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家軍久滯北理邊境,被沙台雜軍個個擊破,前後歷時不過十天。與謝照一萬刀兵對戰時,閻北山僥倖逃脫,向左線駐紮的華西騎兵營求救。華西兵出自齊昭容父親舊部,受災後拔營前往連城鎮,併入王衍欽的行制之下。此次攻打北理,葉沉淵下令華西遊騎做前鋒,實意為後面的精利騎兵開道。華西兵見閻北山慘敗,譏笑之餘,悠悠蕩盪開向沙台,打算破城搶功。
聶向晚入駐沙台內,效仿古時李牧練兵之法,大肆犒勞軍士,閉城堅守。她大膽起用蓋行遠運糧,正是看中他穩重細心的性情。蓋行遠不負所托,儘管因為避開戰火繞了一圈長路,所帶的騎兵小隊也能抑制住山匪流寇的侵襲,確保了糧草的運行。
大國師蒙撒領大都督之職,連勝兩仗收復沙台,忙不迭地將戰報送回了北理宮廷,等待皇后嘉獎。接下來的數日內,聶向晚按兵不動,只勸謝照帶石城軍舉行角力大賽,意態過於悠閒,很是急壞了一心立功的蒙撒。
「華西騎兵在城外罵了三天,喝令我們出戰,小童怎麼不動軍令?」蒙撒坐在深院大宅裡抿了口葡萄酒,瞇眼問著聶向晚。
聶向晚連忙起身,施禮說道:「請國師勿要憂慮,華西兵日益浮躁,形勢對我們有利。」
蒙撒把玩著鑲玉銀錫壺,拖長聲音道:「哦?」
「華西兵最大的弊病便是遊牧出身,執行軍令時比不上華朝正規騎兵果決,國師再等五日可見成效。」
蒙撒依照聶向晚的主意,多等了五天,果然見到了功效。
每次日暮,謝照手握軍刀,督促石城騎兵交出坐騎,違令者必斬。聶向晚委託原連城鎮馬伕行伍中的阿駐等人騎上戰馬,帶著其餘數千匹馬衝向城外,在原野上放牧。倘若華西兵來犯,阿駐等人就回撤,每次遺留一些馬匹在外,任由華西兵抓去。
謝照站在城頭觀望,說道:「牧民愛馬,逢馬必捉,這個道理倒是不假。」
華西兵與狄容有極大相似性,看不得馬匹受戮,一旦有散馬跑過來,就用繩索套住。聶向晚在城內大饗兵卒,殺馬宰牛,將纍纍骨架丟棄在城外,並不避開哨兵耳目。一道道牲畜骸骨混雜著血肉黃沙,曝曬於荒地上,夕陽殘影拂照過來,淒清了暮色風聲。
起初,華西兵心存警覺,套馬時一定留下大隊人馬嚴守沙台門外,提防北理軍隊衝出。反覆多次後,沙台守軍像是縮頭烏龜一動不動,任由他們辱罵,這種窩囊勁令他們十分輕敵。
閻北山最著急,不斷催促騎兵首領攻城,無奈華西兵不聽他指揮,只對城台大呼小叫,罵得起勁。
第十天,當阿駐等人帶著馬匹慌慌張張撤退時,閻北山再也忍不住,一馬當先,向城門衝了過來。
城頭,晚來的風吹得彩繡靈熊金鳳旗獵獵作響,蒙撒在垛口處退後一步,對身旁的聶向晚說道:「快,快。」聶向晚當即拉弓搭箭,似流星般激射出去,看到閻北山避開第一記撲殺後,才動用真正功力,射出了第二支箭。
閻北山中箭立僕。原野上,馬匹慌亂奔走,引得華西兵潰散了陣型。
蒙撒揚袖道:「吹本教號角!」一邊摸著小鬍子,用眼角瞟了瞟聶向晚,哼了聲:「小童箭術不錯呀。」
聶向晚馬上放低長弓,躬身說道:「國師登城前替小童弓弦附了靈法,小童才能射中敵方大將。所以說,這全是國師的功勞。」
蒙撒笑開嘴,小鬍子翹得更高了。「小童明事理,本國師十分高興。」
他的高興化在嘴角,直到戰後都沒有落下笑容。
當白衣巫祝吹響牛角,咚咚咚敲響象鼓時,城內整裝待發的兩萬兵士如一陣風衝出,領戰者仍然是鬼軍塗飾的謝照。出戰前,謝照只說了一句鼓舞士氣,極精準便利。「搶回戰馬,打破華西兵,每人分十金。」
在戰馬和金稞子的誘使下,石城騎兵與步卒如同神鬼附身,勇猛衝向三倍於己的華西陣營。華西兵前面起了騷動,正在套馬爭搶戰資,沙台城門一開,黑潮般的鬼軍覆壓過來,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這一戰,廝殺聲震天,鮮血染紅殘陽,黃土郊原之上荒草吐出淒艷,披離蕭蕭骸骨。
蒙撒站在城頭笑得暢快,聶向晚緊守在身旁,護住了他的周全。
謝照帶兵所向披靡,徹底在蒙撒派系中站穩了腳根。
當晚,聶向晚依言拿出整箱整箱煉製成形的金錁子,分發給存活下來的勇士。胡兵隊長拍拍謝照的肩膀,笑道:「聶公子曾說跟著自家妹子走,不會虧待人。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啊。」
營內呼號之聲頓起,眾人繼續行酒令慶賀。
謝照撩開營台門簾,對聶向晚說道:「別待在這裡,人多氣味雜。」
聶向晚空手走出軍營,呼吸沙土氣息,一輪孤月掛在丘陵樹叢上,清冷地看著城池四周的墳包。謝照走向荒野,傾倒一碗碗濁酒,一一祭奠死去的騎兵英魂。
聶向晚留在城頭,看著他的背影。謝照默然站了一刻,從袖中摸出一柄竹笛,輕輕地吹奏起來。
孤城、冷月、清笛、風沙,寂靜的夜裡似乎留下了太多的歎息。聶向晚走回棲身的內宅,坐在燈下,冥想多時,再睜開眼,恢復了心中的靈智。謝族
生來定邦守國,還多還艱難的征戰,必須由她和謝照來完成。
天明後,華西余散的游騎兵卒集合起來,在沙台前逡巡,謝照領兵衝出,經過兩次小的戰役,肅清了華西餘部力量。
與此同時,封少卿的精準戰報綁在鷹隼腳上,再一次比邸報先抵達汴陵太子府。
賈抱樸擦了把汗,撩起衣袍快步走向冷香殿,說道:「閻家軍與華西騎兵均敗於沙台,被蒙撒一派剿清了十萬軍力。」
葉沉淵站在窗台前,夏風拂過,素淡長袍不勝身形。他的眉目凝澹,面容上不見慌張。賈抱樸看了他一眼,突然也冷靜了下來。
長久的寂靜中,葉沉淵說了一句:「朝中政議如何?」
「閻派徹底銷聲匿跡,三省台倒向殿下旗下,提議由殿下繼位大統。」
葉沉淵冷淡問道:「再也沒有中立的派繫了?」
賈抱樸徹底明白過來,攏袖笑道:「殿下這一手好主意,將那些混雜又不受控制的人馬都送上戰場,由著北理國殲滅。這樣一來,滿朝文武誰還不敢站在殿下這邊?」
他在主君面前向來嬉笑,散漫成性,葉沉淵從來不與他計較。
「退下吧。」
賈抱樸慢吞吞行了個禮,攏袖走了出去,消散了來時的急切之情。廊道裡,中書令閻正普撩著衣襟下擺急沖沖走來,額上帶著一絲汗水。賈抱樸讓道一旁,衝他笑了笑。閻正普徑直跑進冷香殿,不待侍從通傳。
「殿下!請殿下放過閻家!」閻正普跪地不起,大聲說道,「閻家兩個兒子死在沙場之上,為國進獻最後一份力,求殿下寬宏大量,收回督戰成令。再打下去,老臣的侄兒一輩也保不住了!」
葉沉淵轉過身,抬袖道:「中書大人請起。」
閻正普用衣袖偷偷擦去一兩滴老淚,如同擦去喪子的悲慼,繼續據理力爭。
葉沉淵坐在御座裡,目光掃過閻正普官帽下的疏疏白髮,臃腫身體上起了皺褶的官服,最終開口說道:「中書大人起身吧。」
閻正普伏地跪拜,沒聽到切實有效的保證,不敢應承起身。
葉沉淵冷淡說道:「閻家巨擘,侵擾朝政不下十年,尤其在華北一帶聚眾養兵,不建任何功勳。凡是不利政令的人,我必屠戮。今念在中書大人年事已高,需近親奉養,我明日便請詔,放任中書大人辭官歸家——中書大人聽懂了麼?」
「聽懂了。」閻正普擦汗,顫巍巍地磕了個頭,「請求殿下收回督戰成令。」
「准諾。」
閻正普起身說道:「多謝殿下成全。」
「我
聽信謝開言臨終一言,才對閻家網開一面。」
閻正普一怔,雖不明白已故的太子妃說了什麼,但總歸是心存仁慈之類,對閻家有利。他想起多次阻擋謝開言升任太子妃的言諫,終究歎息一聲,慢慢離開了太子府。
閻薇穿著水紅羅紗裙,站在台階上目送父親離去。她挽起飄逸宮纈,裙裾帶風走向冷香殿,近侍本要通傳,她冷冷地橫了一眼,伸出塗抹艷麗丹寇的手指點了點,近侍即刻低頭退避。
「都候著。」閻薇丟下三個字,屏退眾人走進內殿。
葉沉淵沉身而坐,桌案上物件井然有序,不沾一絲塵垢。
閻薇行了個大禮,起身道:「殿下既不看書,也不批示公文,那便是表示有空閒,聽一聽臣妾的進言了?」
「說重點。」
閻薇低低哼了聲:「殿下寵信女官,使內廷恩澤失衡,讓臣妾好生難做主人。又排擠閻家,陷兄長不忠不義,讓臣妾難以抬頭做主人。」
葉沉淵抬袖覆壓御座扶手,冷冷道:「敢這樣對我說話,難道是想步入閻中書後塵?」
閻薇低頭咬唇,容貌猶帶不滿之情。
冷香殿內格外寂靜,日影撒落金磚,泛起一絲亮色。
閻薇忍了又忍,突然哭泣道:「殿下做了儲君,越難讓薇兒靠近了!十年前,殿下從來沒有這樣對待薇兒!」大滴淚珠滾滾而下,在雪色肌膚上抹去一道痕跡,看著十分憐愛。她衝上金階,噗通一聲跪在御座之旁,拉住了葉沉淵的袖子:「潛哥哥,我等了你十年,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