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開言伏案提筆,細細畫著白天所見陶罐上的浮雕圖,有精衛填海、后羿射日等。聶無憂持絹扇輕拍手心,遊說半天,無奈她還是不為之所動。最後,他拿出了殺手鑭,翻開父親委賜的相印及徽章,看著她說道:「你的策論還需一人署名舉薦的罷?不知我父親有沒有這個資格?」
謝開言咬著筆桿想了下,道:「也好。」當即詢問為何要去葉府盜圖。
聶無憂解釋道:「你輕功便利,去了他書房尋紫金銅軸裡的畫卷。那是一幅上古傳下的地貌勘查圖,實屬孤卷,險些失傳。你盜出來,讓我瞧上一眼……」
謝開言一聽「上古」兩字就有些動心,但神智仍在,不忘詢問清楚:「你怎麼知道一定在他那裡?」
聶無憂笑道:「我自然知道。」又不願多說,推著她出門,急聲說著:「快去,快去,你欠下的租金和債契我都幫你還清,事成之後還有賞銀。」
謝開言捺住靴底,用手扒著門框,低嚷道:「喂,好歹讓我裝扮一下啊,那潛公子武功陰毒,我怕抵擋不住。」說完喚阿駐買來兩面銅鏡,一前一後緊縛在身上,再套上棉布軟甲與夜行衣,趁夜色潛伏去鎮外葉府。
亥時五刻,花月無聲,萬籟寂靜。
謝開言如一片落葉掠進書房,細細查找,在暗格內找到一尊盤龍架,上面正供放著鎖定的紫金銅軸。她收好紫金軸,從窗口掠出,突然被一道鮮亮的影子擋住了去路。
葉潛著雪白睡袍站在竹林旁,風骨清冷。一枝竹隨風探下柔曼身姿,拂落在他肩頭。他看著黑衣蒙面的來訪者,右手輕抬,如同拈起一朵花般,取下了竹枝。
謝開言朝院外發力躍去。
葉潛的竹枝如影隨形趕到,迎風一削,變成犀利的刺。
一時之間,冷風、殺氣、白影、竹刺從四周罩下來,像是一張看不見的絲網,困住了後院垓心的謝開言。她知道葉潛武功的高低,當即拋棄死逃的心理,凝神對敵起來。
謝開言兩掌分合,左右互捺,從袖革中抽出一對精鋼打製的柳眉刺,反握在掌中,如輕靈的風,旋轉著欺上。葉潛身形如飛雲流水,功夫自成寫意一派。兩人互不答話,抑住夜色各施狠手,一為戰勝一為殺敵,頃刻間對峙二十多招。
「妹子,丟出來!」驀地,靜寂的牆外傳來一道男聲。
葉潛眼色一沉,拂袖一躍,就待掠向牆外,衣影拉出冰雪之風。謝開言看得真切,抓住背後縛住的紫金軸,啞聲道:「這裡!」將卷軸扔向杏花林處。
牆外消散了聲音,葉潛聽到謝開言的嗓音,身形一頓,折轉了回來,兩袖盈滿冷風。謝開言看著他的眼睛,急退幾步,不敢與他正面對抗。
果然,葉潛的出手更加駭然,五指虛扣,逕直拿向她的咽喉。她閃身避開,他的左手又欺上,切向她的頸後。
謝開言最薄弱的地方就暴露在葉潛掌刃之下。她急低頭,縮了肩膀,後背不可避免拱迎上去,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掌。
謝開言悶哼一聲,險些沒站住。不待葉潛劈下第二掌,她便抹去面巾下的血水,抱殘守缺,以右手支地輕輕一點,掠出了他的掌風。後方隨即撲來數枚棋子,刺向她的頸後,嗚嗚帶響,可見出手者的犀利。她的身形受到牽制,緩慢了下來,還未躍出粉牆,他已鬼魅般掠近,右手一掐,提住了她的後頸。
謝開言只覺又回到十年前的池塘之中,全身爬滿了冷冰冰的水草,氣息越來越緊,臉色慘白得幾近透青。
葉潛冷冷說道:「數次招惹我,難道紫金卷軸才是你的目的?」
謝開言嘶聲道:「放開我……」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叫謝開言,是海盜。」太痛了,她先換口氣,數次從海面上撲騰回來,他應該看得見。
葉潛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海盜能賦詩作畫?還能與太傅結為朋友?」
謝開言一怔:原來老先生是太傅。馬上掙扎起來,雙腿蹬著牆面,嘶聲道:「我是海盜中的文魁,走遍五湖四海——公子放放手行麼,真的很痛。」
葉潛隨即鬆開手,不料謝開言縱身一躍,又翻向外牆,她的輕功可稱獨步天下,只是葉潛的心思深如大海,能揣測他人旨意。他將手一抬,拉住了她的後衣領,迫使她逃不出去。
謝開言暗道:真是晦氣,礙於男女之別,又不能大力掙扎,只能等其他機會了。
葉潛見她俯首認命的樣子,冷淡問:「還有什麼話說?」
謝開言冷了眉眼,狠狠說道:「別掐我後頸。」
葉潛的寢居極簡陋,無床,屏風後擺放一口盛滿冰水的大石棺,窗前呈列一矮榻,擺放數套書籍,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富貴公子的住處。
謝開言暗中屏氣,就被葉潛點了穴位提進來。他看都不看,輕手一揮,將她丟進石棺內。冰水刺進口鼻及胸腔,在夜風裡,蜿蜒出一陣最大的冷意。謝開言雙腳已不靈便,只能用手扒住棺壁,撲騰兩下,竟然還沒浮起身子。
「真是不該綁了兩塊銅鏡又去穿棉衣!」她非常後悔,在水底說不出話來,咕嘟嘟吐出一串氣泡。
葉潛垂袖看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誰?」
石棺如此大,足夠裝下三分之一處地面。謝開言努力伸手,指尖觸到一點柔軟的衣袍袖口,便拉了拉。葉潛會意,將她從水裡撈起。
謝開言如肚漲的螃蟹不斷吐水,艱難說道:「別放手——」
好在葉潛並未放手,拖著她的衣襟移到棺口,讓她趴在那上面。但凡他簡短髮問,她便胡亂應對幾句,不肯透露她的來歷。
「牆外的男人為什麼要紫金卷軸?」
突然聽到葉潛冷冰冰地一問,謝開言應聲悚然抬頭,去看窗口外的牆頭。「公子嚇我的吧?這牆外哪有人?」葉潛又冷了眉目,伸出一指捺在她額角,稍稍一點,她的身子就滑落一分。
謝開言扒住棺沿,急道:「那是我朋友,好古玩,喚我借出畫軸一看。」
葉潛查看她的神色,斷定為不假。如此說來,她並不知道紫金畫軸內鎖定的其實是南北軍鎮資料圖。
葉潛運營多年,期待以白衣身份恢復祖上正統皇裔血脈地位,連番裝低伏弱,便是不引起老皇帝的疑心。六歲時,老皇帝覆沒葉府滿門,在他眼前斬殺父母雙親,從此,一顆仇恨及殘酷的種子在他心裡種下,歷經十一年破土而出,使他長成了一個冷冰冰的人。
華朝軍備力量雖強大,卻無良將統領。老皇帝奪權之初,便以割讓土地的形式獲取毗鄰兩國的支持,縮減了華朝的疆域。再到後來,朝綱混亂,吏治黑暗,華西華北內亂不斷,宮中以卓太傅為首,應和一批老臣聯名奏保,舉薦了葉潛。
葉潛正值面臨提取首戰軍權之際,來青龍鎮計算潮汐起替,預備從水路攻打南翎國,收復失地。
可似乎是,他力求不張揚,麻煩卻接踵而來。閻家手握重兵,囤積華北不作為;齊見賢之父縱容屬下踐踏華西,形成一大禍害。就連眼前這個臉色蒼白慘不可睹的海盜,竟然也成了一個麻煩至極的人物。
謝開言趴在棺口喘氣:「我對公子內心有愧,才能處處讓著公子。假如天晴再戰,我不見得落敗。」
葉潛袖手站在一旁,冷冷道:「你連這點冰水都捱不過,還談什麼戰敗?」
謝開言抬起凍得青紫的眼皮,吐水道:「難道公子能時常睡在這裡?」
一語竟成讖,葉潛沉默下來。
謝開言忍不住道:「難怪心肺俱冷。」葉潛不再浮動其他心思,伸出一指,直接將她點進冰水裡。他的名叫沉淵,字叫潛,是由父親李復所取,帶著覆冰守殘之意。他怎麼能忘記,過去十一年的艱辛,為了他的崛起,又祭奠了多少人的性命。
謝開言忍住呼吸,手腳僵硬直墜水底。
葉潛低眼看了大半刻。先前就封住了她的穴位,打傷她一掌,這樣閉氣躺在水中,不死也要丟半條命。可是她形無所覺,當真像死了一樣,他看著終究不忍,伸手探向她衣襟,就待拉她出來。
謝開言抬起手裡暗藏的短刃,傾注全力刺向他胸懷。葉潛躲避身子,手掌卻被刺傷。刃口生倒刺,穿透過去,再被她拉回,掌中經脈就被割斷。他抿住唇,揚手劈向她的後頸,掌風走到半路,想起什麼,該為削落,擊上她的肩膀。
謝開言倒在水裡,泅出一口血。她突然睜開眼睛,伸腿一蹬,借石棺反衝之力滑開一丈距離,說道:「我叫謝開言,南翎國人,衝撞公子非本意,望公子明鑒。」她終於衝開了穴位,不願多戰,拔起身子躍向窗口,掀開一角薄薄晨曦遁去。
葉潛走到短榻前坐下,替右手止血。既然不能痛下決心殺她,就沒有必要追趕。
謝開言來不及調息,趕到驛館,正待責備聶無憂太不講道義,將她一人留在葉府。阿駐委託館驛傳遞一封信,告訴她,公子燒開鎖軸,見了圖卷之後十分心急,連夜趕回北理。
大概是怕洩露過多消息,留信裡並未說清前因後果。
到底是什麼圖讓聶無憂走得如此惶然?
謝開言思前想後,隱隱覺得不妥,又擔憂葉潛尋來報仇,忙收拾好行囊,趁清晨霧氣出海,輾轉回到南翎。
謝飛看過策論,點點頭,入宮交付給太子太傅。文太傅提綱挈領,擬作強國三策進獻與太子,卻被冷置。謝飛聽到回音,微微一歎:「太子自小貪玩,做了儲君之後還是不改閒散性子,我族的擔待恐怕要重了一層。」
謝飛一語也成讖。
南翎天康十年秋,華朝出動二十萬騎兵越過徽州,攻打越州邊境。謝開言領詔令出戰,與金吾將軍蓋行遠左右夾擊,打退華朝前兩輪攻擊。華朝統領發快函求計,老皇帝派出公子沉淵督戰,未授予實權。葉沉淵趕至軍營,定出誘敵之計,讓騎兵退向徽州,引蓋行遠來追擊,暗中再委派海船裝運步兵,繞到南翎側翼港口開戰。
南翎軍力即被分化出來。
謝開言在帳中疑慮道:「本國歷來恃海而生,那些華朝兵是如何衝破洶湧海浪,平安抵達港口的?」
阿照低頭看海港分佈圖,篤定道:「華朝定是出了高人,仔細計算過潮汐起替,等到本月無風浪之時,便送兵過來。」
一句話驚醒謝開言,她馬上想起青龍鎮渡口杏花樹下的身影,暗想:難道葉潛就是葉沉淵?如此這般推斷起來,她又記起葉府石亭裡的那局棋,葉潛持白子,逐漸圍困上下兩處,繳清南北兩方的失地。
如果他要收復徽州,那麼與之對應的寧州關外,他肯定也要發動清邊戰爭收繳回去。
似乎,這就是當初的聶無憂匆匆趕回北理的原因。
謝開言皺眉道:「聶無憂回去兩月,怎麼不見任何動靜?」
阿照道:「不如我替你去趟北理,說清當前形勢?」
謝開言搖頭:「聶無憂心黑得緊,他沒有鼓動國君出兵,肯定是在觀望,等著南翎全線承受華朝的壓力。」
阿照笑了笑:「下次見他,記得打他一頓。」
謝開言展開地圖細看,又道:「如果督軍是葉沉淵,這場征戰就不好打了。」此後無論皇廷傳出程度不等的召見令,她都不予理會,只帶謝族子弟緊守在越州邊境,誓死不退一步。果然,海運過來的步兵仍然是幌子,另有精利鐵騎連夜趕來攻擊軍營,謝開言帶族人禦敵,從天黑奮戰到天明,遏制鐵騎進逼,護住了南翎國的第一道屏障金靈河,同時確保國都無憂。
天降暴雨,沖毀道路,爭戰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