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烏干湖依然覆蓋著堅冰,方便聶向晚捕獵耐寒動物。她駕車在冰上連續轉了三天,均無功而返。軍營裡的籌彩越集越廣,參與的胡兵越來越多,每到日暮之時,石城人聽見鼓聲就會跑出來觀望,照例笑話她空手歸還。正當聶無憂博弈激烈之際,聶向晚突然滿載而歸,震驚了全場。
兩隻銀白狐貂,三隻白熊,據說還有一隻熊王,由於太沉重了,獵犬車拖不動,因此她便用鎖鏈將它困在冰窟裡,等待幫手去拉回來。
聶無憂看到她回來,轉身對兵漢子笑了笑:「強者為王,敗者為卒,你們可是答應我的,不知說話算不算數?」
胡兵隊長抖著冰渣鬍子笑道:「聶家妹子這麼有能耐,我們一定跟著她走,不反悔!」
「去哪裡都行麼?」聶無憂穩穩笑著,不改容顏上的清淡之色。
胡兵隊長看看四週一片沉寂的石城,連綿木屋似蜂房水渦延伸至遠方,散雪堆砌樹角簷瓦,柔和了冰冷的夜幕。玩笑了多日,聽到聶無憂試探的一句,他算是明白了過來,咧嘴道:「我們馬上的漢子風裡來雨裡去,沒什麼定性,但是答應人的事,一定會算數。你去跟妹子說一聲,如果要我們拔營,沒問題,但是有一條先應好——去的地方不能比石城差,能讓我們有口飯吃。」
聶無憂慨然施禮,一躬到底:「多謝胡哥成全,家妹那邊,自當應准。」隨後,便將胡兵隊長引薦給謝飛,再次定下盟約。
日頭已沉入遠方,湖面反射出雪亮,照出了一撥人的身影。他們佝僂住身體抵擋風向,艱難跋涉在冰層之上。襤褸的衣衫不能御寒,個個露出凍得青紫的膝蓋。樓台起鼓,咚地拖長兩聲,以示外人接近。負責城內事宜的蓋行遠披衣走出城外,喚蓋飛等人接住這一批難民。
難民喝著熱湯水,暖和了一下手腳,面對蓋行遠的發問,細緻說道:「外面在打仗,華朝騎兵朝著我們北理邊境推進,攻佔了三個郡。朝廷裡不發兵,郡縣的長官抵不住,自己先帶人投降。我們怕華朝人屠村,趁著混亂跑了出來,剛開始的時候有百把人,不知投奔哪兒去,後來聽說你們這地方收留難民,就結伴走了過來,走著走著,只剩下我們這六十口人……」
候在一邊的聶向晚問道:「華朝攻克了哪三郡?」
被問的大叔一一報出郡名,聶向晚細細聽著名字,抬頭與聶無憂對視一眼。耳邊又傳來蓋行遠詢問難民其他情況的聲音,她踱步一旁,對會意跟來的聶無憂說道:「葉沉淵果然按計劃發動了邊境戰爭,剛才那三個郡,就在他的三條戰線上,往後退,剛好回到華朝屯兵
的三座軍鎮,他派了三大將領守著。如果我沒猜錯,連城鎮的守將一定是王衍欽,井關鎮的守將一定是左遷,蒼屏鎮的守將一定是封少卿了。」
聶無憂無聲歎息:「知道了又怎麼樣?那葉沉淵一打過來,我們也沒辦法。」
聶向晚搖頭:「公子說錯了,不是我們沒辦法,而是北理皇廷過於退讓,根本沒想過要去打勝仗。」
聶無憂沉默一下,才說道:「你應該知道癥結在哪裡吧?」他在北理活了二十七年,自然也知道內中緣由。
「三宗塢主身上。」聶向晚攏了攏皮坎肩,轉到他身後去躲風,揉著鼻子說道,「宗主勢大,威懾皇廷。皇后不發兵,就是盼著華朝人打過來,幫她先剿滅處在前方的央州宗主袁擇。待袁擇覆滅後,她或許會分化其他兩州的宗主勢力,再組合大軍抵抗華朝——只是那個時候,不知道是否來得及保住北理,因為後面的爭戰實在是充滿了變數。況且那華朝三將,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人,尤其要提防勇謀派的封少卿,葉沉淵將他放在蒼屏鎮戰線上,想必是對央州勢在必得。」
聶無憂淡淡地聽著,面風站立,並未躲避過身形。「你看得這麼清楚,想必也是擬好了對策?」
「是的。」
聶無憂笑道:「那就好。」
石穴外,蓋行遠探明難民身份不假,安置好一切事情之後,朝聶向晚看了看。聶向晚隨即攏袖走到蓋行遠跟前,呼出口霧氣:「好冷。」
蓋行遠請她入屋說話,並在木凳上細心地鋪上一層毛氈。
聶向晚坐下依然跺著腳,道:「我轉了幾天,把周圍的地形都查清楚了,如果留在這裡三年,依賴結冰的烏干湖做天然險塹,還是可以抵擋住任何一派騎兵的衝殺。就是三年後糧食完了,我們沒地方開墾糧田,難保要餓死。」
蓋行遠凝眉道:「再加上投奔來的難民,朝後計算,口糧更難得支撐。」
聶向晚笑道:「我特意派牧民散播石城賢良的名聲,不管來多少人,蓋大哥也要接納住,好歹幫我撐過半年。你看,今晚就來了一批民眾,可見是我的傳播奏效了。」
蓋行遠忙道:「這個自然。」
兩人正絮絮商談,門外蓋飛大嚷道:「小童在裡面嗎?快出來呀,你的皮剝好了。」蓋行遠抬腳走出去,給了他一個爆栗,冷面說道:「怎麼說話的?」
蓋飛抓著頭:「不是她抓了熊,幫我贏了銀子,我還懶得替她弄哩。」
聶向晚笑著走回自己的木屋,掀開門簾一看,蓋飛果然已經處置好狐貂皮毛,還將兩張皮烘得乾爽。她翻出隨身
的竹箱,取了一些淡雅花末裹在毛皮裡,放在石頭上曬了一天。
白日,她繼續去冰面轉悠,石城軍繼續操練,又有一批難民前來烏干湖避戰。
剛回到石城,謝飛取下灰雁腳下綁定的竹筒,將郭果傳遞來的消息給她看。
聶向晚看著細密小字,發覺叔叔在一旁一直關注著她的神情,不由得露出一個笑容:「我知道他會這樣做,叔叔勿要擔憂。」
謝飛拍了拍她的頭,沒說什麼,轉身離去。
木屋內燃起一盞牛油燈,阿吟坐在小木凳上,眼巴巴地看著聶向晚縫製狐貂圍脖。她招手喚他過去,將毛領比了比他的脖頸,納好了尺寸。
一身清寒的張初義突然摸進門來,靜觀聶向晚動作,咧嘴一笑:「小童待傻小子真好。」
聶向晚站起身,請義父坐在唯一的床鋪上。
張初義依然靠在門口,說道:「聽謝飛先生說,太子沉淵在上月新納了一名妃子?是閻家三小姐?」
「是的。」
張初義嘖嘖嘴:「小童屍骨未寒,他就娶了家大勢大的閻小姐,怎能這樣急?」
「納妃之後才能讓閻家放心,派出大兒子和嫡派勢力上戰場。」
張初義嗟歎:「哎呦,我還在做著國丈夢啊——」轉身拖著霏霏雪花離去。
聶向晚手上的針一抖,紮住了指頭。阿吟連忙接過她的手指吹了吹。她笑著抽回手,道:「這地方清苦,阿吟還住得慣麼?」
阿吟剪去爆出燈花的火芯子,抓抓頭說道:「住得慣,就是沒有芝麻餅。」
聶向晚將話記在心,後來見他迷糊趴著,便喚他回去休息,獨自一人在燈下熬了一夜。天明時,她挑揀出來的純色狐貂皮毛已經裁剪成形,配上金絲結編挽的流蘇腰花,顯得十分俏麗。
辰時,洗漱完畢的聶無憂走出石穴,便看到樹下桌前坐著支腕打盹的聶向晚。他敲了敲桌角,道:「難道你守在我門外一宿?」
聶向晚揉揉眼睛,遞過狐貂圍裙,又趴在了桌面上。
聶無憂隨即也坐了下來,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想我想得難以成眠,要時刻留在我身邊才能安睡。」
聶向晚只好坐直了身子,冷淡地瞧著他。
他又笑:「昨晚哭了麼?眼睛這樣紅。」
聶向晚回道:「縫製公子的皮圍裙很費眼力。」
聶無憂細細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冷不防說道:「聽說葉沉淵已經納妃,還收留了王家小姐入府做女官。」
「確有此事。」而且聶無憂這裡才是完全的消息,昨晚的義父張初義只關心前
面一句。
聶無憂攏住裘衣,端坐在桌前,突又清淡說道:「不用為那人傷心。」
聶向晚忙回道:「我沒有傷心。」
聶無憂繼續說了下去:「我也可以娶你。」
聶向晚愕然抬頭,逕直看向笑得恬淡的聶無憂,半晌才回一句:「公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調笑自家妹妹。」
聶無憂收了笑容,淡淡說道:「我又不是你親哥,怕什麼。」
聶向晚卻很怕,三步兩步逃開了。
休息了半天,精神氣色便大為好轉,她向城民換來半斗黑芝麻,挽起袖子,做了一鍋餅。她的烹調功力與縫衣技巧一致,面子上看得過去,摸到實質的人就會笑一笑。站在土灶前忙乎很久,鍋底的麵餅還是糊了,散出淡淡焦味。
聶向晚抹了抹臉頰,搶出門搬救兵。她記得在連城鎮裡燒製糕點回贈給花雙蝶時,蓋行遠的手法可是很輕巧。剛走幾步,迎面而來一道俊挺身影,著黑袍,眉眼雋秀。
聶向晚頓步,讓道一旁。
往日一向冷淡的謝照卻突然看了她一眼。「有什麼事麼?」
聶向晚吞吐道:「麵餅燒糊了……」
謝照皺了皺眉,低頭鑽進小廚房,推開了木窗,又走了出來。聶向晚不明就裡,抬腳要進,他卻說道:「那鍋餅廢了,等散了煙氣,再做吧。」
聶向晚依言站在外面等候,心底隱隱期盼萬事俱能的金絲雀阿照出回手。
謝照輕輕躍上房頂,喚道:「拿棍子來。」聶向晚遞上燒火棍,他接過,用它捅了捅煙囪。她看了恍然:阿照果然是阿照,瞧一眼就知道關鍵。
謝照洗淨手,挽起了袖子,在案板上灑水揉面。聶向晚怔怔站了一會,醒悟過來,走到小凳前燒火。以前住在烏衣台,流光雪月佔據了她那好奇的視線,從來未曾領略到身邊的「侍女」阿照竟有千巧百麗的方方面面。他讀詩書懂禮儀,幫她梳發穿衣,替她洗盡手指上的繭子……十年後,他帶兵操練,還能為著素不相識的人做餅子。
聶向晚咬了咬唇,嘴邊的話沒有說出口。
叔叔迫得嚴,不准她與謝照相認,至少,不是現在這個時候。
謝照搓好麵團下鍋,輕輕一貼鍋壁,動作輕靈,如同水上掠過蜻蜓。他站在土灶前一直不說話,俊秀的臉也未帶上什麼表情,與平素一樣冷淡。直到他突然開口了,低頭杵在燒火洞前的聶向晚還不敢肯定是不是對她說的。
「你總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聶向晚知道此刻不能沉默,適宜回道:「什麼人?是謝郎的朋友麼?」
謝照默然半晌,又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她,她比你沉靜,也比你清貴。」
聶向晚暗暗吐氣。
不多久,小小廚房內透出一股麵粉香味,謝照道:「我屋裡有一些杏仁蜜餞。」然後靜立不語。
聶向晚想了想,隨即明白是叫她去拿,忙不迭地出去了。
謝照的木屋獨立山脊,台階旁栽了兩株低矮的茶花,與石子路相映成趣——由於貌美,他總是吸引了石城姑娘抹黑來「投石問路」,門前的花樹和街面就是這樣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