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北理國風沙緩緩吹著,送來了宮廷內皇后的詔令:擢大國師蒙撒為神武大都督,統領邊境十四郡軍政,抵禦華朝入侵。糧草自備,無督軍及後援。
十四郡已失落三郡,形成一道半弧圍困在北理邊境,內中三個缺口對應華朝的三條戰線,正被閻家軍層層推進。
蒙撒發旗命石城一萬人前來迎戰,雙方列陣於山原,擺開了喧鬧氣勢。
山原兩側夾道斷壁,中間低出一塊平地,左右均有狹隘關口,陣陣煙塵滾蕩而出,遮蔽了天日。右列,閻家長子閻北山的裨將韓闖打頭陣,自帶蘇州四萬人馬,當道而立,對著左列的蒙撒軍嘲笑。
蘇州軍馬本來出自前連城鎮都尉閻海軍營,多安定,少征戰,軍士的警惕心有所下降。今日對陣北理國師馳列的邪教軍,更讓他們大開眼界——只見前方跑出千名白袍高帽的僕祝,手持繡彩雪熊、金鳳及獬豸旗,列成十排,如一塊銀磚鋪在關口。隊列縫隙處,鼓聲響徹,人影晃蕩,突又趟地滾出皮衣革褲的巫覡,用彩羽插發,金砂塗面,踏著鼓樂舞蹈。
閻家軍哄笑:「蒙撒白衣教聞名不如見面,聽說做做法就能讓敵人屁滾尿流!」
牛角嗚嗚吹響,像鼓咚咚敲著,巫祝隊列中央徐徐讓出一輛四馬華蓋車,架前設置了一道祭台,身著禮服的蒙撒正站在車上。他揚起雙袖,舉手向天,口中喃喃念道:「神靈萬赦,天地順時,破——」
蒙撒舉著劍朝韓闖陣營一指,一道焰彩呼嘯而出,砰地炸開散成花團,巫覡聞令舞得更歡,手持桃木面具,吼吼著向前。他們習仿熊族遊樂,兩兩一隊摔跤角逐,已經走到了平地正中。閻家軍笑得開懷,甚至有人從馬上掉下來。韓闖身為大將,最先察覺異樣,拈弓搭箭,火速射向蒙撒面門。
華蓋車右側立著雪衣氈帽的聶向晚。她甩開馴熊所用的皮鞭,卷下那支箭羽,恭聲道:「國師施法已靈驗,請隨小童入關避敵。」
蒙撒忙不迭地調轉車頭退向關內,聶向晚重擊馬臀,將蒙撒華車送遠,返身衝進僕祝旗隊。
右列,韓闖大聲喊道:「眾軍聽令,速速上馬迎敵!」閻家軍整頓陣型,發動輕騎衝將過來。位於平地中央的千名巫覡突然也有動作,齊齊拋出桃木面具,一大片黑紅木片如同潮水氾濫開來,落地,砰砰砰炸出火光,頓時點燃了一道火線。
閻家軍前鋒馬匹稍受驚,揚蹄嘶鳴。
偽裝在巫覡隊列中,衝在最前的蓋飛呼喝道:「上鏈刀!破馬陣!」他當先取下腰間纏繞的精鐵鏈子,就地一滾,將頂端的彎刀削著地面丟出去。身後
的少年團聽令,齊齊放開鐵鏈飛刀,雪片一般撲向輕騎軍馬腿。
馬匹先受驚,正在揚蹄時,後腿已被削落,紛紛嘶鳴倒地。前鋒的騎陣一旦打亂,閻家軍自相踩踏者不計其數。正在驚呼間,關口的巫祝旗隊快步跑開,露出了風沙漫天的山道。
一彪騎軍虎狼般撲出,為首者塗飾金砂彩羽,遮掩了容貌,只看得見冰冷的雙眼。石城軍練兵半載,尾隨在後,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聶向晚護著僕祝旗隊從兩側撤離,朗聲道:「國師有令,殺十人者進一階,為甲兵!」她輕輕躍起,攀附住山籐,如靈猿翻上斷壁,站在石塊上組織僕祝垂繩救援底下的少年團。
少年團衝在最前,有所損傷,蓋飛號令隨眾湧向谷底,撲身而上,抓住斷壁垂下的籐蔓繩索。他抿唇呼哨一下,僕祝舉起事先預置好的山石、投槍砸向跟進的閻家軍,在喧鬧戰場上替少年團爭取到了一些逃生的時間。閻家軍緊追不捨,砍斷繩蔓,謝照帶石城胡兵及時趕到,抑制住了前頭的攻擊。
翻上山的聶向晚及蓋飛抓緊機會拉少年糰子弟上來,底下的戰場完全交付給了謝照。
謝照扣韁馳進,挺起雪亮長槍直取韓闖咽喉,黑金戰鎧緊束全身,只露出鬼魅般的容顏。韓闖遇上他的冰涼雙眸,微微一怔,銀槍如疾電飛來,無論怎麼躲避,都不離他的面目一分。
韓闖急低頭,後頸已被扎破,鮮血直流。
謝照將韓闖挑下馬,再搠一槍,直取他心臟,立時斬殺了閻家軍主將。
騎兵驚呼起來:「鬼面郎君殺死了韓將軍!」一邊縱馬圍困謝照,另有大批兵士朝後逃逸。
座下戰馬嘶鳴一聲,雙腿骨折倒地,謝照飛身下馬,挑動長槍迎戰十數騎兵,刺、扎、撲、撥,動作翩若游龍。四處只見寒星點點,亮光皪皪,銀槍上下若舞梨花,如飄瑞雪,只要沾到一絲清寒的光影,騎兵莫不是屍首兩離。
戰局外的石城胡兵大聲呼好,直追閻家軍。
僅僅兩刻鐘,谷口戰役中蒙撒一方完勝閻家軍,殺敵一萬,活捉萬數人。潰逃的兩萬閻軍直奔邊境第四郡——沙台。
沙台郡顧名思義,孤城立於沙原之上,無護城河,前面對著一截矮山,翻過去步行三十里,便到了蒙撒駐軍的地盤。沙台背後旖旎拖開五十里山道,遙遙對著封少卿駐紮的蒼屏鎮。
閻北山留在沙台裡,以為援軍在後可高枕無憂,已到巳時,還不見酒醒。小校衝進軍衙,拖長聲音道:「報——韓闖將軍戰死,餘眾退回本郡!」
閻北山驚得翻起身,隨便抹了把臉,急沖沖跑向城頭,衣甲
都未穿戴整齊。他拉過一名逃兵,問清戰場上的具體事發經過,發恨砸下馬鞭,說道:「北理兵向來是軟蹄子,害怕打仗,你們怎麼還能輸掉谷口戰?」
兵士戰戰兢兢回答:「他們的大國師會做妖法,揮了揮旗,就跑出一隊鬼軍,十分地厲害……」
閻北山一腳蹬落小兵下城頭,怒罵道:「放你娘的狗屁,蒙老怪那是唬人的把戲,也能把你們給鎮住!」正在他回頭佈置郡縣內的守軍重操兵甲出戰時,前方矮山風沙滾滾,跑出一團黑白交雜的人影。
當先千名白衣高帽的僕祝高舉彩旗,列成十方長隊,隨後,又有八百皮衣彩面的巫覡滾地而出,手持彎曲梨木,咚咚咚敲響象鼓,應聲踏樂而舞。
城頭逃兵眼直了,大聲叫道:「元帥,就是他們!就是他們!」
閻北山瞇眼看了一會,摸摸小鬍子,道:「取長弓來!」
兵士遞過弓箭,閻北山運力於臂,拈弓射了一箭。走在最前的蓋飛迎風一躍,咬住了箭矢,騰空翻越一圈,帶領偽裝成巫覡的少年團變幻隊列,跳起更為高昂的祭祀舞蹈。
見識過此等陣勢的閻家軍高叫:「元帥小心,隨後他們就要丟飛刀了!」
可是等了一會,巫覡少年團只是舉木舉鼓跳舞,未見任何動靜。
閻北山查看他們只是區區兩千人,把手一招,喝令道:「隨我迎敵,後退者立斬!」
城門轟然洞開,堪堪整裝的三萬騎兵,並上兩萬逃兵,一起潮水般湧向正前,密密匝匝鋪滿了荒道。巫覡團中響起尖利哨聲,眾多少年子弟騰空後翻,如攀越水澗的猿猴,霎時退向了矮山。巫祝旗幟最先撤離,在風沙中影影綽綽地露出頭臉,引得閻北山一路追趕。
閻北山咬牙怒罵道:「這是一支誘敵隊伍,大家不要怕,我們人多!」又振臂高呼:「太子軍令如山,不許我們敗仗,趕緊衝上去!」
巫祝隊翻身上馬,倒拖彩旗,掀起陣陣風沙。胡馬腿長,腳程便利,始終比閻北山的隊伍快一步。蓋飛帶子弟翻山越嶺,退出眾人視線。
兩方人跑出數里開外,巫祝騎兵齊齊跳下馬,甩下了彩旗。一丈高的旗幟如山屏一般阻礙了閻北山軍隊的視線,風動處,獵獵作響。閻北山追了半晌,迎上千名調頭來的彩旗騎兵,精神猛一振發,喝令眾軍壓上。
彩旗排開處,謝照帶一萬石城軍正穩穩候著。他們並沒有騎馬,只是在沙塵中綁上了皮靠,腳底踩著蒲扇大的皮掌。閻北山並不明白此種陣仗的意思,但是石城軍一直在烏干湖冰面駕車來去,早就練就了滑冰划水的技巧——巫祝隊
引誘閻家軍進這塊沙地,便於石城軍滑沙攻擊。
謝照雙手反持彎刀站在最前,朗聲道:「殺!」
萬數人撲過去,急搶閻家軍馬腿。閻家軍陷落沙坑中,苦不堪言,只要滾落下馬,便成了石城軍刀下冤魂。一時之間,沙地灑滿大片鮮血,鬼哭狼嚎之聲不絕於耳,閻北山帶兵冒進,遭遇蒙撒麾下的奇軍,再次落得慘敗。
戰局後,蓋飛偕同蓋行遠散兵趕來,成為前後夾擊之勢,狠狠攻向閻家軍陣尾。聶向晚說服蒙撒,派出兩萬北理民眾團,呼天搶地趕來,在聲勢上又壓住閻北山一籌。閻北山越戰越心驚,帶親信逃走。
沙台一役降下硝煙,蒙撒白領戰績,笑得合不攏嘴。
謝照清點部眾,見損傷不大,放下心來。蓋行遠斷後,蓋飛跑來跑去翻查戰利品,將馬鞍馬鐙長弓等物掛滿身,呼喝著少年糰子弟清掃戰場。
三萬人徐徐走回沙台,樹蒙撒彩繡靈熊金鳳旗幟在城頭,向華朝人清示了地盤。謝照依循聶向晚的提議,開始閉城堅守。蓋行遠拿到蒙撒的令旗及文書做路引,翻越山嶺,避開戰線,組織難民散兵轉運糧食入沙台。
一日之內閻家六萬騎兵被殲滅,一萬人被俘虜,雪崩般的潰敗戰情傳遍整個北理邊境。如果以沙台作為分界,那麼南北兩方各馳出數匹流星馬,分別向朝廷送出邸報,詳細稱述此事。
蒼屏鎮的封少卿放出鷹隼,鷹隼振翅疾飛,足帶黑金腳環,比邸報先一步抵達汴陵太子府。
雲杏殿寂靜無聲,暖閣外花果纍纍,嬌紅錦葵長滿植披,朵朵綻放華彩。窗前的青苔又深了一層,可能是無人踩踏的緣故;簷下的紗囊也風乾了,迎風滲出淡淡清香。每當日暮夕照時,葉沉淵只要有空閒,就會坐在雕窗前,代替謝開言看著滿園的花朵。
錦桌上陳列著一座木刻小馬車,拖車的糯米縮成一團,在編花小竹籃裡靜靜睡著了。
花雙蝶守候在殿外,石階前的玉簪花叢裡,突然露出一張秀麗的臉。
梳著小辮的王潼湲笑道:「花總管,殿下還在裡面呀?」
花雙蝶輕聲道:「噓,別那麼大聲。」
王潼湲撅了撅嘴,花容在玉簪之後更加俏麗。「我去叫殿下出來,那滿園的花兒,殿下都沒看厭煩嗎?」
花雙蝶輕輕一歎:「王小姐千萬不可造次。」
王潼湲揉了揉衣衫角,垂頭想了一會,突然一陣風衝了進去,令花雙蝶阻擋不及。
暖閣內紋絲不動坐著葉沉淵,夕陽輝彩撒在鬢髮之上,染出一片霜白,刺痛了王潼湲的眼睛。「殿下——」她輕輕
走近,咬唇道,「這座宮殿,真的困住殿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