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促成

謝照的家門並未上鎖,裡面的擺設及傢俱一目瞭然,最令聶向晚驚奇的便是滿桌的花束、乾果、皮衣、針繡鞋面,甚至還有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她常聽說,謝郎的門鎖愛壞,現在才明白其中的緣由,想必是姑娘們趁他外出練兵,便摸進來放下各種禮物,然後悄悄離去。

聶向晚走近桌,抓了一把杏仁果乾,不可避免會看到獸皮榻上的一本書冊,已經攤開了幾頁。書冊由緞布包裹,裡面的字跡很熟悉,她翻了翻,果然是幼時至成年後隨手寫的那些恪訓及詩句,夾雜著她塗抹的小像,只要翻開它們,如同一遍遍回顧她成長的歷史。

阿照竟厚愛至此。

聶向晚孤身站在木屋之中,鼻底有些發酸,與阿照分散多年,她想念時,也是記起他黃衫綠絲絛,在風中笑得如同金絲雀的樣子,根本沒料想他是男兒身。蹉跎十年,再聚首時,她與他風萍般轉徙,仍然落得影只形單。她已是殘嫁之身,關乎內廷的計劃,族叔不許她和他相認;而他在歲月中熬盡了相思,逐漸心死。

聶向晚咬咬牙,平息內心的傷感,翻到書冊的最後一頁。白布內襯上寫著一首小詩,承載了十年的變遷,無聲訴說著謝照的悲歡:銀戟雪衣向日裁,粉面謝郎戰烏台。箜篌沽酒催秋老,蓬蒿滿地見春來。

她想起了半年前去狄容尋訪謝郎下落的往事,那時的她認出了謝郎就是阿照後,曾感慨說道,不知何時能再回烏衣台,看看謝家兒郎齊身上馬,力戰外敵的颯爽英姿。他勸解她,於異處安身立命亦很重要,隨後笑道:「十年間我嘗盡了酒醉的滋味,寧願棲身在破落池塘之外,也不願穿過華朝大陸回去看看烏衣台。」

那是一種離家去國的傷感,至悲慼處,突然又遇著她了,可見他的異常歡喜,於是便寫出此詩。

聶向晚將杏仁餅與芝麻餅拈進竹籃,向辛苦一場的謝照道謝,謝照點點頭,不發一語走出。她提著籃子走進大屋,阿吟正和李若水湊在一起抓石子。門窗經由毛氈遮蔽,四處不透風,李若水熏了暖香,染得薄面生紅,腰身上的狐貂圍裙搖蕩著流蘇花結,與白裘小帽輝映成趣。

聶向晚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件經她一夜趕製的圍裙,現今正好好護著小公主的暖,使小公主嬌俏不少。

「吃餅子吧。」聶向晚笑著招呼一聲,李若水與阿吟連忙撲上,拈起熱乎乎的燒餅就朝嘴裡送。

「慢點慢點。」聶向晚話音剛落,第一次嘗到民間小食的李若水就被燙到了,手一鬆,抓落了杏仁餅。聶向晚看見掀簾走進了聶無憂,並沒有動。果然,對李若水事必躬親的聶無憂長手一伸,替她接住了燒餅,並細細喚道:「先晾置一會兒,別那麼心急。」

李若水

轉頭喚道:「無憂哥哥也來嘗一嘗。」

聶無憂微微一笑,鋪平一張素帕,將杏仁餅放在上面,說道:「吃了小童的餅子,可要聽小童的話。」

李若水趴在桌旁朝餅子吹氣,撅嘴道:「一塊燒餅就想收買我呀,太小氣了吧!」

聶無憂笑著拍了拍她的頭,道:「那你說,想要我幹什麼?」

李若水歡呼雀躍起來:「我最喜歡無憂哥哥帶我騎馬打獵。」

聶無憂帶著她出門遊玩,極盡呵護之情。

屋內的阿吟一直沉默地啃著燒餅,時不時轉過眼睛瞧瞧聶向晚,聶向晚奇道:「怎麼了?」

「你臉上有麵粉和黑灰。」

聶向晚抓過鏡子一看,照出了一張黑白夾雜的大花臉,嘟噥道:「難怪阿照會幫我烙餅子,原來是可憐我亂忙一場還落得不成人形。」她拉過乾梆梆的巾布擦拭臉,對上阿吟飄忽的雙眼,再問:「又怎麼了?」

阿吟吞吐道:「聶公子……是不是很喜歡公主?」

聶向晚點頭。

阿吟又道:「那他會成為駙馬嗎?」

聶向晚再點頭。

阿吟結巴了起來:「那……那……他們什麼時候……成親?」

聶向晚更是驚奇,摸了摸阿吟的額頭:「你到底怎麼了?」

阿吟苦著臉:「我還以為聶公子喜歡小童姐姐,向公主說了,叫公主撮合……撮合你們。」

聶向晚震驚呆立,後又溫聲說道:「阿吟以後不能亂說話,知道了嗎?」

阿吟使勁點頭,並且將功贖罪,拉來蓋飛與阿駐,聽從聶向晚的安排扮演成白熊操練。聶向晚細細指點著他們,半日之後,三人的動作、叫聲已與真熊無異。

當晚,聶向晚在安身的小木屋裡轉來轉去,不知道怎樣破解阿吟的那道請婚提議。門簾一掀,湧進一陣熟悉的沉水香,聶無憂穿著銀裘走了進來,一身的清貴難掩疲憊之色。

聶向晚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說道:「阿吟那是小孩兒的胡話,公主不會當真吧?」

聶無憂徑直坐在凳上,回道:「公主已經當真了,纏著我一天,不斷問我是否喜歡自家的妹子,而且很生氣。」

聶向晚怔道:「那公子是怎樣回復的?」

聶無憂淡淡一笑:「你是想問我,心裡有沒有你麼?」

聶向晚清醒過來,慍怒道:「公子又在開玩笑,這都什麼時候了。」

聶無憂依然淺笑:「我自然要回絕阿吟的話。」

聶向晚鬆了一口氣。

聶無憂的聲音卻突然冷了下來:「不正是你期望的麼?」

聶向晚不理會他的冷臉,問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聶無憂飲下那杯茶,垂眼看著手指,許久不答話。聶向晚正心奇,瞧見他的黯然模樣,不禁說道:「公子極早就在保護公主,向公主示好,不是已經下定了決心

要娶公主,入主內廷嗎?」

聶無憂苦笑一下,再抬眼時,已經恢復眸子裡的清明。「你說得對,要奪權的男人,怎麼能忘記娶公主這條捷徑,以後我會對公主更加好些,實踐我說過的話。」

他其實並沒有向聶向晚承諾過娶公主,只是她在旁觀察出了他的意圖,便不點破,替他縫製了圍裙,讓他借花獻佛。

聶向晚安坐。

聶無憂抿了下唇,一陣風捲出門外,忘記道別。第二日起,石城便流傳了一則消息:聶家公子向公主提親,公主喜應。

既然公主也有心慕之意,那麼回到宮廷舉行婚禮便是要事。阿吟的一句無心之言促成了兩人姻緣,使聶向晚少費很多精力去憂慮,進階北理宮廷的契機。

接下來的第二步,是要取得皇后的信任。五天前,聶向晚趁著夏齋河祭時,催動白熊拜會深受皇后恩寵的大國師蒙撒,已經種下一顆神化的種子。再待明日,夏齋的七尾之時,她會作法一番,催生蒙撒內心的種子,使它長成一根厚重的梁木,銜接起聶家與皇宮。

夜雪降臨,聶向晚聽著風聲出神,謝飛推門走進,說道:「阿照那邊你去說一聲,叫他一道隨你去宮廷。他不見得會聽你調遣,所以這時候,得看你的功力。」

聶向晚苦笑:「叔叔又將難處扔給了我。」

謝飛掀起袍襟坐了下來,淡淡道:「叔叔是在考驗你,能不能過阿照那一關。」

聶向晚隨即咬了咬唇,道:「我怕他會發現我就是謝一,到那時,他更加心痛。」

「鎮定些,想想大局。」

聶向晚無言。

謝飛淡然道:「他是北理皇子,最終需回到皇廷安邦守國,即使他不願意,時局推動,也會迫得他回去。他與你親厚,一心為著你,假使被他發現你就是謝一,言談舉止之中自然迴避不了親暱,這樣下來,皇后會起疑心,徹查你的來歷,一旦發現你是南翎國人,後面的宮變該怎樣繼續下去?再說,葉沉淵以為你已死,才能轉移心思攻打北理,如果被他發現你還活著,與阿照留在了皇廷,那他會不會順勢掩殺過來,抓住石城一萬人,引以為威脅,迫使你回到太子府去?」

聶向晚垂頭道:「叔叔說的我早已考慮過,一切聽叔叔的安排。」

謝飛拍了拍她的頭離去。

聶向晚戴好皮帽,攏好皮坎肩,請出了蓋行遠隨行一趟。兩人冒雪走到山脊木屋前,敲了敲門。屋內亮著一盞燈,可見謝照還未睡下。

得到應允之後,聶向晚請蓋行遠先進屋,站在石階前抖了抖雪花。

床榻上坐著披髮除甲的謝照,映燈影,容顏生動如昔。蓋行遠施禮,與他寒暄幾句,隨後靜了下來,看著聶向晚。

聶向晚會意,開口說道:「二十年前,北理發生了一

場宮亂,謝郎當時已有七八歲,不知是否還有印象?」

謝照轉臉看向聶向晚,眉眼溫和,卻沒有說話。

提及往事,聶向晚擔憂謝照生起失怙愁心,說得有些艱難:「我猜謝郎應該記得那年的事。皇后懷忿毒殺其他嬪妃的子嗣……謝郎的母親,也就是獨得皇帝寵愛的陳妃娘娘,護住謝郎逃出宮,隨後被皇后……杖斃……據聞謝郎由此流落民間,輾轉來到石城……如果現在有個機會能讓謝郎報仇……謝郎會回去麼?」

謝照淡然道:「去哪裡?」

「皇廷。」

「你也去麼?」

聶向晚一怔,道:「因蓋將軍等人不易掩藏南翎身份,由我這個聶家的女兒出面,或許要容易些。」

謝照應道:「那便隨你去一趟吧。」

聶向晚抬袖輕壓胸口,依照北理國禮節行了一禮,從容離別。身後謝照在問:「小童昨日入我屋來,是否翻過我的書冊?」她馬上否認,抬腳走了出去,並不慌張。

因為離開謝照的木屋時,她已經整飭出了一切如故的痕跡,無需擔心什麼。

天明雪停,湖面又結了一層冰。

蓋行遠請來嬸娘將聶向晚裝扮一番,目送幾人出城。聶向晚穿著貂裘短衣,戴上流蘇軟氈帽,雪顏如新,週身極為富麗。聶無憂早起路過她的門前,還沒看出她是誰,走出幾步,才回頭笑了笑,道:「麻雀飛上天了。」

聶向晚駕起大雪車,帶著蓋飛、阿吟、阿駐三人滑向東方,到了冰窟後,她責令三人裹上白熊皮,再拉出白熊王,馴服它,讓它乖乖地套上車皮,一步步朝著伊水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