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窗外百花燦漫,如同王潼湲的笑顏,迎風落下數枚粉清玉瑩的花瓣,逕直撲在葉沉淵衣襟上,他看也不看,只是坐著,靜默成雕塑,夏去秋來,他留給整個太子府的背影永遠是這麼冷漠。
王潼湲環顧四周,暖閣內一切如故,不沾一絲塵垢。雲杏殿據說是最好的居所,自從失去了主人之後,便對外封存起來。她曾經好奇地走入過一次,被花總管依照府規責罰,心頭免不了存了些委屈。本來,她便是大總管賈抱樸親自接入府裡的紅人兒,怕掉了身階,賈抱樸連忙指派她做殿下的近侍女官,跟隨在花總管之後學習宮廷內諸事。來了數月,她沒見到殿下笑過一次,倒是聽聞了不少關於太子妃的傳聞。這座雲杏殿在傳聞中像是一處神奇的桃花源,引得她觀望、流連,她只想著再走近一些,打破那些慘淡的往事,若能讓殿下笑開懷,那也是她最樂於見成的心願。
王潼湲咬咬唇說道:「我的娘親會百般才藝,曾教給我南翎國的巫祝之舞,還有那些動聽的小調,以前我只唱過歌兒,今天就讓我給殿下跳段舞吧。」
葉沉淵沒有說話,依然一動不動地看著花朵。他聽過很多南翎的歌曲,最熟悉的自然還是《燈籠曲》,可是再也沒有人能吹出那種歡樂婉轉的調子。王潼湲學過音律,未被嚴苛教導,亦不能領悟《燈籠曲》的精髓之處。
殿外石階前立著賈抱樸,穿著青綢絲袍,手裡還拿著封少卿傳回來的戰報。他知道殿下一旦進了暖閣,耳目心神皆閉住,沉溺於往事中,遑論有人能進言談軍事。
王潼湲咬唇退了出來,向他低聲轉述暖閣內的情況。
賈抱樸眼睛一亮:「殿下都未瞧過那些巫祝舞,你去跳一跳,指不定能讓殿下開心起來。」他悄悄走進暖閣內候著,等待機會言事。
一刻之後,閣子外的花園裡多了一抹雪白的倩影,王潼湲穿著曳地長裙,裝扮成月水之神翩翩而舞,假如身邊再加上手持桃木的僮僕巫覡,一曲靈動的南翎祭祀禮樂即可完備,只是府內再無懂得巫祝的人,她的舞蹈難免顯得影只形單。
各色花瓣扶風灑落,蕭蕭而下,極像水邊祭神時的場景。王潼湲想起自己名字的來歷,曼聲唱著:「恍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葉沉淵靜坐如故,隔著疏疏花葉看著王潼湲的臉。
窗邊候著的賈抱樸躊躇一下,順勢說道:「以前在丹青玉石展上,太子妃曾跳過這段舞。」
葉沉淵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舞蹈。
賈抱樸對著如入禪定的葉沉淵一刻,斟酌用多種辦法傳送出戰敗的軍情,無奈想了又想
,都覺不妥。雲杏殿內談國事已不宜,主君又這麼冷漠,極難讓人打破僵局。
王潼湲跳了一陣,氣喘而停,香汗淋漓。她撅嘴說道:「以後需安排小僮跟著我練習旁邊的配舞。」
賈抱樸悄悄揮了揮手,王潼湲並不退下,仍然說道:「殿下能將糯米賞賜給我嗎?」
糯米團著身子兀自睡得香甜,閣子裡頓時落得冷清,一句聲息也不聞。
賈抱樸只好清了清嗓子,道:「雲杏殿一切物件歸隨太子妃,王小姐的這個要求讓殿下為難了些。」
王潼湲緩緩走近,隔著雕窗看著葉沉淵,容顏一旦沉寂下來,頗有恬靜溫文的氣質。她等了一會,見葉沉淵無所應,眼眶不禁紅了起來,轉身提裙跑出花園。
葉沉淵走向冷香殿,賈抱樸會意,緊緊跟隨過去。
「稟殿下,北理邊境戰火已停,閻北山元帥——」殿內鴉雀無聲,賈抱樸的聲音頓了頓,再續道,「連敗。」
吐出這兩個字,賈抱樸將戰報遞交上去。
書信由羊皮紙所寫,封少卿為人精細,逮住潰逃回來的閻家軍查問,一一錄述谷口及沙台戰役狀況,所記的戰情完備得當,並且提到了怪異的蒙撒白衣教。因他本人也區分不了巫法真假,便請太子定奪。
葉沉淵拿住戰報看了很久,一直沒有說話,賈抱樸猜不透他的意思,心裡有些著急。細緻瞅了一會,賈抱樸竟然發現殿下的眼光太過冷漠,似乎並未落在文字實處,心底更加急切了。
「依殿下之見,那閻家是否還有翻身的機會?」
葉沉淵不語,賈抱樸繼續說道:「殿下密令嫡繫在禮部進言,提升閻薇小姐為太子賢妃,前提便是要閻家立下戰功。中書令閻正普聽到消息後果然活絡了起來,派出嫡子上戰場。閻北山帶走的也是閻海整治的軍隊,這一切都符合了殿下的計議。只是——閻家軍敗得太快,一天之內連敗兩場,損失六萬人。再這樣下去,後面提調來的華西衝鋒軍,恐怕膽怯不能進……」
賈抱樸一番長話說完之後,葉沉淵才能轉回心神。他拈起羊皮紙認真看了看,冷淡道:「總管沒看出關鍵。」
賈抱樸馬上躬身受教:「請殿下指示。」
「第一場關口戰,敵方只有一萬人。第二場沙台戰,敵方人數增至一萬兩千,仍比閻家軍少。」
賈抱樸疑慮道:「殿下的意思是——?」
閻北山的人馬分作三路進攻北理,即使還不濟,也有四五萬人一撥,怎麼能如此快就潰散——這正是令賈抱樸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葉沉淵端坐在御座
中,篤定說道:「蒙撒那方出了高人,指點區區萬數兵衝鋒陷陣,以巧計連奪兩戰。」
賈抱樸點頭:「我也覺察蒙撒不足以施妖法獲勝,只有使計才能迫得閻家軍亂了陣腳。」
葉沉淵冷冷道:「將幕後那人找出來。」
「那閻家那邊——」
「讓他們繼續戰下去。」
殿下的意思是憑借戰場徹底清除閻家軍勢力,從而拔掉閻正普賴以生存的根骨。賈抱樸了悟地行了行禮,退出冷香殿,著手佈置諸多事宜。多日未傳回消息,殿下也沒催,賈抱樸猜想殿下是沉著在胸,並未將幕後那人很放在心上,不禁也鬆慢下來。
綠木漸稀,扶桑秋老,落紅鋪滿太子府內大大小小的玉石街道。糯米嗅著竹根覓食,從花叢中突然伸出一雙皓腕,摟住了它。
「我也喜歡兔子,可是殿下不賞給我。」王潼湲蹲坐在錦花團裡,抹著淚水,「那閻良娣不過隨口說了說要我侍奉,殿下便將我指派給她,由此可見,殿下還是看重閻良娣多一些。」
她拉下紗袖,遮住手腕處的瘀痕,抽抽噎噎地流著淚水,沾濕了糯米的雪毛。
花雙蝶尾隨在糯米之後有了一陣時間,見王潼湲哭泣不止,模樣十分委屈,便暗歎口氣,走出了身形。王潼湲抬頭看到她,果然撲上來拉住了她的衣袖,哽咽道:「花總管……閻良娣不喜歡我……老指使我做粗活兒……你幫我去求求殿下……讓我離開閻良娣的昭和宮……」
花雙蝶掏出絹帕擦去王潼湲的淚水,耐心道:「閻良娣終究是王小姐的主母,王小姐自然要多擔待些。」
王潼湲哭泣:「可是她整日喚我提水灑花、翻地培土,淨是些無用的事。」
花雙蝶想了想,道:「太子妃流落在外時,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還曾替齊昭容躬身作畫,受盡了他人指責,但,太子妃沒有半句怨言。」
王潼湲立刻噤聲不哭,抹去眼淚轉身走向後苑花園。
花雙蝶在她身後福了福。
王潼湲找到賈抱樸,再次請求調出昭和宮。賈抱樸瞇著眼睛聽清她的訴苦,說道:「殿下正在穩住閻家,方便閻家心無旁騖上戰場,內宮之中,自然也要以閻良娣為主。王小姐辛苦一段時間,朝後看好日子就要來了。」
王潼湲聽後,便秉持著這句金口良言,繼續在閻薇身邊服侍。
賈抱樸細細瞧了瞧剛拿到手的情報,斟酌一番,侯在了雲杏殿外。日暮過後,夜色涼重,重重疊疊佈滿廊道及花園,直等到四周再也看不清任何一束花時,葉沉淵才從暖閣內走出,逕直
去了冷香殿。
賈抱樸跟上,說出這十日來的打探結果。
「蒙撒新入一名門客,叫聶向晚,是聶無憂的遠房妹妹。聶向晚曾在南翎學習十年,盡得文謙真傳,馬戰兵策不輸於謝族。她向蒙撒遞交數計,輔助蒙撒連番取得勝利,已經成功入身北理宮廷內。皇后素來寵信蒙撒,蒙撒又依仗於聶向晚,看來這個聶向晚很不簡單……」
當下,他便細緻說了從北理皇廷經由謝顏傳回的消息,包舉了所有謝顏能打探到的內容。蒙撒手下握有一支奇兵,領首是名鬼面郎君,作戰功夫高深;聶無憂即將與李若水成婚,因聶向晚身份之故,也投誠進蒙撒一派。
葉沉淵耐心聽完,即使聽到聶無憂還活著,也沒打斷賈抱樸的話。
賈抱樸拿出另一卷情報,說道:「殿下密切關注的烏干湖也有動靜——哨兵聽不到操練之聲,便推斷石城軍一萬人拔營而出,不知去向。石城裡只留下難民,據稱謝飛在內。」頓了頓,再道,「老臣推測那一萬人跟隨聶向晚投靠了蒙撒,不知殿下可認同?」
「嗯。」
葉沉淵應了聲再無下文,賈抱樸只得繼續說:「就是那一萬人,塗抹金砂彩飾,扮作蒙撒白衣教下的鬼軍,又將閻家餘下的兵力全數殲滅——」
直到這句,葉沉淵冷漠的眸子才稍微動了下,泛出光彩。「謝族殘餘之力果然不容小覷。」
儘管他知道統領的人是謝照。
賈抱樸歎息一聲,道:「能將謝飛與謝照都說服的聶向晚,更加不能小覷。」
葉沉淵冷淡道:「總管想除掉她?」
賈抱樸躬身作揖:「殿下聰慧。此女不除,必當為後患。現在她又去了北理宮廷做女官,在謝顏手下做事,這正是天大的好時機。」
謝顏貴為北理大皇子的嬪妃,協助皇后掌管內帷,藉機處置掉一個外來的女官,落得極便利。
賈抱樸打的便是這種主意。
葉沉淵沉吟道:「聶向晚既能統領一切,能力顯然在謝顏之上。」
賈抱樸著急說道:「老臣信謝顏之能。」
葉沉淵早就萬念俱灰,只想著早日結束對北理的征戰,繼續行進葉潛未能完成的事,聽到賈抱樸提議抹殺聶向晚,當下他也不在意,應聲好便打發賈抱樸出了冷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