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妒忌

卓王孫著玄色批領寶藍錦袍走了進來,腰間懸翠絛玉飾,週身落得輕便。「見過殿下及太子妃。」他作揖說道,徐徐抬頭,容貌依舊俊美,不見絲毫焦灼之色。

謝開言指尖的梅枝悄悄一動,零落一瓣花朵。葉沉淵看得仔細,伸袖輕擱她肩頭,不著痕跡地按下了她的身子。

「什麼事?」君臣之間的庭對既冷淡又熟悉。

卓王孫墨黑的眼睛移到謝開言面上,稍稍一頓,模樣似是欲言又止。殿上留著兩道身影,君主始終侍立一旁,嬪妃即使還受寵,涉及到國事,她也應該是不參與的。

葉沉淵懂得他的心思,開口道:「不礙事,直接說。」謝開言被一雙溫和的眸子那樣瞧著,面色有些恍惚,禁不住踢了踢裙子。「卓……」肩上承接一股柔力,壓住了她的動作。

卓王孫抬眉問道:「太子妃可好?」

葉沉淵長身而立,抿緊了唇。

謝開言依然道:「卓……?」想說出什麼,偏偏又訥口於言,受制於人。

卓王孫看看葉沉淵的眼睛,沉吟一下,終於回歸臣子本色。「水陸兩隊去寧、南、蘇三州軍鎮,必須沿途設置九處臨時轉運部署,其中以楚州為中樞。邊遠四州風乾沙多,陸運繁重,耗時最多,微臣已派家軍奔赴雲州待命。此番前來,微臣想請殿下定奪,九處轉運署的地點設置是否可行。」

左遷依故進殿候命,見卓王孫出示一卷圖軸,忙取過來遞交給葉沉淵。

葉沉淵左手持卷軸,右手拍拍謝開言的頭頂,低聲道:「出去玩。」謝開言坐著不動,初見來客的迷茫之情已盡,臉上取而代之的是平常的呆滯。葉沉淵見狀,喚來花雙蝶,令她先將謝開言帶出殿,說道:「會談之後,她若再來,不用阻攔。」

放眼整個太子府,除去東角冰庫,還沒有謝開言不能橫衝直闖的地方。

花雙蝶對著殿中數人一一施禮,禮節周全了,才拉住謝開言,用糖丸哄著她離座。謝開言怔怔走下階台,看了眼卓王孫的臉,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袍袖,含糊道:「卓公子?」

花雙蝶惶然,溫聲勸著謝開言繼續朝前走。只因她知道,謝開言自從失了心智以來,只記得句狐的舞鈴,眼下竟然還認得卓王孫,這兩種偏又是殿下忌諱的事。

卓王孫垂落袖子,稍稍避讓了一些,溫和道:「正是在下。太子妃可是有話要交代在下?」

謝開言放開整日拖來拖去的梅枝,鬆鬆挽住卓王孫袖口,回頭看了看桌案前的葉沉淵,她仔細辨認過兩人的臉龐後,最終滯留在卓王孫身邊,不動了。

葉沉淵冷了臉色,道:「過來。」

她推開花雙蝶意圖阻擋的手腕,緊抓著袖口,像是識母的小牛犢一般,跟在卓王孫身後。卓王孫忙朝葉沉淵作揖說道:「容微臣先行告退,待下次再參議要事。」

他的本意是好,可花雙蝶都能想到,再來一次太子府,便多一分忌諱。

果然,葉沉淵說道:「速速說完。」隨後走下來,緊握住謝開言的手,將她帶離卓王孫身邊。

花雙蝶為避嫌先行出殿。

謝開言沒有掙扎,一直怔忡呆立葉沉淵之後,聽他與殿內兩人商議。走筆詳細的陸運圖隨即平鋪在紫檀金案上,她的手被扣在葉沉淵指間,似乎是忍耐不過,才踢了踢他的衣襟下擺。

葉沉淵並不理會,只說道:「西南諸州地處偏遠,提調精兵已是不易,陸運糧草耗費更加奢靡,卓大人必須妥善處理此事。」

卓王孫稍一思索,便答道:「可將千萬運費沿途收購民眾春糧,充作糧餉。」

「此法可行。」

細緻稟告後,卓王孫躬身退出殿外,謝開言不能掙脫手腕,索性漂浮腳步朝下走,意圖尾隨而去。葉沉淵使了大力將她拉扯回來,抱在懷裡,驚得左遷把頭一低,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你還記得他?」葉沉淵困住謝開言扭動的身子,冷著聲音問道。

「卓……」

他低頭咬了一下她的唇,低聲道:「我是誰?」

謝開言抬頭費力地看了看他的臉,含糊道:「父君。」

葉沉淵捏住她的兩邊面皮,低笑道:「今晚來父君寢宮,父君教會你怎麼做妃女。」

謝開言又要掙脫離去,他只是緊緊攬住她的腰,看著雪顏上浮現的一抹紅印子,忍不住在上面親了親。一觸及到溫軟的肌膚,便嗅到花雙蝶為謝開言特置的清梅暗香,合成一縷若有若無的氣息溢出領口,勾住他的心魄。

「折磨人。」他暗自念道,再次替她理好被扒散的衣襟,忍住心頭之熱,拉著她走出殿外。她怔怔站著沒走,他將她輕推向廊道,溫聲道:「去玩吧。」直到侍從擁簇著她走遠,他才回殿對左遷說道:「卓王孫日後再有政事,叫他寫成奏章遞進來。」

左遷知道後半句的意思,忙說道:「得令。」

是夜風冷星稀,萬籟寂靜。

葉沉淵處理完民政司諸事,依舊冷置了中書省遞交的奏章。前幾日,賈抱樸處理好北理國的催婚,中書令閻正普再持朝議,言稱太子府皇脈單薄,希望能禮聘數名士宦女兒入內。

閻家獨女與連城都尉王衍欽之妹便在錄選名單上。

閻正普並非是保皇一派,如今帝制不興,他也默認了葉沉淵專權監國的地位。眼看四次言諫無效,他便改變策略,打算迂迴瓦解謝開言的地位,知曉王衍欽隸屬太子嫡派,他甚至還錄選了出身低微的王家女。

只是這一次的諫議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批錄復回。

冷香殿裡的葉沉淵取下典冊書籍看了一會,花雙蝶如常奏報謝開言後半天的情況,涉及進食、飲水、穿衣、玩耍多項,並提到她四處念叨「米」的故事。

葉沉淵想了想道:「明早去將糯米尋來。」

花雙蝶恍然道:「原來是指兔子,奴婢現在就去找。」

「她已經睡了?」

「回稟殿下,太子妃已熟睡。」

葉沉淵合上書冊,起身走向雲杏殿。暖閣窗欞掩映梅花,滲落出一些柔和的光亮。他遠遠站了會,折身入清池沐浴,隨後也回到寢宮休息。

睡至半夜,殿外突然傳來細微的聲音,內侍們似乎是壓低聲音,在說著:「太子妃……太子妃……這兒冷……您小心點腳下……」

葉沉淵睜開眼睛,起身坐在床側,靜靜等待著。

謝開言穿著睡袍散發走入,將一眾侍從甩在身後,看她神情,分明是晚來趁著興致神遊一番,靴子也未穿,天足踏在金磚上,大概是察覺到冷,三兩步就遊蕩完殿內,逕直朝著帷簾後的御床而來。

她不知道掀開紗簾,是直接闖進來的。

葉沉淵對上她那迷茫的眼睛,問道:「真的來侍寢?」

謝開言將手上提著的蘭香軟枕送到他面前,吐出一字:「換……」

「換什麼?」

謝開言丟下枕頭,爬上床內找了找,又走向殿外,從司衣間裡摸走了葉沉淵的外袍,披在身上徑直離去。

宮娥及近侍讓道一旁候著她走過。

葉沉淵走到殿門看了看,謝開言的背影已經融入了夜色,唯獨雪白衣襟在遠處劃出點光亮。「傳令花總管,命她替太子妃穿上靴子。」

「是。」

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鏤刻壁架,多置錦盤,陳列著不可計數的玉石。簾幕無風垂落,遮不住內中的祥瑞珠光。謝開言剛才匆匆來去,絲毫不被玉質牽引目光,似乎是已經忘了當初的愛好。

葉沉淵站在玉架前,細細想著往事。許久,遠處傳來喧鬧,數盞燈像蜿蜒的火龍爬上殿外石街,還夾雜著齊昭容的低泣聲:「求殿下給臣妾做主。」

謝開言披著長袍遊蕩在最前,腳上已經穿好了靴子,她走得飄忽,全然不顧眾人的追隨,掠進寢宮,逕直躲進帷簾後不出來。

齊昭容受驚嚇,玉容慘淡無光,一路追趕謝開言而來,看到殿門大開,猛然醒悟過來,頓住了腳步,跪在階前。

街外跪滿侍從及宮娥,一樣不敢輕易接近禁忌之地——太子寢宮。

葉沉淵走出,冷冷問道:「怎麼了?」

齊昭容哭倒在地,細細訴說原委:謝開言趁黑去了昭和殿,讓她誤以為是殿下臨時徵召,忙起身迎接。謝開言轉過身,披髮冷臉,驚嚇她一次。她喚侍從送回謝開言,入睡後謝開言又摸來,掛在梅枝之上,拖著白袍晃晃蕩蕩,又將她嚇醒。偏偏花總管等人遠遠候著,又不過來勸止。一宿未過,她已經被嚇得心神不定,整座昭和殿都不得安寧。

「太子府素來是本朝法禮典範,殿下還寵著太子妃,也不能亂了規矩。」齊昭容哽咽說道,「求殿下主持此事,給臣妾一個答覆。」

謝開言好奇地走出來,從葉沉淵身後伸出頭瞧了瞧。

齊昭容淚眼婆娑看著葉沉淵,花顏萎頓,實是受驚嚇不少。

面臨大半府眾跪在街前的場面,葉沉淵靜默片刻,說道:「她不喜枕內蘭香,睡不著,才去昭和宮走動。」

齊昭容忍泣道:「太子妃不喜歡蘭香,所以才來驚嚇臣妾?可是,臣妾並未替太子妃安置蘭枕,為什麼這份過錯需要臣妾承擔?」

葉沉淵冷漠道:「全府只有昭容熏蘭香,她自然去找你。」

因府眾在旁,齊昭容知道葉沉淵不會亂了禮法規矩,因此仰臉說道:「臣妾受到御賜軟香那一日起,便分發給眾人,垂示陛下天恩。殿下若不信,此刻便可詢問她們,看臣妾可有謊言?」

葉沉淵靜立不動,神情漠然,似是對一切瞭然於胸。

實際上,他的確能預料齊昭容的應對方法。所謂捉賊拿贓,沒抓住蘭香來源,始終不能迫使她低頭認罪。即使追查下去,也會有心腹頂罪,讓她逃脫這次的懲治。

齊昭容低下頭,死死抿緊嘴唇,心裡也有考究。謝開言第一次孤身摸入殿內,遊蕩一圈,所剩的半株舌吻蘭花便不見蹤影,只剩下一具空冰龕。她十分惶恐,害怕謝開言洩露出暗殺的秘密,命霜玉將謝開言送回宮。霜玉折返後便告訴她,謝開言途經花園,從袍袖中扯出一叢蘭草,種在了梅樹下。霜玉連忙將蘭草帶回,交還與她。她趁著夜色搗毀了蘭草,徹底消滅痕跡,方便死無對證。

寂冷的夜色中,葉沉淵突然道:「聽聞昭容與閻家素來交好?」

齊昭容沒有否認,點了點頭。

「閻家業下繡女坊明日開張,你替我送份彩禮,權當外出散心。」

能從冷冰冰的殿下嘴裡聽到如此安排,算是最大的寬慰了。齊昭容連忙稱好。

「另有一事。」

「殿下請吩咐。」

「徹查李族公主溺水一案元兇。」

齊昭容低頭道:「殿下信任臣妾,臣妾一定不負所托。」因如今的謝開言廣受保護,她想了想,只能在其他人身上動心思,將這樁公案了結。

「都退下。」

冷淡的諭令一下,齊昭容即使心有不甘,也只得帶著一眾僕從退向街外。恨恨走了許久,她緊掐住霜玉的手說道:「那女人好不要臉,竟然還留在殿下寢宮內。」

霜玉忍痛勸著她回到宮苑。

謝開言躲在葉沉淵身後聽聞到一切,看到眾人散退,忙收回半臉,緊跟著離開。葉沉淵拉住她的手腕,笑了笑:「來了就歇下吧。」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抱回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