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再見

紅日西沉,大海寂然。

華朝葬喪隊伍徐徐撤回,一路只聞白馬鼻鳴,連風聲都停止了流動。左遷騎馬隨護白玉黑檀大車之旁,細心捕捉車內的動靜,竟是聲息全無,仿似抽空了魂魄一般。他回頭與賈抱樸的親信商議,說道:「殿下這個模樣,大總管那邊可有對策?」

親信說:「上個月,總管看過中書省的奏章,那上面列了數名嬪妃的人選,王家小姐也在裡面。」

左遷皺眉道:「總管的意思是?」

親信回答:「王家小姐與太子妃神韻瞧著有幾分相似,總管想將她收入府來寬慰殿下……」

左遷搖頭:「這可不好,殿下哪是捨而求其次的人。」

親信沒有說什麼。

南翎烏衣台前,海水遠接天際,緩緩推送波浪。突然,從海底冒出兩具濕淋淋的身子,用鉤抓拉住飄到海中心的木船,費力地將謝開言拖回濱岸。

謝飛俯下身,拍著青白膚色的謝開言,急聲道:「張館主,她真的沒死?」

張初義歎道:「先生先讓讓。」待謝飛讓開,他便一把背起謝開言的身子,快步朝烏衣台跑去。

烏衣巷一家殘破的民戶內宅中,阿吟聽從爹爹的要求,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工具。

張初義取出冰筒內的桑花果樹汁,掰開謝開言透冷的嘴唇,小心滴入進去,然後將她靜置一旁。十年之前,他僥倖搶得兩枚桑花果與一筒樹汁,藏入冰袋裡,輾轉來到汴陵安身。此次謝開言吞服了一整顆花籽做的丹藥,依照藥性,應是兩日之後才能轉醒。

謝飛點燃柴火,燒熱炕床,袍角在槐刺上一掛,唰地扯出一道口子。他將衣擺收回,細細折好,道:「這種『熱蒸法』可解謝一身上的沙毒,只是那桃花障本族素來無解藥,謝一該怎麼辦?」

張初義搬來大抽格蒸籠,加上水,放在炕床中央的洞口上,擦汗道:「先生請放心,如果我沒猜錯,太子沉淵已經解開了小童身上的桃花障,只是小童又吸食了舌吻蘭的毒香,沉在肺腑裡未排出來,雖說對性命無大礙,總歸有個引子留在了體內,估計要折損小童的一些壽命罷。」

火光映著謝飛蒼老的臉,推究這一切的起源,使他端坐在燒火木凳上,半晌才能說道:「孽緣。」

張初義嘿嘿一笑。

五日之後,謝開言大汗淋漓地跳出蒸籠,全身上下輕鬆了許多。早在天劫子藏書中看到,沙毒是地火引起,只需將她放入籠龕,倒入湯藥,以沸水蒸蕩,開氣孔引毒血,將血質洗清即可。她吩咐義父及族叔效仿此法,果然取得效果。

堂上並

肩而立黑袍瘦削的謝飛與藍袍落拓的張初義,見她全然如新月的模樣,均微微一笑。

謝開言跪地拜謝兩位親人,道:「請義父替小童削骨換臉。」

張初義攏著袖子搖頭:「削骨植皮極其痛,常人難以忍受,我也下不了手。」

謝開言跪地不起,沉默磕了一個頭。

謝飛扶起她,沉吟道:「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謝開言垂頭道:「聶公子是南翎遺落下來的皇族後裔,我救他出冰庫那晚,他便請求我與他同上北理,輔佐他當權,改變北理被吞沒的國勢。我已經答應了他,而且,我在太子府滯留一月,聽到了不少關於北理的軍情,其中還包括華朝調兵的動向。我將這些內容刻在了木板上,交付給了聶公子,提醒他早日做準備。如果我要北上輔佐聶公子,必須用全新的面孔和身份,換做一個叫『聶向晚』的女孩,充作聶公子的遠房妹妹入內廷起事,因此,懇請義父成全我的心意。」

張初義歎了口氣,轉臉瞧著謝飛。

謝飛道:「烏干湖的那撥人怎麼辦?」

「隨我一起潛入北理。」

「你是說——要用你辛苦拉扯起來的第一撥力量,去輔助聶無憂當皇帝?那他的國號是『北理』還是『南翎』?」

謝開言又跪了下來,說道:「叔叔有所不知,我本來想扶植二皇子去烏干湖立國,建立一所城池收留降民,不劃分等階,自給自足,憑借天然地形優勢,抵抗華朝騎兵的衝殺,讓我們這批遺民存活下去。可是,二皇子不聽我勸告,一心送了命。再朝後,我救出了聶公子,他便承諾於我,如果覆沒了北理腐朽政權,助他當權,他一定善待南翎流民,更號為『翎』,破除等階之分,讓流民及子民安家樂業,過上穩定日子。」

謝飛默然片刻,道:「你的想法總是與我不同,似乎比我想得長遠一些。」

謝開言伏地不動說道:「叔叔可曾見到我們南翎滅亡之後,越、湖、七這三州的近況?」

謝飛默然不語。

謝開言道:「看來叔叔已經知道葉沉淵推行同化政策,將南翎舊日三州設置都督府併入華朝的事情。葉沉淵作為當朝太子,用華朝長官治理南翎舊郡,要三州遺民學習華朝禮儀及文化,這些舉措都沒有過錯。只是他素來不喜歡降民,輕則流徙重則坑殺,將連城鎮變成軍鎮統治,將南翎三州變成圈養奴隸役民的地界,這等做法,實在是有違明君之義。我等若不早日圖謀,另尋他處,明年之後,便是華朝新一輪的奴隸。」

寂靜的大堂內,張初義突然嘖了下牙,插嘴道:「小

童可不能這麼說,據我所知,那太子沉淵可是待你們極好的。」

謝開言挪動膝蓋,朝張初義跪倒,說道:「義父也知小童是殘破之身,活不了幾年,小童先死後死並沒有多大區別,然而謝族力量長青,遺民沒有歸順華朝之意,小童只是想先安頓好他們,再去個清淨地了結殘生。至於義父說的太子待我之情——」她頓了頓,低頭說道,「因身份使然,小童無福消受。」

張初義咧嘴一笑:「我的國丈夢做沒了。」

謝飛轉頭看了看張初義,張初義馬上收了嬉皮笑臉的樣子,肅容站立。

謝飛歎道:「你隨我來。」

謝開言隨即跟著謝飛走出藏身的民宅,走向了春日暖陽下的故土舊國。闊別十年,她第一次回到了烏衣台。朝上看,千級石階蒙上一層蕭疏落葉,玉石板磚皸裂開來,長出半丈高的青草。往下看,坊門落出斑駁之色,往日林立的小樓坍塌了半邊欄杆,隨風斜挑著布簾幌子。

昔日繁華的城台變成淒清廢墟,謝開言環顧四周,內心極為傷感。

謝飛仔細瞧了瞧她的眉目,突然伸袖掩住她的雙眼,說道:「先陪叔叔去外面走一圈。」

謝開言素來聽從族叔之言,當即站立不動,任由謝飛取來一頂紗簾帽子蓋在頭上。偽裝一番後,兩人徐步緩行,沿著烏衣台下的舊城走了一遭。

文謙曾說過,南翎國破之日,七千遺民輾轉流徙華朝大地。然而七年過去,遺民成為流民,又被遣送回故土,列為奴工編戶,受華朝特派的官吏統治。他們的語言及民居習慣已與華朝同化,出工時穿短袖長褲,呼喝著民歌號子。新生的孩童輩少了很多的故國愁思,拿著花枝拖做竹馬,噠噠噠地穿過大街小巷。督促上工的小吏們雖對奴工凶神惡煞,好在不理會亂躥的孩子們,通常都是吆喝著「去,去,去,小狗崽子那邊玩」,便將他們推遠。

謝開言隱身城牆之後,看著故土舊民排列兩隊低頭朝海邊走去,內心總覺悲慼。他們像是一條無聲而壓抑的長龍,一點點游向大海,卻沒有等到錦鱗騰淵的那一天。縱目一看,海岸線上圍聚著一層水泊樓棧,幾艘將成形的大船漂浮在木台鎖鏈後,沐浴著春日華彩。

謝飛淡淡開口,解答了謝開言的疑問。「葉沉淵歷時數年打造十座城堡樓船,稱之為『浮堡』,據說要開往東海青龍鎮,尋訪海外仙山。必要之時,他也會裝運軍備物資繞過海洋,去北理側翼攻擊,只是路途過於遙遠,他想要快攻搶佔北理,這些浮堡就派不上用途了。」

親眼目睹繁華而盛大的船塢,謝開言也不禁點頭:「

的確像他的行事作風。」

兩人面臨徐徐海風寂靜站立一刻,遠視海天相接的水面,各自沉頓無言。過後,謝飛才說道:「你當真想好了去北理?」

謝開言回道:「想好了。」

「北理不同南翎,文華制度均有差異。」

謝開言再點頭:「我知道。南翎國重詩書六藝,與華朝文華差異不大,但是北理多風沙,民生艱難,宗主又各自為政,使皇權力量被削弱,這些也是葉沉淵先攻我南翎後滅北理的原因。」

謝飛歎息:「你倒是頭腦清楚。我且問你,如何能肯定聶無憂一心向著舊南翎勢力,奪權之後,會做一個明君?」

「我有辦法約束他。」

「當真?」

謝開言道:「我需要叔叔去趟烏干湖主持盟約,與聶公子歃血起誓,這是其一。後面入了宮廷,蓋將軍等人會滯留內城,握兵監護聶公子的行政,這是其二。如果聶公子能娶一名舊南翎勢力的小姐為妻,促成一段姻親聯繫,這樣更好。如果他不想娶,與我還有些故交,也不至於出爾反爾失信於人。說了這麼多,叔叔還在擔心嗎?」

謝飛忍不住拍了拍謝開言的頭,長歎:「二十三年前我力排眾議,立你為族長,果然沒看錯。」

謝開言微微躬身施了一禮。

謝飛又道:「我只擔心一個最大的問題——」

「叔叔請說。」

「你如何能放下對葉沉淵的舊情?」

謝開言轉臉看向謝飛,微微笑道:「叔叔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不痛快?」

謝飛負手而立,悄悄歎息:「你瞞不住我。」

謝開言透過帽下紗簾望向遠方,說道:「想必叔叔還在試探我的決心。現義父不在身邊,我也能對叔叔好好說一說。十年前,我為葉潛去國離家,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最終與他有緣無分,被封存十年。叔叔若要問我悔不悔,我還是回答『不悔』。因為我想,既然選擇做一件事,就沒必要後悔。在煉淵底的前兩年,我適應不了寒冷,突然清醒了過來,想哭又哭不出,活得十分艱難——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後悔。大約是冬初之時,葉沉淵突然來探望我,他並不知道我已清醒,對我說了一些話。他說道,『殺的人越多,心就變得越涼薄』,戰爭使他的雙手沾滿了血,有他不願意殺的人,也有他的仇人。我一句一句聽著,偏又說不出話來,心裡想著,他為什麼要變得這樣狠毒。第二年他又來了,向我轉訴已尋得藥引,只是缺少了一味關鍵的『烏珠木』,需要多等幾年才能將我放出來。我期盼他早點放我出來,一直等啊等,最後竟然等

不到他的施援,心裡涼透了,閉塞耳目睡了過去。此後,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再來,因為我已經忘記了所有事。出川後,太子府派來兩隊人馬追殺我,均是得到了他的旨意。現在回想起來,我便明白了,那個時候他所說的『心越來越涼薄』的意思——他怕我影響了他的前進,想斬殺我,眼不見為淨。」

謝開言看著謝飛,靜靜站了一會,又說道:「叔叔你看,縱使有情也抵不過帝王之心的冷酷,既然我和他走上了不同的路,又何必顧盼彼此懷念舊情,只管朝前走便是了。」

謝飛面牆而立,聞到了一絲腥涼的風,嘴裡似乎嘗到了一些苦澀。他細細回想謝開言的半生事,有她調皮的笑容、飛揚的身姿、受責後沉靜的樣子、領三十脊杖的無怨無悔……太多的記憶構成了他的心痛,這個傾注他畢生所有精力撫育的女兒,終於長大了,能獨當一面,可是,他為什麼還要難過?

「我曾聽果子說,你已嫁給了十年前的葉潛,這點歷史不可抹殺掉。」

謝開言驚異道:「為什麼?」

謝飛拍拍她的頭,只是歎息:「聽我的話,別問了。」

謝開言默然不語。謝飛又道:「你學了那麼多禮儀,應當知道,謝族的女兒不能二嫁。」

謝開言失笑:「我沒有想過嫁人,我只想陪著叔叔。」

謝飛肅然道:「既然說好要陪著我,那便不能存留失意尋死的念頭。這點你能答應我嗎?」

謝開言遲緩點頭,尚存猶豫之意。

謝飛看懂她的心思,內心苦歎,嘴上只說道:「你已經有了當謝族族長的自律和決心,儘管烏衣台殘破了,我還是希望你堂堂正正地走回來。」

日暮時分,烏鳥南飛,煙靄漸生,水遠天遙。

謝開言孤身一人走上了烏衣台。穿過斑駁的坊門,她看到了覆蓋著青草的五排石磚,淒淒碧色迎風搖曳,遮掩了磚角五萬個名字。她知道,這些被雪霜歲月掩埋的名字裡,有四萬五千個在戰場上風滅,有五千個投身於金靈河,來世待海神眷顧。

謝開言靜寂走過烏衣街巷,登上千級石階,淚水滾滾而下。謝飛站在刑律堂前,焚香禱告了宗祖長老牌位,喚她擦淨淚水,破顏笑道:「十年前我曾詢問過你『回不回』,你當時痛得昏迷,沒有回答。如今你真的回來了,我很高興。」

看著叔叔早已蒼老的面容及染霜的鬢髮,謝開言心痛難言,跪在浸染過她的鮮血的玉石磚面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謝飛扶起她的身子,朗然道:「既然回了,我便交付刑律堂的秘密給你,隨我來吧。」

刑律堂是一座綠木深深的宅院,正中大廳佈滿了掛像及牌匾,從不燃燈點香,光線蒙在龕壁裡,透出一股陰森。族內弟子不敢在此逗留,外來人氏聽聞過大名,向來對它望而卻步。謝飛領著謝開言走進內堂,轉動機關,進入一座空曠的地下室。

謝開言環視四周徒壁,心想,這裡能藏什麼秘密?

謝飛舉起手中鐵錘,砰地一聲朝大理石牆壁敲去。青黑相間的花紋巖散落下來,破開一個洞,內中簇簇撒出金色粉末,謝飛並不停手,越敲越多,積攢了小塔似的粉末堆積在地面,說道:「這些金沙便是從金靈河淘出來的,攢了很多年,可冶煉成元寶或是武器,隨你處置。」

謝開言極為震驚,道:「我記得族內已有地下錢莊,據說所藏頗豐,富可敵國。」

謝飛淡淡一笑:「那些也沒有假,屬於明面上的賬目,只是散落在華朝轄地內,不能一次提出來。動靜太大,容易引起外人警覺。再說經過這五十年,錢莊掌櫃換了一批,其中肯定還有不認賬的人。這些藏金石磚可是現成的,喚果子拖在船底,神不知鬼不覺替你運送出去。兩相對比,你願意要哪一種錢財?」

謝開言想了想,道:「兩種我都要。」

謝飛笑了笑,道:「還是這樣貪心。」

謝開言利用半月時間處理雜事,安置好一切,取下灰雁腳下綁定的布帛,遞給張初義觀看。「義父,這便是聶公子傳回來的畫像,你照著上面的容貌給我整治。」

張初義細細看了下。

畫中的人物便是聶無憂的遠房表妹聶向晚。身材較高挑,長眉修眸,笑容淺淡。她的下頜清瘦了些,樣貌不比謝開言秀麗,五官只是堪稱端正,張初義才看了一眼,心下就不喜,低聲嘀咕道:「這不好,這不好,太子看得到。」

謝開言卻是想著普通容貌不易引人注意,哪管他說了什麼,只催促:「義父快動手吧。」

張初義低頭想了一下,多留了個心眼,於是對謝飛說道:「削骨植皮是本人獨門技藝,先生請迴避下。」

謝飛拱拱手,帶著阿吟走上烏衣台,向他介紹各種風情典故。阿吟聽得眉開眼笑,纏住謝飛喚叔叔,道:「一一現在換了面孔,去北理後就不能再喊她名姓了,不如叔叔跟著爹爹叫她『小童』吧?」

謝飛取來一截梨花木,替阿吟做了一個小彈弓,遞給他,也說道:「小童重活之事,你這個做弟弟的,口風也要嚴謹一些,不能隨便對他人透露。記住,除了我、文謙老先生、你爹爹、聶公子、果子和你,再不能讓第七個人知道。」

阿吟重重點頭,道:「叔叔放心……我可是……可是入了謝族的……也要做一個好兒郎。」

密室內,張初義點燃牛蠟,張開四角藥囊紗帳圍住木床,著手替謝開言實施削骨術。

削骨,顧名思義,必須將皮肉翻開,刮清骨根,使關節變長,讓受術人身形拔高。他餵了一碗麻藥下去,謝開言還是痛醒,四肢抻在鎖鏈裡,抖抖索索動個不停。

張初義長歎:「太子沉淵這個龜兒子,害得我家小童想破頭變個樣子,痛得這樣狠。哎呦不對,他是龜兒子,我不就成了龜公公。」

謝開言泅出一絲血水,忍痛道:「義父你快點——」

張初義歎息一聲,將她打暈,又灌了一碗麻藥進去。待她無知覺後,他才打開藥箱,取出一副纖巧的人皮面具,對著她的臉,好好整飭一番,再翻過面具皮,塗抹上珍惜的藥膏「烏丸泥」。

烏丸泥形如墨漆,味如焦泥,采於華西一帶,是精湛易容術不可缺少之物。它還有一個精妙之處,便是接合面皮與髮根,使兩者牢不可分,不會搓出卷皮與屑末。乾涸後,易容者可經受水洗與風吹——只是浸漬得久了,臉龐會發黑。

最後,張初義用飼養的血蠶吃掉謝開言身上的血沫,用藥巾將她裹起來,置放在陰涼之處。三個月後,謝開言的皮膚變得清中透白,勝過珠玉之色,然而再配上一張稍顯清秀的臉,便讓人失去了查探的興致。

張初義攏著袖子,癟癟嘴道:「丫頭,爹爹已經替你換了另一張臉,好生珍惜著,別老泡在水裡,會皺的——」

阿吟哆嗦了下,謝飛查看如故,沒發現易容術的端倪,回身替謝開言向張初義行了大禮。張初義跳到一邊躲避,低聲道:「哎呦,可別找到我頭上來。」

謝開言摸摸臉,疑慮道:「義父在說什麼?」

張初義嘿嘿一笑,攏著袖子走出門,喃喃道:「丫頭要削骨變臉我給丫頭蒙上一層新臉皮,也不算錯。只是那太子沉淵,切莫找到我頭上來。」

身旁阿吟剛好聽見,要嚷叫,他一把握住兒子的嘴,笑道:「傻兒子,你姐姐怎麼掰得過太子,爹爹留了一手,容他們日後好相見。你再這樣看著我,小心爹爹給你削層皮下來,怎麼,怕了吧?那就乖乖地跟著爹爹,找上你姐姐外出闖蕩一圈。」

即將告別烏衣台之前,謝開言極不捨,沿著城牆、石階、青磚巷再走了一遍,親手撫摸每一處草木,教會阿吟唱全《燈籠曲》。她提著圓鼓燈籠,牽著阿吟的手,走向往日的故居院落。阿吟跑向疏疏花樹,吞吐道:「小童……還有好

玩的麼?」

謝開言輕輕縱起,替阿吟抓來一籠螢火蟲,償報身陷汴陵時受他照顧的恩情。阿吟看著四周飛起的點點星火,笑得燦漫。她取過竹片與牛皮紙,又做了一盞花像風燈,迎空一舉,滴溜溜轉出一片奇光異彩。

張初義遠遠看著兩人在低頭玩鬧,笑得合不攏嘴。

謝開言隨後翻查海葬時葉沉淵置留下的雜物,看到秋水仍在皮囊內,找來一段布帛纏住把柄,再妥善藏好。手指摸到孔明鎖及她喜歡攜帶的花囊,一併轉交給了阿吟。

謝飛先回房休息,對著靜月黯然許久,才閉上眼睛。再醒過來時,卻發現謝開言坐在孤燈之下,持針線縫補著黑袍。

暈黃的燈綵落在她的面容上,光線十分柔和。儘管換上另一張容顏,那低垂的眉眼也顯得恬靜。他無聲看了片刻,說道:「以前出汴陵時,宇文家的大公子曾向我提親,被我拒絕了。」

謝飛有兩個女兒,已經荒廢了一個,另外一個就落得孤清,令他十分不捨。

謝開言咬斷線頭,用手細細捺著黑袍上的縫口,說道:「大公子待果子極好,果子若也喜歡大公子,叔叔是可以答應的。」

謝飛起身,走到桌前,從溫水龕裡提起陶壺,給謝開言斟了一盞茶。「我往日的想法有些古板,總覺得華朝與南翎不能成婚,因此勸走了你母親,留你孤身一人在謝族。你——恨我麼?」

謝開言微微一笑:「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後悔,叔叔連這個道理都沒想通麼?」

謝飛掠起中衣下擺,端坐在窗前月色下,吹奏了一首簫曲。謝開言看著他那孤獨的背影,眼中藏不住一絲傷感。謝族已亡,烏衣台殘破,連往日享盡榮華富貴的叔叔都要穿著一件破損的袍子,這其中的落寞,豈是一兩句言語就能撫平?

天明時,謝開言遠遠看見烏衣台下走來一隊人影,連忙帶著張初義及阿吟迴避。

宇文澈喚隨從止步,單身一人走上城台,跪地請求謝飛應允他與郭果的婚事。謝飛細細問了幾句,揮袖道:「回去吧,果子現在是你的人了。」

宇文澈驚喜站立,環顧四周景色之後,又說道:「這裡終究冷清了些,請先生隨我回汴陵。」

謝飛默默看他半晌,突然道:「是太子要你來的?來試探我?」

宇文澈微微笑道:「殿下哀傷過度,歷經數月才恢復過來,只是派我來看看,決計沒有其他的道理。」

謝飛作勢慍怒道:「死了我一個女兒,他還想怎麼樣?難道也要看見我跳海殉國才滿意?我先前就說了,我不想見任何一個華朝人!」

宇文澈忙道:「先生息怒。殿下其實是一片盛情。」

謝飛冷然:「我勸大公子還是回去,多寬慰下果子的心病吧。她失掉一個姐姐,一定會哭鬧多日。

宇文澈黯然,因為謝飛說到了痛處。郭果一聽說太子府素縞發喪,在楚州運船上大哭不止,見到不喜歡的人就踢開,好歹維持了一個月的營運職務。他派人接她回來,她不願意,逕直跑到連城鎮老窩休整多時。才分開四個月,他就掛念不已,請求太子沉淵發佈諭令,又將她調回汴陵。

婚請之事有了著落,宇文澈放下一半心,趕回汴陵覆命。

太子府百花盛開,綠樹成蔭,雲杏殿外靈鳥婉轉,輕輕喚醒寂靜的庭院。

葉沉淵走進暖閣外的花園,站在一樹冰清玉白的杏花下,久久不願離去。暗香綴滿他的衣襟,幾朵花瓣飄零,飛揚到他的眼前。他沒有抬頭去看,因為知道再也沒有那個頑皮的海盜,會搖晃一枝粉霞,簇簇帶來風之花舞,引得他駐足。

園外,宇文澈回稟烏衣台各項事宜正常進行,包括謝飛的哀痛。

葉沉淵漠然無語。

宇文澈道:「謝飛先生不願做華朝人,已去了域外烏干湖,只道刨冰釣魚,砍樹造城,再也不回來了。」

葉沉淵苦澀道:「他沒有提過謝開言一句麼?」

宇文澈小心斟酌言辭:「先生傷痛難以自抑,只提及太子妃往日學課時的一句言論……」

「直說。」

「『自古皆貴華朝,賤夷民,我若為君,當獨愛之如一。』微臣猜測是先生假借太子妃之口說出這種主張,請殿下斟酌。」

葉沉淵回道:「我有分寸。」

宇文澈躬身退下。

花樹深處,突然又冒出一句清亮的嗓音,喚道:「殿下,杏花開了!」應聲走出一道俏麗的身影,粉色衫子羅紗裙,點染滿院的春意。

十七歲的王潼湲拈住裙角,撅嘴站在遠處,道:「殿下看看這邊嘛!」

葉沉淵遠遠站著,滿枝花瓣飄落,流淌起一道紗簾,隔著煙霧,他彷彿看到了十七歲的謝開言在朝他笑著,那麼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