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以走失盜賊為名搜檢聶無憂住處,因聶無憂此次便裝來青龍鎮,未領銜使者身份,不可避免就被盤問一番。凌晨他去客棧與謝開言告別,謝族留守子弟告知已出海,他便交代幾句,匆匆離開鎮口。
葉潛卻等在了歸途之上,左手持蝕陽,衣襟飛揚如雪。人不說話,殺氣濃郁。
聶無憂抽出東華古劍,對著前方冷冷說道:「果然是你做了手腳。」
此刻,他完全明白過來。葉潛定是指使官兵先驚擾他,迫使他離鎮出走,然後等在路旁暗殺。
傳聞中的潛公子除去計算潮汐,即足不出戶,很難將兇案與他聯繫在一起。
葉潛不否認,揚劍直劈過來,捲起的風聲刮得聶無憂一眾人臉頰生寒。與昨日武鬥不同,他的劍氣熾烈如陽,完全罩住了聶無憂週身,絲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凝滯。
阿駐惶然,不敢輕易切入戰局。
原來昨日葉潛對謝開言曾有意退讓。
想通這個道理後,阿駐聽到聶無憂冷聲敕令隨眾快走,忙縱馬朝來路馳去,尋求謝開言的支援。
謝開言趕來時,聶無憂已身中五劍,葉潛手中蝕陽如春日蓬勃而出,掄起一道絢麗光影,當頭朝聶無憂罩下。
謝開言來不及細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傾注十成功力,激射葉潛後背,意圖引他斷開殺招。誰料葉潛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過的刃刺,掄劍徑直切向聶無憂。聶無憂咬牙一滾,避開殺招,肩膀仍是中了強烈劍氣,頓時濡濡流出鮮血。
葉潛身影搖晃一下,隨即站穩。
剛剛渡海而回的謝開言穿著濕淋淋的衣衫,掠到葉潛正前,攔住了他的攻勢,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殺黑魚,替公子續藥引,公子卻在這裡狙殺我朋友,所作為未免涼薄了一些。」
葉潛抬眼說道:「讓開。」
謝開言不回頭說道:「阿駐快帶你家公子走。」
聶無憂背依樹幹,忍痛笑道:「妹子殺了他,和我一起走吧。」連阿駐都能看出的隱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來:心肺俱冷的葉潛竟然不出手對付謝開言。
謝開言不敢回頭,只慍怒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玩笑。」
葉潛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揚劍一掠,再度撲向無路可退的聶無憂,氣勢凜冽。謝開言看得眼急,合身撲上,堵在了葉潛胸前。一陣清淡而飄渺的衣香停駐在面頰上,像霧一般涼潤,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閉上了眼睛,以為必死無疑。
葉潛提劍轉身離去。
謝開言回頭看看絲絲滲出血沫仍輕笑不止的聶無憂,點了他的穴位,將他塞進馬車,留下傷藥,吩咐阿駐帶著他離去。
前面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堅定,霧起林間,傷口落下的血水潤在草末葉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跡。謝開言循著血跡追上去,惶然道:「潛公子,能止下血麼?」
「不准過來。」
葉潛冷冷說完,舉步如常走進青龍鎮,就像每一個等海盜再來的清晨。掌中帶傷,衣上染血,縱使自己動情也不過如此,他想著,不如索性冰冷到底,只朝畢生所求的權柄之路走去。
然而,謝開言跟在後,並未捨棄他的身影。
連續三天清晨,謝開言躍進海中,到處搜尋黑魚的蹤跡。海水寬廣,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費力網到一隻碩大的魚,裝入馬車中,淅淅瀝瀝滴著水朝葉府趕去。
拍開葉府的門顯然很困難,她躍上杏花林,輕輕喚著潛公子的名字。果然,無人應。
謝開言毫不氣餒,觀望好地形,囑咐隨行弟子砍來數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將水箱中的魚滑放到院內荷塘中,驚起噗通一響。
廚娘走出來看,謝開言說明理由。
「姑娘,這只不是黑魚。」
聽到廚娘這麼說,謝開言有點怔然。她回過身,再趕赴海裡,又抓了一條黑色的大魚。如此反覆七次,海底凡是黑色、青黑以及深色的魚都被她撈了回來,荷塘裡再也放置不下,魚兒撲騰撲騰拍著尾,盛在瓷缸與露天花盞盆裡,葉府大院變得熱熱鬧鬧。
謝開言全身上下滴著水,嘴唇凍得烏紫,朝內宅逡巡兩眼,又不見葉潛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麼?」
廚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樣子,抄過一張毯子將她圍住,歎氣道:「姑娘你走吧,大總管早就不滿意你進到院子裡,剛責罵了我一頓。」
謝開言抓住毯子躬身離開。繞到葉潛書房窗前,突然輕輕一躍,扒在牆頭說道:「潛公子,藥引已送到,萬望醫治好手傷。」
葉府粉牆實在太高,她撐過竹子,又趴在牆頭囑咐了一次。
書房桌案側對窗口,葉潛正在讀書,聞所未聞,也不答話。
謝開言扁扁嘴,道:「下午再來看你。」
因受冷過度,午時起,謝開言額頭便發燙,她喝了一碗藥,沐浴後擁被睡過去。再醒來時,記起承諾,連忙趕到葉府牆頭一看,葉潛已經躺在冰水石棺中閉氣受訓。
月朗星稀,草蟲低鳴。
一絲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面,照著葉潛冷清的臉。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蕭索,仿似挑染著一點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膚還要冷澈。
謝開言下海多次,知道冰涼的感覺。看著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她的心底驀地有些發痛。同齡子弟中,即使還艱辛,也沒有像他這樣活著。
「喂,潛公子,時間足夠久了,出來吧。」
靜寂的夜裡迴盪著清亮的聲音,葉府屋簷靜掃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謝開言趴在牆頭開始說故事,都是幼時母親哄她入睡時講述的奇聞異志。
「理國北端有礦山,一天電閃雷鳴,裂出一道大峽谷,村民走進去,發現洞穴裝滿金棺,推開石蓋,有翠羽鳥兒飛出。數百隻翠鳥銜著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闕宮殿。」
一隻草跳蟲從牆頭瓦縫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時站不穩,掉出牆外。她看到水中的葉潛似乎動了動,忙躍上來,又趴在老地方杵著。
「伊闕右邊有座雪山,傳說由仙女所變。仙女為了情郎流下眼淚,淚水變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來。山腳住著一隻狐狸,編了一張網,天天坐在樹樁前等著。只要是兔子滾落下來,他就接著。如果滾落兩隻下來,他就接住兩隻。如果滾落三隻……哎喲……」
謝開言正數著草叢中升起來的螢火蟲,一枚棋子飛過來,打中她的額角,痛得她險些沒扒住。抬頭去看時,窗口正站著衣袍濕透的葉潛,對她冷淡說道:「以後不用來了,於我名聲有損。」
謝開言細細咀嚼一刻話意,艱難地笑了笑:「總算將你引出水外,早些歇息吧,別再折磨自己了。」跳下高牆離去。
翌日清晨,恢復了元氣的謝開言又走到牆外,以各種新奇手法引葉潛出府相見。
「潛公子,出來放風箏吧。」
「潛公子,杏花都謝了,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
葉潛定力如山,隱匿在宅中不露一絲聲息。謝開言喚來隨侍弟子,與他一起砍斷山竹,搭建一長列站架,圍在牆外。
謝開言躍上竹架,輕便站定,說道:「後山開滿梨花,真的不去看看嗎?」探頭逡視,發覺葉潛不在書房。她沿著竹架走到前院牆頭,果然看見一道白衣身影坐在簷下,無言靜對滿院春景,正焚香煮茶。
謝開言盤膝坐下,說道:「你似乎不喜歡花兒,可是我很喜歡。」
葉潛拈起陶壺,斟茶入方杯,拂起清淡香氣。
「我還喜歡雪山上的兔子,它們的聽力很敏銳,比你還厲害。」
葉潛安靜如故。
「我能叫你『阿潛』嗎?」
葉潛開口道:「不准。」
謝開言笑道:「你總算說話了。」
葉潛再度沉默。
牆外走來修謬,站在竹架之下,冷冷道:「姑娘家整天爬牆叨擾公子,成何體統?」
謝開言卻道:「你家公子活得太辛苦,你就不能勸他看開點嗎?」
修謬冷冷一哼:「成大事者自然要動心忍性,不用你來置喙。」
眼見他的固執,謝開言輕輕歎息。
修謬揚手要劈散竹架,引得謝開言大叫:「阿潛——!」
葉潛聲音及時傳來:「先生住手,攆她走。」
修謬拂袖一揮,道:「聽到了吧?請吧。」
謝開言怏怏離去。
修謬走進院內,對簷下靜坐的葉潛說道:「宮中又傳來消息——阿曼遊說皇帝,皇帝已經鬆了戒心,再過一段時日就將兵權交付公子,請公子萬事謹慎,不可被謝一蠱惑了去。」
葉潛冷淡道:「先生放心。」
「按照皇帝往日的手段,近日內必然會有一紙詔令來折磨公子,公子完全接下,才能打消皇帝的最後一點疑心。」
葉潛淡淡應承。被反覆折磨十一年,他早就習慣了。
晚上,葉潛入冰水煉身,牆頭又冒出謝開言。她提著兩架傀儡木人,就著寢居滲出的燈光,在粉牆上演示一齣戲劇。
葉潛眼鼻觀心,毫不理會。
謝開言便覺得百無聊賴,開始講故事。她的想法很新奇,總是能將南翎的巫祝舞蹈演練成動人傳說,絮絮叨叨說上半夜。
葉潛見週遭清淨無聲,睜開眼一看,原來她趴在牆頭已睡著,指尖拎著的傀儡人迎風滴溜溜打轉。
葉潛擦淨身,換上乾爽睡袍,再朝窗外看去,已經不見人影。他想了想,繞出牆外,果然看到睡功第一的謝開言溜滑在竹架上,找到合適的姿勢,兀自睡得香甜。
他蓋上毯子就退回寢居,天明一切如故。
再一晚,謝開言帶著特製的花炮來到牆頭。點燃火絨之後,彎曲橫斜的杏花樹上會冒出焰彩,芬芳馥郁。彩光射盡,枝條上留著一朵一朵花苞,粉藍熒熒,映著月色極是美麗。
只是整枝花都浸過酒水,才能有這般異彩成效。
當第一朵花炮盛開時,醇厚酒香飄入謝開言鼻端,越積越多,終於令她強撐不住,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清晨弟子尋來,將醉得不省人事的謝開言搬回客棧,好生守護了她一天。
葉府自然也安靜了一天。
謝開言第六天趴上牆頭,對著書房裡的葉潛說道:「阿潛,出來玩吧!」沒得到理會,她又嚷著:「鎮尾有戶人家院子裡曬了很多瓶子,你幫我調和一碗釉彩,我去刷上花樣。」
葉潛端坐如故。
謝開言傷感說道:「叔叔又來信催我回去,可是,我捨不得離開這裡。」
葉潛抬頭道:「你應該回去。」
謝開言看著他的眼睛,微微失神。
他再度看書不理會她的軟語糾纏。
謝開言忍不住抓起一粒石子砸他:「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為什麼一次次攆我走開?你難道不知道我見你一面非常不容易,還要這樣冷冰冰對著我?」
葉潛抓起書揮開小石子,冷淡說道:「我待人向來如此。」
謝開言紅著眼睛,跳下竹架,找來石塊花枝等雜物,再躍上來,就著牆頭的瓦片,一鼓作氣朝著葉潛那邊丟去。「我走了別後悔……出不出來……」
修謬聞聲趕到,剛要冷面喝止,葉潛用冰涼的眼光制止了他。
修謬哼了聲,拂袖離去。
葉潛等謝開言發作完畢,揮袖拂去桌案上充作暗器的雜物,站起身,調製一陶碗釉彩,喚廚娘送出去。
「以後不准來了。」
謝開言果然沒有再來。因為她去了市集販賣花瓶,就擺在陶罐店舖旁,當場鋪紙作畫,描出陶罐上的各種傳說圖像。店舖老闆伸頭探了探,道:「咦,丫頭的畫兒和王夫人的一樣。」
謝開言忙抬頭問道:「哪個王夫人?」
老闆歎氣:「兵部從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後,光景更是不比從前。夫人見小人生計困難,就畫了些繡像,要我拓在陶罐上,還別說,這生意就漸漸好了起來……」
謝開言抑住心跳,說道:「王夫人現在哪裡?」
「隨王大人上汴陵去了,帶著一兒一女。」
謝開言探問幾句,失魂落魄離開,腳下不知不覺走著,竟然又來到葉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緣相連,她總覺得陶罐上的圖像過於熟悉,像極了母親講述的那些故事。一問,果然探到了端倪。
母親離開南翎後,竟然已改嫁他人,再生一個女兒,單獨取名為王潼湲。
幼時,母親總是摸著她的頭髮,一遍遍講解古書上的字義:「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揚開衫袖,帶著她在燈影下排練巫祝之舞。
母親的笑容和動作極為美麗,是她記憶中的瑰寶。
可是如今,這份珍貴的記憶都要隨著年華逝去,成為她未曾見過面的妹妹的財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纏綿,散落竹枝花叢,如雲煙。
謝開言坐在葉府正門簷下,怔忡看著零落的花瓣,雨絲捲上她的鬢髮,漸漸滑落臉頰。門扉傳來輕響,一身白衣的葉潛走出,持傘站在她身旁,道:「跟我來。」
他先前走開。
謝開言遊魂一般跟著雪白衣衫走上後山。
沉甸甸的梨花開滿山坡,染晶瑩雨露,如妝粉霞。漫天燦爛的春景之下,佈滿殘缺不一的墓塚,有的立著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鮮少有完整的墳包。
葉潛收了傘,站在霏霏細雨裡,對謝開言說道:「十一年前,皇帝誅殺葉氏九族,除了我,五百七十條人命全在這裡。」
謝開言的髮絲及衫角滴著水。
「皇帝恃惡,不准葉族入土,我將骨灰暗地遷出,再親手埋下,至今,都不能完整寫上碑銘。」
謝開言逐漸回神,看著葉潛不聞喜怒的臉。
葉潛說道:「我和你各要擔負責任,你回謝族去,不准再來找我。」
謝開言突然衝過來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潛,跟我走吧,忘記這一切。」
葉潛站著不動,說道:「你一直沒有回答,為什麼來找我?」
謝開言在他懷裡搖頭,髮絲擦著他的衣襟,染濕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們流出了眼淚。
她不敢說,也不能說。
聶無憂喚她盜出紫金軸,再來青龍鎮時已經告訴過她,裡面分佈著南北兩境軍鎮的各項資料。這就預示華朝已經做好了清邊準備。華朝皇帝正在考驗公子沉淵,過後就會交付出首戰軍權。放眼天下,恐怕只有葉沉淵能統領一切舊派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頑痼,清理過後,南翎或是北理就成為下一個覬覦的目標。
她不敢想像五萬謝族對上五十萬華朝騎兵的局面,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能迴避這些戰爭。
葉潛問她為何而來,她回答不出。她喜歡上他,便不能欺騙他,感情裡帶著另一半目的的話讓她說不出口。
葉潛掀開謝開言的身子,執傘先行離開,總是留給她一道淡漠而遙遠的背影。
謝開言坐在樹下,仰頭看著濛濛雨絲,一遍遍問自己:該怎麼辦?
傍晚,驛館傳來加急諭令,震動了小半個青龍鎮。
華朝皇帝命葉潛出行雪川,替他尋來珍貴藥引,煉製丹藥。
遙遠的北疆有處天然冰川地帶,終年覆蓋白雪,太過冷清,博得一個名稱,叫做煉淵。
葉潛領了詔令一人上路,舉止應對一如多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謝開言急切趕來,不顧修謬的阻擋,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後背,哽咽道:「太傅說你冬天才會去北邊……皇帝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你……」
「放手。」他冷淡說道,掰開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說著:「跟我走吧,阿潛,哪怕避開幾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須完成。」
謝開言悶聲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潛了。」
四周突然極其寂靜,只聽得見一兩句抽泣聲。
葉潛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開口說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沒有其他的路。」
說完他拉開她的手,閉塞耳目,逕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嶇且長,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處,在她的淚眼中消失。她並不知道,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歡海盜。
修謬走上前,歎息著請她離去。
謝開言抹去淚水,狠狠看著修謬:「看他這樣,你難道不心痛麼?」
修謬淡淡說道:「你不是華朝人,體會不到現在的華朝缺少什麼。再說了,即便你是華朝人,也沒有資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離開。
謝開言騎著白馬回到烏衣台,昏迷一天一夜,頭腦中不斷迴旋著那句話:「你不是華朝人……等你成了我……」
阿照取來巾帕替她吸汗,聽著她的胡言亂語,明白了這個漫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