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懷疑

葉沉淵端坐不動,一襲素袍如山巔的雪,白得冷清。閻薇抬頭,看見珊珊日影灑在他的衣襟上,比春林外的雪杏更加灼亮,眼裡的淚再也沒有半點虛情假意,源源不斷滾落下來。

「你知我想起了什麼,潛哥哥?」她哭訴著,緊抓住葉沉淵的衣袖不放,「十年前,葉府外面的那片林子,杏花開得正艷,你留在亭子裡讀書,我圍著牆根打轉,只想著把你引出來,陪我玩一會兒。這時,小謝姐姐來了,拿著風箏,弄出嗚嗚的聲響……」

淚珠滾過閻薇粉霞撲撲的臉龐,不沾染一絲痕跡,鬢角的薔薇花似乎懂了主人的心思,隨著她的哭泣,色澤也暗淡了下去。只是,她的心和淚珠一樣剔透,知道在葉沉淵面前該怎樣說,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葉沉淵安靜坐著,在閻薇一句一聲的往事追訴之中,有了些微失神。她細細講著謝開言以前玩鬧的點滴小事,將自己放在了故事之後,存在的影子極淡漠。

「小謝姐姐是個聰明伶俐的人,逗得潛哥哥十分開心,潛哥哥記得她,也是應該的。小謝姐姐會做響鳶、跳秧馬、拉皮影子,這些我統統都不會,只是姐姐她待我很好,閒暇時總是來教我做各種玩意兒,不像潛哥哥待我這樣生分……」

閻薇越說越心酸,扣住葉沉淵袖口的纖指顫抖起來,她埋下頭,哽咽著發不出聲音。

長久的沉寂之中,葉沉淵回想了一遍葉府外的謝開言逗弄自己的種種行為,不禁悵然。夕陽光彩綴滿他的衣袍角,蒙上一層暖色,他的面容也逐漸回升了和煦之意,不再是那麼冷漠。

清而不冷,淡而不慍,正是十年前的葉潛對待閻薇的態度。閻家與他多有齟齬,很難入他的眼,但待閻薇,他卻沒有那麼多的透骨厭棄——總歸是十三四歲驕縱的女孩,壞不到哪裡去。

閻薇等他十年,這話也不假,他在外征戰奔波,她憐他辛苦,用驕橫的脾氣纏住父兄,央求父兄撥出一些兵力做後援,竟然奏得奇效。葉沉淵發動清邊戰爭,與北理邊防軍相持不下時,閻正普為了安撫鬧絕食的閻薇,被迫無奈提調出閻家軍,從聲威上給予了支援。北理隨後撤兵,葉沉淵一舉攻克三郡,肅清了邊境。

「你不能這樣待我……也不能這樣待閻家……」閻薇跪伏在葉沉淵膝上哭泣,艷麗妝容淒苦不堪,反反覆覆說著壓抑在心底的話。葉沉淵低眼看著她,墨黑髮絲如水般傾瀉在他的手邊,和她一樣委頓失色。

「你到底想要什麼?」他撫了一下她的頭髮,淡淡問道。

閻薇感覺到了他的軟和跡象,撲倒在他膝上悶聲哭著,動也不敢動。

葉沉淵見她哭得更加傷心,不禁又撫了手邊的髮絲一下。「哭了這麼久,肯定是有所求。」

閻薇聽著他冷靜的聲音,暗自咬了咬唇,悶聲道:「我要殿下一句承諾——不再追加閻家之罪,善待閻家人。」

「既然喚我為殿下,需以君臣之禮進言。」

葉沉淵垂袖坐定,冷淡說了一句。閻薇會意過來,連忙放開他的袖子,退下階台,立在金磚上匍匐行了大禮。「臣妾恭求殿下日後善待閻家,不再追責閻家失戰之利。殿下若是應允,請喚進起居注令史,記錄下殿下的言行。」

葉沉淵稍加沉吟,當即喚進令史,果然應了閻薇的訴求。究其原因,閻家勢力已傾塌,獨留的閻薇卻是內廷之中按照禮聘詔書送進來的妃子,不可隨便廢黜。保留她,便是維護太子府現有的典範樣子,沒必要引起禮部的爭議。

閻薇將葉沉淵的承諾散播開去,閻家上下齊齊鬆了口氣。隨後,閻薇要求父親向病榻中的皇帝請詔,敕令葉沉淵補辦納妃的婚禮,遭到太子嫡派言諫的阻撓,理由便是備戰之期,國費不可奢靡。閻薇料到會有這種遭遇,退而求其次,讓父親在告官放權之前拿到了皇帝的諭令:太子府閻良娣掌管後宮諸多事宜,並行統領六宮妃嬪。

華朝皇帝不曾立過皇后,內廷素來混亂,一直由太子府委派親信主持著宮內的一切。齊昭容死後,這份職責落在閻薇肩上,也是情理中的事。葉沉淵從不關心後宮事宜,更不在意誰人出面把持內廷,主君既是如此,作為家臣的賈抱樸自然也不會反對閻薇這次的主張。

閻薇逐漸鞏固了在府內的地位,傾盡心思清理後宮。

王潼湲應賈抱樸之邀入得太子府,歷經一些曲折被下派到閻薇身邊做了近侍女官,內心極委屈。閻薇掌權以來,不曾大肆欺壓過她,暫且與她相安無事。

近六日閒暇時,王潼湲一直在教習府內小僮排演南翎巫祝舞蹈,十數人手持桃木流連在花園內,熱鬧管弦聲傳遍雲杏殿宇。

閻薇坐著車輦從皇宮回轉到太子府,聽到音律聲,皺了皺眉。「府裡久不聞喜樂,她倒是過得快活。」一邊扶著侍女的手,拖著裙裾悄悄走向花園。

王潼湲曼聲歌舞,身邊小僮用金砂塗面,穿著皮衣革褲,吼吼著向前。

閻薇看了一陣,臉上勃然作色。她本想趁機拿住王潼湲肆意嬉樂的話柄,沒想到居然看到了巫覡拜神的舞蹈,而遠在北理邊境的谷口、沙台兩役中,閻家軍正是敗在了這種類似的祭祀舞蹈軍上。

「來人,給我狠狠掌嘴!竟敢觸犯我閻家的霉頭!」閻薇並不解釋突然發作的原因,著實喊人教訓王潼湲。

王潼湲急中生智,拔下頭上金釵,刺傷兩名圍撲的侍女,見機會逃到了賈抱樸的花捨之中,尋求庇護。她說明原委,哭得淚水漣漣:「閻良娣容不下我,求總管替我做主。」

賈抱樸朝尾隨而來的花雙蝶使了個眼色,花雙蝶會意,先行離開花捨,去了昭和殿安撫怒罵不止的閻薇。

這邊,賈抱樸攏袖沉吟道:「王小姐跳的這折祭神舞,源於南翎舊俗,先前特地獻給殿下觀賞,殿下也未說過半句不高興——只是,怎會和閻家軍的失利扯上聯繫?」他皺著眉推敲,一邊抬眼看著王潼湲。

王潼湲認真想了想,抹去淚水,回道:「總管說得不對,祭祀禮儀中的故事才是源自南翎舊俗,這種舞蹈卻是我娘親親自編排的,更不可能詛咒到閻家戰場的失利。」

賈抱樸聽後心裡猛然一跳,他按捺住神色問道:「王小姐的意思是指,這種巫神之舞確由王夫人編排,外人不可習得?」

王潼湲搖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娘親曾在南翎居住,或許她教給了其他人,才將舞蹈流傳出去了吧?」

賈抱樸低頭不語,想到的也是這種可能性。去年的丹青玉石展,文謙帶著謝開言一眾畫師排演了巫祝之舞,可見文謙與謝開言都是擅舞者。他匆匆安撫王潼湲幾句,勸她姑息事由,便走向冷香殿。

轉廊之上,不斷有帶著戰報的鷹隼拍翅掠過簷瓦,他抬頭看了一眼,走得更急了。

冷香殿內燈綵高照,晝夜不息,素袍雪鬢的葉沉淵靜坐在桌案後,連續幾日處理前方發回的戰報及宮內奏章,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宿。賈抱樸吩咐近侍不斷遞上湯水膳食,無奈大多被退下,讓他這個太子府的大總管也一籌莫展。想到閻薇鬧起的巫祝排舞風波,他更是不敢輕易去稟奏給葉沉淵,一併摒棄了瑣碎之事。

葉沉淵抬眼看到賈抱樸低頭走進內殿,說道:「總管來得正好。」喚人遞過戰報。

賈抱樸細細看完戰報,說道:「一切如殿下計議進行,當殿下下令三線的將領全部壓進北理邊境時,北理抵擋不及,只能節節敗退。」

「有一處仍在頑守。」

賈抱樸再次接過羊皮紙上寫清的戰報,看到的是「沙台」二字。沙台郡留守的北理**由大國師蒙撒統領,門客聶向晚充作軍師,兩戰均告捷,殲滅了整支閻家軍。據謝顏傳回的消息所講,兩人已調拔隊伍曲折走向皇廷,獨留一萬民眾團負隅頑抗,似乎是不在意這批殘留者的死活。乍一看到是沙台兵據高抵擋了封少卿的進攻線路,賈抱樸一點也不吃驚。

如果說三線戰役上能遇到阻撓,那麼一定會出現在詭計多端的聶向晚這方。封少卿從守郡蒼屏鎮出發,全力進攻央州這一側戰線,最先遇到沙台的抵抗。沙台並不出兵,只用投石機械拋灑沙包出來,趁風揚了華朝騎兵滿頭滿臉的土,怎麼喊戰都不露面。

因此,攻下沙台需要多花費一些時間。

靜寂中,葉沉淵說道:「蒙撒敢留一萬孤軍守沙台,一定佈置好了後招。」

賈抱樸嗤道:「蒙撒乃一蠢才,決計不會留了一手。老臣敢向殿下保奏,佈置那些奇奇怪怪門道的人,一定是聶向晚。」

儘管葉沉淵沒把任何一個女人放在能與他匹敵的地位上,也不得不承認總管的話是對的。

就在封少卿加緊進攻沙台的第二日,華朝皇宮突然傳來老皇帝薨歿的消息,頓時引起朝政上一些混亂。葉沉淵入宮主持政務,平息各方動盪,也摸清了老皇帝離奇死去的緣由。他連夜坐車回到太子府,逕直傳喚數人,取來封存過舌吻蘭香的枕頭,命冷香殿金磚上跪立的綠衫宮裝女官細緻聞了味道,才說道:「我不殺你,只問你一句話。」

綠衫女官伏地磕頭,忍泣屏氣,不敢多做一絲多餘的動作。她便是閻家繡坊出來的繡娘,被郭果收買,將含有奇花異香的紗囊塞入老皇帝依靠的枕頭內,三月後便讓老皇帝歸了天。郭果知道事發會牽連到她,已替她安頓好了退路。然而太子來得更快,直接封住了皇帝寢宮,責令不可走漏一人,這才順籐摸瓜,查到了她頭上。

葉沉淵冷眼看住女官,沉沉問道:「自投毒到陛下駕崩,前後共計多少時間?」

女官惶恐應道:「三個月。」

「當真?」

女官只需聽到葉沉淵冰冷的聲音,就嚇得魂不附體,早將郭果交代的應對話語拋到腦後。「絕對不敢欺瞞殿下,不多不少正是三個月。」

葉沉淵揮袖喚退女官,令她去太子府內僕局躲避風頭,再說道:「封閉府門,傳兩位總管殿前聽命。」

子時三刻,汴陵太子府全府服素縞,燃白燭,摘除冠纓配飾,所有侍從宮女齊齊聚集外殿,沿著玉石街道排列,皆垂頭屏氣候命。偏西的冷香殿燭火煌煌,不見絲毫人影走動,風入簷角,攜帶著一股冷清氣。

殿內的光景比外街更加凝重,葉沉淵端坐案台之後,許久不說一句話,雪袍潤著一團燭影,冷得僵硬。賈抱樸攏袖站在階下,低眼看著金磚。金磚那側,跪著遲緩吐息的花雙蝶。過了半個時辰,三人一切如故,沒做多大改變。

賈抱樸只道是主君煩憂皇帝駕崩一事,靜默著陪侍。花雙蝶卻能察覺到有些異樣,無奈在冷重的氛圍下,她也不敢冒然開口。

葉沉淵一動不動坐著,心裡推敲了足夠長久,才說道:「傳賈總管前來,是為了求證一件事。」

賈抱樸忙躬身施禮道:「殿下請吩咐。」

「舌吻蘭的毒性潛伏三月才能發作,置人於死地。為什麼謝開言誤吸蘭香不足半月就離奇死去?」

聽到這句話,賈抱樸不禁抬頭,抑制不住臉上的驚恐神色。「殿下難道懷疑太子妃詐死?」

葉沉淵冷淡不應。

賈抱樸急急說道:「殿下思念太子妃,以致憂勞成疾,這是人之常情。太子妃喪報傳遍廟堂,殿下責令文武百官齋戒三月,已然與禮法不合。現在殿下竟然又提出太子妃未死的謬論,難道不怕朝政嘩然生變?」

花雙蝶斗膽附和一句:「請殿下節哀,總管說得在理,殿下不可不慮。」

殿下陪侍的兩人都是心腹,葉沉淵即使沉浸在謝開言有可能詐死逃走的震怒中,也斷然不會輕易處罰他們的快言快語。要推斷出謝開言是否真的離世,有很多辦法,他卻獨獨選了最難的一個,以作對自己的懲罰。

若是她活著,他就去找出來;若是她死了,他就體會她所經歷的痛苦,度過漫長的十年,完成宿命後,再隨她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