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探路

冰面上,一頭白色大熊用爪子伸進破裂層中打撈魚食,厚重的口鼻不斷嗤嗤吐出白氣。聶向晚趴在遠處,透過迷濛雪霰正在打量,腰部上便受到蓋飛的一捅。「小童,快動手啊,只要獵到了一頭熊,那些大鬍子兵一定對你刮目相看。」

烏干湖的白熊身材龐大,且皮厚,放眼整個石城,只有謝照能獵到一張完整的熊皮。它的嗅覺極靈敏,一旦發現危險靠近,它就跺下腳掌,踩裂薄冰,將狩獵者拖入冰水中。因此在重重困難之下,單人獵熊成了壯士之舉。

聶無憂站在軍營裡與胡兵博彩,說得很清楚:「只要我妹妹成功了,你們就要死心塌地聽從她號令。」他能拋開北理富貴公子階銜,將身上珍貴的貂裘脫下,鋪在木桌上,然後撒上貓眼大的珍珠瑪瑙,誘使眾人下押。

軍營嘈雜,旱煙馬革味道亂哄哄地混在空氣裡,十分刺鼻。聶無憂站在眾人中心,語聲如春陽之溫,笑貌如時雨之潤,不改清雅本色。胡兵與他接觸不多,平時只服謝照的管從,見他凝澹如此,都湊過來,跟著他賭。

直來直去的漢子應該沒想到,越是笑得溫和的人,越是要提防。

蓋行遠站在軍營門口,轉頭對謝飛說道:「這個聶公子,看來也是有主張的人。」

謝飛點頭:「這樣好,能成事,不怕輸。」隨即說了說聶無憂被囚冰庫,仍堅守本性,未迷失心智的往事。言談之中,謝飛也會比較已逝的二皇子簡行之與聶無憂之間的區別,說道:「既然聶公子性子堅毅,又恃南翎皇族後裔的身份,我等自當助他成事。」

聶行遠點頭應允,想起什麼,不由得焦慮道:「只是謝郎意興索然,既不逢迎此事,又不反對聶公子籠絡軍心,先生認為如何呢?」

謝飛歎道:「阿照這孩子一生為了謝一而活,心無他志,自然不會生出反骨。他知道聶公子的目的是直指皇廷,既未阻攔,那便是默許了。」

兩人隨步走開,由著聶無憂繼續滯留軍營之內收攏軍心。

烏干湖上的聶向晚也有動作。她蹬蹬腿,將蓋飛撐到阿吟那邊,低聲道:「你們兩個替我照顧好公主。」說著緩緩走向遠方,嘴裡發出「喔——喔——」的叫聲,引得白熊張望。

聶向晚潛伏幾天,得出熊族生活習性,不費勁地靠近了那頭熊,以嬉戲為樂,抬起包裹毛皮的雙手與它前掌相抵,趁機射出一支沾染迷藥的弩箭。白熊肚腹皮脂最弱,受痛,嗚嗚喊叫,跺裂了冰層。聶向晚撲上,死死扒在它的背上,雙手無借力處,乾脆揪住它的耳朵。

長約一丈重達數百斤的白熊躍向冰水中,

遠處觀戰的蓋飛最先反應過來,驚叫道:「哎呦不好,白熊馱著小童泅水了!」聶向晚一下水,四肢冷得打顫,她將手繞過白熊腹下,推進那支弩箭,迫使它痛嘶不已,揚掌爬上了冰層。

一人一熊對峙半天,最後白熊敗下陣來,發力朝東方滑去。

蓋飛掏出哨子吹響,大嚷道:「快來人哪!白熊馱著小童跑遠了!」

聶向晚緊撲在熊身上,在雪霧冷風中看著白色的冰塊逐漸退後,只覺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漫天都是雪色光芒,週遭靜默如同仙界瓊宇,她能騎住大熊穿過銀裝素裹的冰原,豈是一個怪字了得。她迎風低笑,緊緊抵住熊耳,口泅雪沫念叨了一遍巫祝經文,權當先作準備。

白熊速度比不上獵犬,好在手掌靈敏,耐滑,石城的騎兵捨棄了馬,根本追不上它。連跑帶滑走出十里地,它突然狂性一發,將聶向晚掀落身下。聶向晚就地一滾,掙脫出裹身的熊皮,抓下腰間備置的皮鞭,揚手朝著大熊抽去。

所賴先前施放過迷藥箭弩,皮粗肉厚的白熊受了藥效,不敵聶向晚靈活的鞭影及身姿,再次敗下陣來。聶向晚費力收服白熊,撲身過去,引導它滑向正東。

日頭朗照,冰層越來越薄,漸至融水區域。烏干湖橫跨天階山外麓及北理邊境,最東處,便是理國民眾耐以生存的母親河——伊水。每逢六月初一河水趨漲之時,巫祝禮樂之風濃重的北理皇廷會派出大國師蒙撒沿河祈禱,預祝天安四時,福運亨通,長佑皇業興盛,子民安康。此種祭告活動稱之為「齋節」。一年分四季,便有四節。

今日的夏齋之上,蒙撒身穿禮服,雙手向天平舉,袍袖綴滿日月星辰章紋,迎風飄拂。他站在金漆龍舟之上,前後兩端各侍十二對宮娥,舉著翠羽華扇,與手持金瓜斧鉞朝天鐙的侍衛相對。船身過道中,另有獸皮羽飾的僕祝鼓樂而舞,均斷髮文身、刺面鑿齒。

遠遠的山麓城牆之下,虔誠民眾應鼓聲跪地祈福。北理原系北遷豪強大族與遊牧部落共同創國,歷經百年動盪,殘存三宗塢主對抗朝廷政權的局面,政教禮儀未完全統一。民眾見過多次神祭,對今日的皇廷威儀與土俗並重的夏齋排場絲毫不好奇,只管伏地跪拜。

騎著白熊跑來的聶向晚卻是瞧見了新鮮事情,第一次知道,原來在巫祝祭拜之外,還能大興皇族威風。她細細數了數隊列人數,各自立著十二對,正是皇帝出行的儀仗規格。

蒙撒作為大國師,領皇后旨意前來祭河,為皇族聚攏民心。正在唸唸有詞時,耳邊傳來僕祝的呼叫:「國師,有巨熊從西邊跑來!」

蒙撒睜開眼睛,果然看見兩隻通體雪亮的白熊滑向龍舟之前。世人騎馬騎牛騎駱駝無誤,但是熊騎熊的奇異之事還是頭一樁。底下那隻大熊生得威武,巨山一般衝將過來,背負的小熊突然倒立起來,做了一個雙腿朝天蹬的動作!

「這……這……實在是太過詭奇……」滿臉怔忡的蒙撒怎麼也不信眼前之景。

深信巫鬼神靈之說的僕祝卻大聲道:「國師難道忘了,我朝一直流傳的四靈獸故事嗎?」

蒙撒當然沒有忘,只是將信將疑。

北理立國之初,國君為奴馴民眾,假托上天意旨,說是承受四靈獸恩澤,代而下凡統領北疆。百年過去,巫祝鬼神一套說辭漸漸失去震懾的作用,後代國君為加強思想桎梏,起用「國師」一職,大力推行四典故,再次偽飾出皇廷乃天神之意的光彩。這四處典故分別是:西來靈熊、翠鳥銜玉、雪山化兔、海龍吐日。其中,翠鳥銜玉填平央海,用玉石堆砌出伊闕宮殿;雪山女神淚水化作白兔,佈滿整座山頭。兩種傳聞已經實現,餘下的兩種傳遍北理國,在愚蒙民眾心頭停留不去。

聶向晚捏住了蒙撒心理,知道他在猶豫,「西來靈熊」是開國的故事,若是打破,有忤逆之嫌。順從下去,又不見得是如何的確實。聶向晚透過熊嘴,看見河畔民眾呆立、蒙撒疑慮的樣子,忙翻身下來,緊抓熊耳,將第二枚染藥小弩箭塞進熊肚,任由受痛的白熊四散亂轉。一番周折之後,她便撒落一個金「朝」字在冰面,迎著日彩閃閃發光。

僕祝嚷道:「靈熊通人性,寫了朝賀的朝字!」

蒙撒將他揮到一旁,道:「一個歪字,算什麼朝賀之意!」

白熊經受兩支弩箭,性子爆烈不已,再次將聶向晚掀落身下。這次,聶向晚不能抽出皮鞭馴服它,只能看著它泅水逃生。她咬咬牙,逕直跳進伊水,追隨白熊而去。

游了一段長路程,直到看不見龍舟後,她才從水中冒出頭,爬上冰面趴著喘氣。

再過兩刻,摸清聶向晚動向的謝飛接住她了,將熊皮脫下,用厚重皮裘包住她,替她取暖。一行人上了獵犬車,就著雪亮回到石城。

石穴之前,軍營之上,聽聞鼓聲跑出極多的胡兵漢子。他們看見臉色青白的聶向晚裹著一身皮毛空手走回來,轟然大笑。聶向晚朝人多的地方剜了兩眼,悻悻走回木屋。

眾人盛集之處,聶無憂新換一件銀色狐裘,長身而立,笑意盎然。胡兵雜議白熊王對抗獵戶的諸多彪炳戰績,聶無憂回頭說道:「那些籌彩珠寶都是你們的了,去拿吧。」

胡兵隊長笑著走近,拍拍

聶無憂的肩膀,道:「一起去喝酒?」

聶無憂咳嗽兩下,隨勢走向城中酒寮,並未推辭一句。隨從阿駐極不放心,尾隨而去,替自家公子擋下了幾碗酒。

戌時五刻,聶向晚盤腿擁被坐在木床上,吸了吸鼻涕。身前火盆爆了個火花,碳木燒得紅炙,可她還是覺得冷。木門上隨即敲了兩敲,聶無憂掀開擋風的皮簾走了進來。今晚淺斟幾盞水酒,他的面容便透出一絲紅暈,墨玉的眸子看過來,極具神采。

「如何?」小木屋內地盤狹小,他只能站著。

聶向晚摀住鼻子說道:「蒙撒出河祭神,所用儀仗與皇帝一致,可見他很受皇后寵信。皇后掌了實權,待親信逾越祖制,可見也是個糊塗人。皇后越寵信蒙撒,我們越容易打開缺口。聽你說,蒙撒貪且蠢,今天一看,果然不假。」

聶無憂道:「蒙撒能得寵全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又有些法術手段,和他一比,我信你更勝一籌。」

聶向晚抬頭道:「公子這是褒還是貶呢?」

聶無憂穿著銀狐裘衣,發纏淡色絲絛,玉容顯得俊秀。他只是笑,不答話,一雙桃花眼落在聶向晚身上,令她狐疑地查看自己一遍,還以為是哪裡出了紕漏。

「你今天捉的那只是白熊王。」

聽到這個,聶向晚恍然:「難怪那麼大!」

「要我幫忙麼?」

聶向晚上下打量一身清貴的聶無憂,搖頭道:「公子還是將阿駐借給我使喚幾天吧。」

聶無憂道:「你要爭氣,我的銀子輸得差不多了。」

聶向晚忍不住回道:「公子整日除了賭,便是曬太陽。哪裡像我奔波在外,拚命抓熊弄鬼?」

聶無憂笑道:「你一頭也未抓住,還欠我一條皮圍裙。再說了,我在曬太陽的時候,也要好好看住小公主。」

聶向晚心中一動,道:「公主對你很親厚?」

她盤腿坐著,將自己裹得像個雪人,聶無憂不禁低腰找到她的眼睛,與她對視上,笑道:「你很關心這個?」

聶向晚點頭,他又說道:「她自小就纏著我,要我帶她玩,和旁人相比,自然要親厚些。」

「聽說皇帝很是喜愛公主。」

聶無憂淡淡回答:「可惜陛下已被皇后放倒,無法拂照到公主。」

聶向晚隨即明白,皇后從不修書喚李若水回宮廷的原因,一個熱衷於朝政的母后,對子女就難免疏薄。聶無憂見她凝思坐著,抬腳走出木屋,離開時,偏又掀起皮簾不動,放進一陣冷風。

「聶公子!」聶向晚打了個噴嚏,惱

怒叫道。

聶無憂壞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