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晚,燈闌珊,雕花窗靜對半彎月。銅獸爐嘴緩緩吐出安神香,守護在榻邊的宮娥們漸入睡夢。謝開言掀開錦被,紮緊睡袍衣角,不帶風地躍上雲杏殿寶頂之上。琉璃瓦盛著一層清霜,縫隙處,隱秘壓著大半株蘭草乾花束。
這便是齊昭容帶回的舌吻蘭,謝開言裝鬼恐嚇齊昭容那日,使了偷龍轉鳳的手法,用外形相似的蘭草將它置換了下來。如今霜玉已死,齊昭容已殘,舌吻蘭的秘密就被隱藏了下來。
謝開言搗碎舌吻蘭,磨成粉末,裝入羊膜紙包,與簷下的百花紗囊混雜在一起,天明時,她便帶著花囊去了閻家繡坊。
繡坊內,閻薇著杏紅春裙,外披白銀貂裘對襟篷衣,如一株亮麗的薔薇婷婷立在屏風旁,嬌艷容顏使滿庭生光。她款款行了一禮,抿嘴笑道:「太子妃一如十年前漂亮,讓薇妹好生羨慕著。」
花雙蝶還禮,將閻薇攙扶起身。
謝開言怔忡站立,任由身旁兩人絮絮寒暄幾句,花雙蝶怕餓著她了,連忙取過糕點餵食。閻薇看見謝開言小口啃著水晶糕,如同兔子一般的癡傻模樣,用絹帕掩唇輕輕一笑。
花雙蝶皺了皺眉,閻薇掩笑說道:「薇妹去娶湯水來,請花總管好好陪著太子妃。」說完攏著篷衣離開,遲遲不見歸還。
花雙蝶替謝開言擦了嘴角,忍不住道:「還沒進府,就端著架子,碰上這麼個糊塗小姐,太子妃的閒適怕又要被毀了。」
謝開言木然看著紗屏後穿梭往來的繡娘,花雙蝶陪侍一旁,見閻家不再來人招待,忍了又忍,才拉了拉謝開言的袖子,低聲道:「太子妃……太子妃……回去後衝著殿下皺皺眉,奴婢就能適時進言,說閻家怠慢太子妃……太子妃聽得懂麼……是皺下眉……看……就如奴婢這樣……」
謝開言心底好笑,面色依然遲緩。她徑直走過,撞到一名掠鬢髮的綠衫繡娘,將夾雜著舌吻蘭的花葉紗囊塞進她的袖中,再依樣兒橫衝直闖離開。
繡娘由郭果收買,不久後就會進入皇宮內廷主持縫製,成為閻家貢獻的女官之一。 老皇帝年事已高,行將就木,全靠太醫院採辦的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葉沉淵並不殺老皇帝,原意就想細細折磨他,宮中內侍及太醫揣摩到太子心意,紛紛望風躲避,致使老皇帝床前鮮少有照應。
而這一切,又被謝開言抓到了契機。毒殺老皇帝是個漫長的計策,讓他在睡夢中不知不覺死去,謝開言對日後的華朝與北理之爭想得長遠,一旦打定了主意,便著手佈置。
太子府雲杏殿。
一連五日謝開言都很安分,只坐在窗前看花開花落,神情怏然。上午去過閻家繡坊,回來後,她依然坐定,一動不動發著呆。可能是過於安靜,葉沉淵心下覺得不妥,從冷香殿繁忙政務抽身,專程來瞧了瞧。
花雙蝶不停使著眼色,誘使謝開言皺下眉。無奈謝開言扭頭看向花園,對萬事不經心。
葉沉淵抬手捏住謝開言的下巴,迫使她的眼睛正對著他,問道:「什麼事?」
謝開言一直沒有說話,此刻也不會突然病好開口說話,花雙蝶一陣躊躇,突然領悟到殿下是在問她。
「稟殿下……太子妃偶爾路過閻家繡坊,便進去遊玩……閻家太忙,太子妃又走出……」她說得吞吞吐吐,面帶難色,玲瓏心肝的人自然嗅得到一兩絲意味。
葉沉淵負手而立,冷淡道:「直接說。」
花雙蝶看看謝開言木然的臉,怕主母日後受欺,把心一橫,果然直接說了:「閻家小姐怠慢太子妃。」
謝開言暗道「花總管不可誤我」,忙呆滯吐出一字:「不……」
葉沉淵低頭捏住她下巴,擺過來看了看:「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
葉沉淵卻笑了笑:「你倒好心,盡幫外人說話。」他拉住謝開言的手,稍稍使力,將她拖離整日坐得如同生了根的凳子,逕直朝外走去。
花雙蝶見暖閣內無人,輕輕吁出口氣,殿下雖然笑得輕鬆,但笑容下的意思就難免有些涼薄了,想必以後閻家即使送來太子嬪妃,日子也不會恩寵到哪裡去。
宮娥採來鮮花裝扮各處宮苑,雪蘭燈盞一串串升起在勾欄之上,侍從忙著清洗廊道與窗櫥,處處透著新年的喜慶。中庭立著一架嶄新的鞦韆架,精鋼金絲繩結牢牢繫住底板,絞口處妝點著花束,像是通往天庭仙境的垂拱門。
葉沉淵揮袖喚眾侍從平身,推著謝開言走向鞦韆,說道:「你喜歡蕩鞦韆,來試一試?」
謝開言木然站立,不動。十年前的葉潛曾說過,女孩兒蕩鞦韆惹得風聲流動,舉止極不雅觀。從那時起,她就泯滅了蕩高歡笑的心思。
葉沉淵見她沒反應,又問道:「想玩什麼?」
謝開言徑直走向合黎宮,坐在地毯上,用手推動兩隻雪兔玩耍。糯米有了民間來的友伴,打滾得格外賣力。葉沉淵靜靜看了一刻,回冷香殿處理奏章,聽到左遷傳報:「連城鎮王都尉已抵達汴陵,即刻可攜帶軍鎮圖覲見。」
葉沉淵沉吟道:「先准他回家探望雙親,休整三日再來。」
傍晚,淡煙天空燃放絢麗焰彩,脆響之聲遍佈整座汴陵。李若水在喧鬧中睜開眼睛,臉頰濕漉漉的,徹底從南柯一夢裡清醒過來。她坐在床上,看著低頭雕刻小拖車的謝開言,輕聲問道:「在我昏迷時,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侍從怕擾清淨,均留守寢宮外,花雙蝶因主持府內諸事,也未陪伴在謝開言身旁。此時,謝開言抓著銅火撥子,在木塊上鑿出粗糙的小車外形,說道:「太子府裡的奸詐、冷酷、殺戮,公主都經歷過了一遍,還有什麼是沒看到的?」
病得虛脫的李若水默然。
「容娘棺槨在偏殿,公主能起身時去看看吧。」
沉默良久的李若水終於說了一句:「多謝你救我一命。」
當晚,葉沉淵來雲杏殿探望過分安靜的謝開言,送了一堆新鮮玩意兒。眾多玉石棋子、琉璃小抓珠、杏果蜜餞、水栽小盆花放置在錦桌上,洋洋可觀,連花雙蝶看了,都抿嘴笑得開心。
謝開言依然怏怏坐在窗前,精神氣色十分萎謝,看都不看桌上一眼。
葉沉淵摸了摸她的額頭,只是一絲溫熱,放下心來。他喚來賈抱樸,親自斟了一盞花露,拿著第三顆嗔念丹走到她跟前。
謝開言坐著不動,葉沉淵便揭開小錦盒,掐住她的下巴,將丹藥灌入她嘴裡。隨後拉她去清池殿沐浴、去鎖星樓觀煙花,她都沒有反抗。
除夕夜,鎖星樓氣勢巍峨,拔地而起,瞻顧宇內。
漫天焰彩映照清平盛世呈現在眼前,民眾穿綵衣執燈盞,往來穿梭在熱鬧街巷,放眼望去,四週一片喜樂安康。
葉沉淵替謝開言披好雪貂斗篷,攬住她的腰,在耳邊細細問道:「為什麼不高興?」
無人應。
一月以來,瘋病中的謝開言也不可能應答他。
夜風拂動翠羽華蓋流蘇,影子撒在遮天蔽月的紗帳之上,寂靜環繞著觀台上的兩人。謝開言突然抬眼瞧了瞧南方,可惜高樓瓊宇連天接地遮蔽著她的目光,讓她看不到遙遠的烏衣台。
葉沉淵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過後說道:「等完了婚,我便帶你回去。」
民坊斗花,百巧千奇,宮人陳列樓下,大開眼界。王侯貴婦各佔樓宇,分散賞錢,不時飛出歡聲笑語。與底下歡呼熱鬧的景況一比,鎖星樓上過於冷清,葉沉淵陪著看了一刻,突然覺察到了懷裡的冷意。
無論生病還是清醒,這謝開言,從來沒有真正笑過一次。正如天劫子生前告誡過的一般,她會時刻突發糊塗症狀,也會偶爾清醒過來,但至今為止,除去那些玩鬧,她都沒有表現出很大的意圖。
葉沉淵將謝開言轉過身,對上她的眼睛,低頭問:「你到底想要什麼,嗯?」
謝開言眨了一下眼睛,沒有說話。
看著她清凌凌的雙瞳,他也覺得滿足不少,就笑道:「陪你下棋?打石子?或者四處走走?」
謝開言又眨了下眼,他會意道:「走吧,想去哪裡?」他牽著她的手,她卻掙脫出來,拉住他的袍袖,細細跟在後面走。
兩人隨意在內城轉了圈,華美儀仗逶迤在後,侍衛拉開一段距離,不緊不慢地隨護。走到北街玉門坊時,卓家懸掛的兩盞大紅燈籠仍在,亮盈盈地透著光。鉤欄裡,還別著謝開言以前擱置的乾花束。
謝開言駐足,抬頭看看枯敗的花絲,依循往日做奴僕的慣例,起腳就要朝卓府後院走去。葉沉淵連忙轉過她的身子,將她帶回太子府。
「卓府不准去,聽到了吧?」他一連叮囑了兩遍,不嫌麻煩。
謝開言放開葉沉淵的衣袖走向雲杏殿,誰知他拉住了她的手,帶她走向另一條石街,來到寢宮裡。
內殿左側,金絲繩結已挽起,露出一整面玉玦牆,散發迷離光彩。葉沉淵取來凝脂白玉,哄著謝開言留宿一晚,她照例不睡覺,他也好好陪著——年歲上能休整兩天,他現在有空閒。
謝開言抓起石子在一方棋盤上連跳幾次,完全罔顧對手還沒有落子。她熬著勁玩耍半夜,最後敗下陣來,倒頭睡在錦堆裡。葉沉淵替她蓋好被子,細細聽到她念叨的「冷」字,會意過來,連夜下令道:「將寢宮底的冰塊搬去冰庫。」
撤去冰塊之後,謝開言多日留宿在寢宮內,果然不再喊冷了。她捲了被子就睡,也不鬧騰,容顏看著逐漸萎敗,讓他一時無所適從。
因為請來賈抱樸號脈,賈抱樸很篤定地說過:「太子妃身子無大礙,就是脈象弱了些,似是水土不服。」可是逐日看她病怏怏地坐著,又不像假況,葉沉淵連番請動太醫院首座、民間號稱神醫的郎中,均未能診斷出病因。
審問花雙蝶,花雙蝶受驚嚇不已,磕頭請罪道:「太子妃每日的膳食、飲水,都是出自府內御廚之手,再經由奴婢驗查,決計沒有髒污的東西。即便前些時日逛夜市,太子妃也只吃過幾口梨和半張餅,那些經過查驗也沒有毒,殿下當時是看過的。」
葉沉淵看著滿殿跪地的宮人,冷聲道:「整座太子府抵不住謝開言的一根手指頭,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麼?」
雲杏殿內外一片寂然。眾多宮娥、侍從伏地低頭,不敢出一聲氣息,但每人躬身自省,都覺得自己沒有禍害過太子妃的心思。
賈抱樸躬身進言道:「或許是太子妃一心掛念故土,殿下何不陪太子妃回一趟烏衣台?」
葉沉淵冷冷道:「成婚之後我自然會帶她回去。」
賈抱樸碰了個冷釘子,暗歎一聲,慢吞吞退下。
三十名手持刑杖的侍衛靜寂走入,齊齊行禮,候在階下。
葉沉淵沉臉道:「每人杖責二十。」
因封少卿挨打三十記軍棍休養多天的故例在前,雲杏殿所有宮人不禁惶恐抬頭,看向跪在首位的花雙蝶。可花雙蝶也自身難保,思量著,怕是只有驚動謝開言才能躲過這一劫。
侍衛長用棍杖指地,朗聲道:「僕列。」
雲杏殿宮人抖抖索索匍匐在金磚上,臉頰貼著冰冷的磚面。
重擊之聲頓時響起,宮人們還得忍住叫喚,悶聲受著臀背上的苦痛。花雙蝶僵硬跪立,側過臉,抖著眉眼喚道:「殿下!殿下!請放過他們吧!」
暖閣內昏睡的謝開言被驚醒,起身走向外殿。
葉沉淵見她衣衫單薄,喚左遷取來斗篷,再親手替她圍上。
謝開言道:「不打。」
葉沉淵叫停。她站在一旁沒有任何表示,他便說道:「全部發放到內僕局做雜務,再新調一批宮人進來。」
謝開言看著滿殿宮人謝禮離去,包括那名侍藥婢女。因連續大半月塗抹護膚油膏,謝開言每日服下婢女親手遞過來的清香玉露丸和飲水,已經看到她的手腕處泛出青色。只是婢女糊塗,還以為是天寒地凍給害的。油膏中的舌吻蘭香經熱發散,遊走進謝開言鼻腔,謝開言並不迴避,全數吸入,這才有了病魘的功效。
再沉澱幾日不去根除毒素,只要她稍稍提力運走全身血脈,便可以讓賈抱樸看出她是中毒了。
新春過後,謝開言的精神不比以前,每天昏睡的時間多。期間,侍藥婢女托人來說情,請求回到暖和的雲杏殿。花雙蝶皺眉道:「她是賤籍出身,又是拿奴的老相好,我瞧她可憐,才收留她……再調回來,恐怕帶了一身晦氣,對太子妃不利。」因此回絕了婢女。
年慶內外的典禮與宴賜較多,內宮又缺少女主人主持,葉沉淵挑了兩次重大的會禮出席,其餘均推脫。他留在冷香殿也沒法靜心處理政務,於是將奏章及庭議遷到暖閣外,方便起身入內探查謝開言的病情。
謝開言睡得無聲無息,有時令他深憂不已,唯恐她就這樣睡過去。他不時觸摸她的額頭,無人處就悄悄皺起眉,流露出自己的愁悶。可能是近身關切之心更重,第一次讓他察覺到,即使手握大權攪動天下紛爭,面對謝開言時,他依然有確信不了的事情。
「殿下,王都尉求見。」殿外左遷在喚。
葉沉淵走出暖閣,坐在金案之後接見了王衍欽。
自從關外與狄容一戰後,王衍欽由小小校尉晉陞為連城鎮的兵馬總統領,全系葉沉淵一手提拔。再見葉沉淵時,他除了對上有恭敬之意外,另帶感激之情。
葉沉淵鋪開華朝全幅地圖,指點王衍欽即將攻打的戰役。銀鎧破天軍首領封少卿入殿,同時領令,商討軍情。左遷疑慮道:「殿下分三線壓進北理邊境,前鋒軍不用嫡系麼?」
葉沉淵不置可否,只說道:「糧草一旦安置,你們三人緊守軍鎮,引為後防,接到我命令之後同時出擊,其餘諸事不需考慮。」
左遷三人躬身受命。
正說著,裙裾卷地之聲拂來,謝開言抱著兔子走出了暖閣,髮髻鬆緩,清衣不勝形。她來得突然,左遷三人退讓不及,均微微低頭避在了屏風之後。
葉沉淵迎上去,溫聲道:「找什麼?」
「水。」
身後宮人已奉來一盞溫熱的花露,葉沉淵取過,細細餵著她。
王衍欽第一次聽見太子對嬪妃如此遷就,無意抬頭瞧了瞧。透過兩列屏風縫隙,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不禁呆滯半刻,才如常低頭侍立。
太子妃長眉清目,薄唇直鼻,姿容秀麗,妹妹竟與她生得六分相似。
王衍欽心裡吃驚不已,更是不敢露出聲色端倪。
待哄走謝開言之後,葉沉淵繼續提點庭下滯留的三人,簡短交付完尾留之事。封少卿與左遷先離殿,王衍欽被喚住。
「王大人母親可好?」
沉默許久,葉沉淵才淡淡問了一句。
王衍欽立刻答道:「卑職母親已逝去,堂上供養的是二娘。」看到主君不置可否,他又領悟到主君問的人就是二娘。
「母親身體欠安。」王衍欽換了稱呼,擔憂之情溢於言表,「產下小妹後便落下病根,時常咯血。」
葉沉淵道:「我已交付過太醫院,王家所需補藥一律進獻。」
王衍欽醒悟過來,跪地謝禮。「謝殿下恩賜。」
「有一點王大人需謹記。」
王衍欽低頭恭聽。
「王家任何一人不准驚擾太子妃。」
王衍欽慨然行禮,虎聲答道:「卑職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