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烏干湖

夏末,華朝大陸綠樹成蔭,天朗氣清,域外的烏干湖依然披載皚皚白雪,築造出一座冰城。

謝飛帶著煥然一新的聶向晚等人登上宇文家的水運船,開扇格小窗,瀏覽一路的風景。張初義稍作裝扮,整日攏袖躺在船艙內閉目養神。阿吟耐不住寂寞,聶向晚便陪他抓石子。

華朝正值調兵備戰之際,對路口關隘查得較嚴,往來通行之人需出示路引或牒券。郭果為謝飛一行人先佈置好了身份及憑證,親自送他們登上船,撅嘴忍半天。最後,趁宇文家的隨從遠遠留在渡口時,她突然衝上去抱住聶向晚雙膝,嚷道:「小童帶上我吧,我也要去。」

聶向晚拍著郭果的頭,說道:「快起來,讓人瞧見了不好。別忘了,謝族人骨子裡是不准跪地的。」

郭果怏怏起身,十分不捨。聶向晚將她帶進船艙,細細交代了幾句:「大公子待你不薄,你要好好珍惜這家人。汴陵裡有什麼動靜及時傳信回來。」

郭果應諾,跳下船,揮手依依惜別。

一條又一條的水道連番流過,兩岸巍峨青山後退,將謝飛四人送到了寧州邊境。他們隨著駝隊出了關門,押運一長列鐵箱馬車繼續向前,走向荒原古道。大約行進了五天,出現了斷壁岩層,上面雕刻著一些畫像,經光彩照耀,所載飛禽栩栩如生。中原喜列文臣武將的石翁仲,這裡卻是佈滿了狩獵台與海東青雕塑,高高低低屹立,充滿異域風情。

阿吟看得十分驚奇,纏著聶向晚說了幾個典故。末了,面對興味不減的阿吟,聶向晚再講了一遍北理國伊闕宮殿來歷及雪女淚水化兔的故事,與十年前逗葉潛開心一樣,言談之中總是數著幾隻白兔跳下山來。

阿吟聽得呵呵笑,張初義瞥了他一眼,道:「傻小子。」

前方,一大片雪白的光芒反射回來,半丈冰層厚度的烏干湖遙遙在望。兩排穿著皮衣革褲的人等在了岸邊,身後停著獵犬車與皮筏拖排。謝飛當先走過去,與蓋行遠、蓋飛交談一刻,喚眾人轉移了滿馬隊的金磚、鐵掌及小盒珠玉,再將馬匹趕上皮筏放倒,捆綁在一起。

以前的蓋大,現在的騎將蓋行遠回頭看看獵犬車上的四人,問道:「文謙先生呢?」

謝飛道:「先生年紀大了,不便行路。我委託他留在南翎海邊監察『浮堡』動向,稍有風聲便傳給我們設定的情報棧,情報棧再用雁子帶暗語過來。」

蓋行遠點頭:「這樣安排很好。」

湖面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小刀刮得一樣疼。阿吟躲在聶向晚背後,縮著脖子,坐在前面的蓋飛回頭瞧見了,抓下皮帽戴在阿

吟頭上,嗤笑:「像只熊包。」

阿吟吸著鼻涕道:「謝謝小飛。」

蓋飛把眼一瞪:「叫哥哥!」

阿吟不開口。

另一輛車上的蓋行遠則出聲問道:「先生……謝姑娘真的走了麼?」提起這個,蓋飛也顯得黯然,肩膀耷拉下來,如同鬥敗後的小牛犢。謝飛沉痛道:「謝一為救聶公子脫險,回汴陵太子府拖住葉沉淵,後來卻中了其他嬪妃的道行,被毒死。開春的時候,太子府素縞發喪,葉沉淵親手將謝一送回南翎海葬。」

這種說辭滴水不漏,又恃經過葉沉淵親手檢驗過死因,發喪報至烏衣台,整個南翎舊國都傳遍了太子妃已薨的消息,至於太子妃是誰,遺民們並不瞭解,只能猜測是謝族人。

如今謝飛親自來烏干湖主持大局,容不得蓋行遠等人不信謝一已逝的事實。

謝飛問:「大家——還好麼?」

蓋行遠聽懂了他的話,回道:「我們已按先生的吩咐準備了所有事,就是謝郎離群索居,除去練兵,再也不出門,似乎是接受不了謝姑娘去世的消息。」

謝飛歎氣,聶向晚也暗歎一聲,對面色驚異的阿吟輕輕搖了搖頭,阿吟馬上乖巧地不動了。

路途之上,淨是冰雪及冷風。謝飛與蓋行遠各自交待兩邊人的事情,介紹了聶向晚、張初義和阿吟的來歷。謝飛尤其推崇出聶向晚的地位,說道:「小童是聶公子的遠房妹妹,十歲後來南翎求學,是文謙先生的關門弟子,能力不下謝一。」

蓋行遠與蓋飛不禁雙雙回頭,去看能力得到謝飛首肯、可與謝一併肩的聶向晚,然而對上一張清和的臉後,他們眼色異訝地轉過頭,沒說什麼。

聶向晚自然知道要融入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也不在意,只是端坐如故,替阿吟遮住風向。她的容貌大為改變,眉目間沒有往日的影子,又因吞服了大量的清香玉露丸,嗓音變得清越,乍一聽,仿似雪泉躍入山澗。有了這些變故,她才敢定下心來行走於北疆一帶。

獵犬車走了半日,來到融水區域,頓時一陣輕暖的風迎面撲來,給眾人增添幾絲精神氣。

蓋行遠放開馬匹,換上套車,帶著一行人跑過白樺林,趟過雪水潺湲的小河,來到一座灰牆褐皮的礫磚石城前。巨大的鹿皮鼓架在木架瞭望台上,左右有橫樑挑著透亮的琉璃風燈,充作石城的眼睛。

咚——咚——

守兵敲起了警示鼓。迎面跑來一匹小紅駒,馬上人戴著壓花小帽,著粉紅襖裙,正是押解聶無憂冰棺回北理的李若水。她好奇地湊近,問道:「小飛,你們又帶回了什麼好

東西?」

蓋飛跳下馬車,朝著小馬駒抽了一鞭子,嚷道:「這兒沒有小公主的事,一邊玩去吧。」

李若水撅嘴,縱馬噠噠跑開。

聶向晚跟在謝飛之後,走進石城,發現裡面頗具規模,收拾得井井有條。當前排列弩樁及瞭望台,後面用石塊搭出三層護壘牆,懸掛著木柵欄刀刺。石子路蜿蜒朝上,引出一大片跑馬場,左右並列水井、廬包若干。朝深處走,來到練兵校場,用塔樓和垂地鐵門阻擋了外面的視線,只聽見人聲赫赫,動靜震天。

聶向晚走了小半時辰,才來到城民的住宅前,放眼望去,發現毛氈遮頂的石屋竟有數千間。蓋行遠適時解疑,道:「因戰爭前來避亂的流民大概有三千人,再加上我們自己的騎兵佔了這塊地兒,將先前的胡人並在一起,拉拉雜雜扯起了萬數人的隊伍。」

聶向晚問:「糧食夠嗎?」

蓋行遠笑道:「小童果然是行伍出身,第一句話就問關鍵。」

聶向晚不禁也笑了笑。

蓋行遠道:「足夠了。我們打劫了巴圖鎮趙老爺家的三座糧倉,夠我們吃上三年。胡兵本就搶了不少口糧,還和湖那邊的番邦交換獵物、雜貨,攢了不少現成的東西。」

聶向晚站在燒獵台上遠眺,說道:「這萬數人難得齊心,蓋大哥能治理下來確是不容易。」

這時,蓋飛傲然挺胸站出,大聲道:「我們有謝郎,怕什麼!但凡有不服氣的,送到謝郎跟前比試一次,馬上叫那人跪地臣服!如果還想逆反,謝郎二話不說,直接宰了他,殺一儆百!」

聶向晚隨口笑道:「這謝郎的煞氣好重。」心裡卻想,小飛怕是學了不少本領,連文詞也能用上了。再悄悄看一眼,發現她的徒弟好像又長高了不少,出落得英氣勃勃,如同楠木一般。

謝飛負手站立一旁,較之聶向晚身形,竟然還落後了些。蓋行遠見他如此推崇她,沉吟一下,繼續如實說道:「胡人敬重神射手,只要謝郎在,他們就不會反,而且頗順從謝郎的騎練。」

聶向晚點頭,神色寬和。謝飛應聲道:「我謝族之人沒有懦弱男兒,不管身處何地,不改強雅清健的本色。」

蓋家兄弟由衷點頭。

謝飛當先朝練兵場走去,塔守士兵看見蓋行遠的手勢,忙扳動機括,拉起沉厚的鐵門。門後別有安置,各種陷阱和障礙陳列在遠處,難得可貴的是謝派騎軍以黃沙丘陵地形為主,縱馬奔馳來去。胡馬腿長,鋒稜瘦骨,風入輕蹄,可橫行千里,若要看它的便利,還需拉去沙場驗試。

四周點燃火把充作狼煙,黃沙

帳中,突然走出一人一馬身影。

謝照綰髮齊冠,著黑金鎧甲當道而立,唇依然薄韌,眉依然雋秀,容顏透過漫天拂落的煙塵,越發清晰。半年不見,他的身子清減了些,只是不改粉面武將的威儀,手持一柄銀亮長槍斜指沙地時,那只有力的臂膀也不容人忽視。

謝照安靜無聲地站在前面,不說話,熟悉烏衣台陣仗的謝飛卻懂他的意思。

謝飛拱了拱手,笑道:「叔叔武功已廢,現在上不得馬,讓小童代替叔叔試試謝郎的身手吧。」聶向晚本要推辭,謝飛卻轉臉掃了她一眼,低聲吐出四個字「營前立威」,將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邊角大鼓突然咚咚敲響了起來,傳遍整座校場,潮水般的動靜馬上平靜下來,所有騎兵徐徐退後,讓出正中的場地。

聶向晚咬了咬牙,翻身上馬,未佩戴任何兵革。她催動馬匹緩緩跑了一小圈,試探出腳程,然後取過兵器架上的鉤鐮槍,持在手裡,朗聲道:「謝郎有請!」

咚的一聲鼓響,位於不同方向的兩人縱馬馳近,風一般直取對方上身,由於速度過快,只能看見雪鴻般的殘影閃掠而過,片刻後,交戈之聲才傳出來。

蓋飛忍不住大叫:「好功夫!謝郎技壓一籌!」

謝飛笑道:「你看清了嗎?」

蓋飛摸了摸鼻子,訥訥道:「在我心中,除了師父,就是謝郎最厲害,哥哥還排在了第三。現在看謝郎和女孩兒比試,當然要長謝郎的志氣了。」

觀戰的蓋行遠也笑了起來。

場地中,聶向晚突然拔高了身子飛離馬鞍,如雪片一般旋轉,姿勢極為清靈。謝照秉持君子之風,未舉槍打壓,只是橫掃。聶向晚像是一縷輕風穿過他的長槍劍影,用左手在馬鞍上一拍一按,借力躍向半空,右手所持的鉤鐮槍套向馬腿,穩穩落地後,她翩然轉過半身,讓開了謝照白馬的蹄擊。

謝照低眼去看,聶向晚的衫角還未落下,有如盛開的雪蓮。只是他的戰馬嘶鳴一聲,前蹄微微一瘸,險些將他帶倒。他拉住韁繩,穩住了白馬,輕拍頸鬃,那馬通人性,立刻站住不動了。

聶向晚放下武器躬身施禮道:「只是擦傷,謝郎勿憂。」

謝照下馬,喚兵士拉到馬廄包紮傷口,對著聶向晚淡淡說道:「你贏了。」

伴隨這句清晰落地的語聲,鼓音又大噪,觀戰的騎兵再次圍聚在一起,投身到熱烈的訓練中。場外偶爾來了一名文童姑娘,出手即是不凡,震懾一場的軍漢子。胡兵好戰,只服強人,眼見石城藏龍臥虎,一個比一個厲害,他們也生出一些「見武思齊」的心

思,吵吵嚷嚷就操練起來。謝派原先的騎兵更是不在話下,功力早就領先一步,平日的馬陣,也是由輕騎統領的。

聶向晚在滿場的鼓聲中向謝照說道:「多謝謝郎成全。」

謝照再不答話,走向謝飛,施禮問好,與他交談幾句。

謝飛道:「小童剛才的打法雖有奇巧之處,謝郎也要好好參詳一下,一旦上了戰場,可用鉤鐮槍破敵方馬陣。假使對方先打過來,謝郎又該如何防範?」

謝照回道:「我明日便想辦法破解。」

謝飛拍拍謝照左肩,笑道:「我們有十年沒見面,再看你,還是像當年那樣恭順。」

謝照陪著族叔走出校場,接受族叔新一輪的指點,包括被塞入聶向晚堪比謝一那樣的念頭。他的心隨著謝一逝世的消息一同死去,此時不管來的是誰,都不能激起半點心湖漣漪。謝飛說,輔佐聶無憂是謝一臨終前的心願,那他便將她的希望做好。

石城緊嵌在烏干湖一大片冰層外,左壁依靠黃巖山崖,背接茫茫雪原,氣候寒涼。牧民為防寒,用毛氈造房,還在山穴裡掏出暖洞過冬。每逢開春,薄冰湖面解凍,開始放出潛熱,一些野花便爭先恐後探出頭,妝點貧瘠原野。

李若水呼吸冷冽空氣自由來去,天天縱馬遊玩,樂不思蜀。

聶無憂站在山穴前駐足遠望,觀察她的動向。此處氣溫低,不比北理富貴,破冰棺而出後,他的咳嗽毛病落得更重。出汴陵時,隨從阿駐接過郭果塞來的一大包珍貴補藥,續著他體內的溫熱。

只是此地太過寒冷,特製的白狐裘衣也抵擋不住滿湖的冷氣,他才站了一刻,就覺得倦怠,挪過椅子,就著零星陽光坐下。

聶向晚戴著皮帽圍著皮裙走近,看著聶無憂滿身的清貴裝扮,一時沒有說話。他的側臉俊秀如昔,眉宇間的凝澹有增無減,鐫刻出了歲月的風骨。

「公子可好?」

聶無憂逡視湖面,回道:「還好。你坐吧。」

聶向晚依然站著,斟酌開口。

聶無憂回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也怕冷?裹得這樣嚴實。」

聶向晚揉了揉凍僵的鼻子,含糊道:「太冷了,早些撤走才是正經。」

聶無憂伸手指了指湖心深處,說道:「那邊有狐貂和白熊,你去打幾頭回來,剝皮做些裘衣御寒。對了,我還缺一條圍裙,你挑點好料子。」

「公子別開玩笑。」

聶無憂正色道:「這是正經話。」

聶向晚忍不住攏住袖子,靠近門洞裡避了避風向。「我已將華朝軍情告訴公子,公子怎麼不

先回皇廷佈置?」

聶無憂輕輕一歎:「朝政把握在皇后手裡,我回去亦無軍權,於事無益。」

聶向晚順勢說道:「那就留在這裡再等個幾年吧,公子先坐坐,我去打些獵物回來。」

聶無憂喚住了她,站起身來,肅容說道:「我在等你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

聶向晚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我需要公子的承諾及決心。」

聶無憂淡淡笑道:「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哪怕我整個人。」

聶向晚不理會他的調笑,趁他背過身看不見時,剜了他一眼,說道:「明日去大堂拜見我家叔叔,叔叔帶蓋將軍等人與你結盟,別忘了。」

「嗯。」

聶無憂淡淡丟下一個字,突然長身而起,掠向山坡下的湖面。一點粼粼水光透過冰層晃蕩出亮色,顯得淺淡,冰融處,李若水的小馬駒正踏蹄前來。騎馬的人笑得歡快,聶無憂卻看得眼急,普一發動身形,他便是全力以赴。

前面的冰塊果然破裂,李若水驚呼一聲,眼看要栽倒。聶無憂如一抹驚鴻趕到,躍身馬上,替她挽住韁繩,催動馬匹震蹄躍過斷裂帶。

李若水背靠在一個有力的懷抱裡,回頭笑笑:「謝謝無憂哥哥。」

聶無憂拍了拍她的小帽,說道:「下次小心點。」他先跳下馬,拉住韁繩,帶著李若水徐徐走向內城。

山穴前的聶向晚運力傾聽風聲,捕捉遠處的兩人絮絮交談的內容。聶無憂面對李若水時,脾氣一向溫柔可親,李若水極高興,纏著他講了一個故事。

聶無憂溫和說道:「……小公主去了雪國,拯救病重的國王,趕走驕橫成性的女皇,做了所有臣民的英雄……」

聶向晚豎著耳朵聽了一陣,暗想:還是病公子厲害,我在汴陵畫《月魂》只能迫得李若水生氣,他卻能將北理國政化成故事講下去。

風吹過,一陣寒霧從樺樹枝椏撲下,罩住了聶向晚頭臉。她打了個冷顫,突然又看到聶無憂揚上來的目光,一怔,再看到他指向湖心的手,她會意過來,抹去鼻下的冰凌,認命地走下去。

烏干湖茫茫一片雪光,遠處有兩隻白熊在覓食,聶向晚剛悄悄靠近,腳下冰層卡嚓一響,裂出一道縫隙。白熊被嚇走,她自然空手而歸。

傍晚,聶無憂特意等在她的小屋前,指點道:「你這麼大個兒,白熊嗅覺又靈敏,哪能隨便捉到?要想獵張熊皮,你必須先瞭解他們在想什麼。」

聶向晚詫異地看著聶無憂半晌,聶無憂笑道:「我騙你做什麼,身上這件貂裘,可是蓋將軍費了好大勁

才打到的。」

餘下幾日,聶向晚向謝照借來一整張白熊皮裹在身上,每次早出晚歸,趴在冰面上觀察熊族的生活習慣。阿吟有時好奇不過,會摸過來,總是被她攆走。蓋飛替她配置了一柄短弩弓機藏在熊皮下,方便她打獵。由於聶無憂的宣揚,知道聶向晚外出狩獵的人過多,竟然賭起了籌彩。蓋飛害怕輸錢,時不時找上聶向晚,催促她早點動手。才短短五天,她的身後自發跟隨阿吟、蓋飛、李若水等人,像是一串葫蘆,小心翼翼粘在湖面,半晌又動不了,讓石城人笑得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