦,我不願獨自輕鬆,想陪著她一起痛。」

郭果真的哭出聲音:「你們兩個都是倔脾氣!」

「我能為她做的不多了。十年前,我逼著她死守南翎、死守謝族,曾請出三道脊杖,將她杖刑三十,她痛得暈了過去,沒有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這幾年我一直在想著她的答案,想著若是她能回來,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走進烏衣台,在列宗牌位前焚香稟告,懸空百年之久的族長一位後繼有人。」

郭果抽泣:「叔叔的脾氣還是像十年前那樣硬。好吧,我一定會跟姐姐說的。」

兩人隨後談及到謝照,謝飛曾一度遲疑,在郭果追問下,他才說道:「二十年前北理國發生宮亂,皇后當時未有子嗣,毒殺了其他嬪妃的孩兒。陳妃將阿照裝扮成女孩送進聶府,才逃過一劫。聶宰輔的兒子叫聶無憂,遊玩時無意說出家裡多了個妹妹,引起皇后猜疑。皇后知道聶家只有一門遠親,生了個女兒,攀附起來,也只能算是聶無憂的表妹,所以才派人查看。聶宰輔為了保住阿照性命,將她連夜送出,寫信向我呼救。我與聶宰輔有故交,就此收留了阿照,讓他隨身侍奉謝一。」

郭果杵著下巴頦,撅嘴說道:「難怪我小時候就覺得阿照很難接近,原來他不是我們謝族人呀。」

謝飛敲敲她額頭:「那你呢?」

郭果拍著胸口:「我雖然是一一撿回來的孩子,可是我對謝族忠肝義膽,皇天后土都看得見!」

「阿照難接近是因為怕你搶走了謝一,不是他傲氣。」

「什麼嘛,明明是他小氣。每次一一親我一下,他就要攆我走,還給我取外號,叫『口水郭果』……」

謝飛聽著百靈鳥一樣的聲音嘰嘰喳喳訴說著往事,暫時忘卻了傷痛,沉浸在往事回憶中。郭果陪著謝飛,安撫他心傷,交待完所有事,先離開了萬壽山莊。從第二天起,她就著手準備著謝飛的補藥,但凡覺得名貴的,她都要抓來嘗一嘗。宇文澈見她不生離開的心思,由著她搗鼓藥材。

五日後,謝飛緩緩走出萬壽山莊,步伐如常,像是外出散步一般。門口值守士兵並未阻擋,看他遠遠下山無意返回後,才關閉了山莊大門,將消息傳回太子府中。

謝飛著一身黑袍,穿過汴陵繁華的街道,穿過一棵棵五彩求子柳樹,走向了前城。冬末的景色如此秀美,都無法牽住他的目光,將要出城時,他才看到元英正門前一左一右立了兩道華衣身影,正抬手示意,恭送他離去。

左遷朗聲道:「先生可是要四處走走?」

謝飛迎著陽光走出汴陵。

封少卿追隨著他的背影,道:「請先生保重身體,期待再能見到先生。」

「不勞記掛。」謝飛徑直離去。

走出五里官道,文謙趕著馬車候在了一旁,老遠就作揖道:「別來無恙,謝飛。」

謝飛躬身還禮,道:「文太傅一如往常慈眄在下,在下受之有愧。」

文謙拈鬚笑道:「好了,我們就不用講這些客套話了。果子已經告訴我你的病況,我特地來載你一程。」

「太傅想陪著我回烏衣台?」

「正是如此。」

謝飛走過去把住文謙的手臂,相視一歎:「十年前也是我們並肩看著謝一走出烏衣台,十年後又要一起等她回來,深覺有緣。」

文謙笑道:「現在都是年輕人的天下,我們這把老骨頭就退一退吧。去烏衣台等著,總歸不會錯的。」

兩人結伴遠行,時不時談論一下南翎往事,心胸於十年之前,已有很大不同。千萬斤的擔子已經轉移到小輩身上,如今他們只是輔助者,不再是責令人。文謙知道謝飛深藏於心的隱痛,不住開導他,訴說一些謝開言的趣事,用郭果抓來的補藥好生看顧著他的身體。

謝飛似乎堅信謝開言會回到烏衣台,開始了堅定的等待。

太子府內熏染一層暖香,華燈熠熠綻放,妝點出新年前的熱鬧氣象。

冷香殿依然冷清。

中書省送來第四次的諫言奏章,聲稱北理國再度催請公主李若水的婚事,倘若不能聯姻,極易引起北理國的疑心。正值密令調兵前期,太子府的一舉一動十分關鍵,為了避免衝突,請葉沉淵穩妥處置婚事。

葉沉淵喚賈抱樸進殿,出示奏章,說道:「總管有何高見?」

賈抱樸攏著袖子,慢吞吞地笑了笑:「殿下是在考校老臣吧?這可算是老臣上任的第一件要事,處置得不好,會被全府的人笑話。」

葉沉淵不置可否,只說道:「全權交與總管處理。」

賈抱樸躬身受命,外出一趟,派太子嫡系進言,追封謝顏為公主,將她輾轉嫁到了北理國。大理寺卿將消息傳告給收押在監的修謬,並說道:「賀喜先生,禮部剛擬了敕冊,準備論功行賞,追封昭容娘娘為賢妃。」

試探的語氣剛落地,修謬看著大理寺卿手上的紅案白酒,就淡淡說道:「這是殿下的意思?」

大理寺卿笑了笑:「太子府新入一名妃子,新任一名總管,好事連著來,殿下怎麼可能想著賜酒給先生?」

修謬拂袖冷哼:「那就是賈抱樸的意思?」

大理寺卿依然溫和微笑:「賈總管與先生心意相通,不需先生指點,也能按照先生行事風格處置好各種事。所以說,先生讓出位子,成全賈總管的威名,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修謬長長一歎,沒有說什麼。以謝顏李代桃僵聯姻,的確是他的行事風格。沒想到賈抱樸也能參透到精髓,將這種手段延續了下去。那麼如此看來,不管是他或者是賈抱樸,都能輔助到太子府,只是他繼續活著,勢必要引起賈抱樸的構隙。再追究下去,會牽連到齊昭容的賞封。畢竟他和齊昭容,殿下只想保存一個。他催促諫議大臣進言婚事,未曾預料到是這種反噬的結果。

「殿下用人果然精準。」

修謬最後一歎,抬手飲下毒酒,用自己的退讓換取了齊昭容的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