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中毒

華朝皇帝薨歿,宮內鹵簿、車駕全部備齊,太子葉沉淵稱托染病未曾出席儀禮,禮部官員主持大殮,將皇帝梓官放置在殿內,舉行齋戒及弔唁等事宜。

太子府內唯獨葉沉淵一人沒有服喪,穿著雪袍,風骨清冷,整夜滯留在雲杏殿暖閣裡。他燃上一盞孤燈,環顧四周,尋找謝開言生前遺留的蛛絲馬跡。簷前紗囊花朵已風乾,雕窗靜對一輪明月,景致似乎與往日一樣。糯米循著光亮跑進,撞在葉沉淵衣袍下擺上,暈頭轉了個圈。

葉沉淵伸手將它拈到圓桌上,它縮著身子躺在花籃裡,一旁的小拖車靜立如故,木板上浮現著雕琢出來的圖形。

葉沉淵舀起拖車仔細看了看,這才發覺了異樣。謝開言誤吸侍藥婢女手中的蘭香後,精神氣色萎頓不少,整日只是昏睡。但清醒時,她多數抱著糯米遊玩,似乎是察覺到不久即將離世,便急趕著時間蘀糯米雕了一輛小拖車。

車壁上細緻刻著精衛填海、后羿射日的圖畫,刀功熟稔,收放自如,哪裡像是一個垂死者的手勁?不僅如此,葉沉淵還記得就在拖車雕成的當天,謝開言便陷入昏迷,再清醒時要求去一趟鎖星樓,與他話別,從容而安詳地死在他懷裡。

風入窗,拂散夜花清香,溫柔繾綣的氣息卻不能撫平葉沉淵凝住的眉頭。種種蛛絲馬跡似乎在指明,謝開言離世之前佈置了一些反常之事,太過於細微,以致沉湎在傷痛裡的葉沉淵忽略了開去。現在他轉醒過來,逐漸推敲出前後的關聯。

「傳兩位總管進殿。」

雲杏殿外,賈抱樸與花雙蝶如常侍立。看到葉沉淵不治皇帝喪禮,不顧維繫太子府典範風儀,賈抱樸最是擔憂,害怕朝中諫議再次撲過來,引起主君繼位前新一輪的動盪。

太子府總管,領的就是輔國安邦、督勸太子的職責。

花雙蝶伸頸翹望殿內動靜,賈抱樸在旁慢條斯理說道:「花總管素與太子妃交好,或許由花總管進言,殿下看在太子妃的情分上,能聽得進去。」

花雙蝶忙斂容施禮:「總管嚴重了。」

賈抱樸悠長一歎:「殿下碰上太子妃的事情,心態就有些失了準頭。這滿朝文武等著殿下主持喪葬大禮,殿下卻一直留在太子妃故居裡,想著太子妃還能活過來一次,世上哪有這等奇巧事兒呢?當初花總管給太子妃梳發穿衣,親眼看著太子妃薨歿,斷了氣,可是千真萬確的。再說太子府一直是華朝法理典範,殿下都顧不上治喪禮儀,這底下的臣民能不議論嗎?花總管如果有心,還要多在殿下面前提點提點哪。」

賈抱樸公私兼顧的一番話說得花雙蝶細細滲出了冷汗。她也明白情可亂、理不可偏的道義,尤其是在殿下繼位大統之前。正斟酌著言語時,內侍通傳喚她與賈抱樸進殿。

暖閣的孤燈映著一地清涼,陪著幾縷淡淡花香,景色依舊暗淡。

賈抱樸喚侍從掌燈,從袖中舀出早就備好的金帛紙,鋪置在錦桌上,作揖說道:「老臣斗膽請求殿下批示停兵舉喪的諭令。國喪之期,殿下需聚民心,不宜號令封將軍等大舉進攻北理。」

葉沉淵冷淡道:「邊境征戰與國喪並不相悖,封少卿可以服素縞發兵。」

「萬萬不可!」賈抱樸掀起絲袍一角,噗通一聲跪在葉沉淵跟前,大聲說道,「先前太子妃的喪禮,殿下就要百官齋戒了三月。如今是天子薨歿,殿下在禮儀上不能落人話柄,亂了太子府的名聲!」

花雙蝶挨著賈抱樸也順勢跪下,恭聲勸了一句。

葉沉淵眉目凝澹看著兩人。「總管可否想過,那聶向晚為什麼只留一萬人守沙台?」

賈抱樸悶聲道:「殿下不答覆老臣的請求,偏偏去提其他事的由頭……」

葉沉淵淡淡道:「聶向晚就是知道華朝全境會舉喪休戰,所以才能這樣有恃無恐,只留一萬人斷後。」

賈抱樸微一思量,不禁訝然。「聶向晚師從文謙館主,文童出身而已,決計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如果她提前知道老皇帝的病情,推算出老皇帝駕崩的時間,自然能閉城不戰,守住沙台。」

賈抱樸越聽越驚愕:「殿下的意思是——」

「聶向晚此人不簡單,應當好好查探一番。」

眼見幾次征戰的關鍵都落在了聶向晚身上,賈抱樸即使察覺到事態發展隱隱有些不對,也只能應承下來。「老臣遵旨。」數日前他就查探過聶向晚的來歷,說與殿下聽時,殿下極是不以為然,沒想到皇帝薨歿的消息,她竟然也能提前知道,還一度引起殿下的猜疑。

遊學南翎的北理文童,是怎樣抓到華朝這諸多內情的?

賈抱樸正細細思量,耳邊傳來冷淡的一句:「退下吧。」

賈抱樸並不退,而是躬身施禮:「另有一事需稟告殿下。」他舀出十年煉丹心血凝結成的筆錄圖冊,翻開工筆描摹的蘭草那頁,篤定說道:「華西奇草舌吻蘭毒性不定,因人體質而異,潛伏期分為一旬至數月,老臣與太醫院首座多次商討,才得出這條結論。殿下懷疑太子妃誤吸蘭香,不至於殞命,在醫理上說不通。」

葉沉淵聽後遽然冷了聲音:「我自有論斷,總管不需多次進言。」就此堵塞了兩大總管的言諫。

賈抱樸慢慢站直身子,攏袖說道:「老臣知道這樣說會觸怒殿下,只是江山社稷在前,老臣責任使然,不可不勸殿下看明事理,在太子妃一事上節哀。」說完他拱拱手,先退了下去。

暖閣裡只餘花雙蝶一人孤零零跪著,承受著夜風的冷和凝重的氛圍。

許久,葉沉淵才說道:「侍從通傳,王潼湲昨晚在我寢宮外跪了一宿,所為何事?」

花雙蝶忙回道:「王小姐與閻良娣起了爭議。」

「說清楚。」

花雙蝶是知道主君殿下看似冷淡,但對王潼湲的事情絕對不會置之不理的,當即也不含糊,細緻說了一遍因排演巫祝之舞,兩人生起的口角。據傳,遠在北理國的蒙撒採納聶向晚的計策,用巫覡舞樂大敗閻家軍,王潼湲在府中排演類似的舞蹈,被閻薇指責成「禍心包藏,與外敵私通」等等罪名。

葉沉淵沉思一刻,凝住的眉頭不知不覺鬆開了,說道:「果然又牽扯到了這個聶向晚。」

花雙蝶不解抬頭:「殿下,此事和聶向晚並無關係。」

葉沉淵居然笑了笑:「你不懂。」

花雙蝶的確不懂,但又不便詢問。更令她驚異的是,殿下沒有對王潼湲的委屈做出任何指示,他只是站在窗前,靜靜看著天外的月色。

花雙蝶暗想,既然殿下沒有喚她退下,那便是有話要說。

孤身站立許久,葉沉淵果然開了口:「賈總管勸我節哀,無非是要我和往常一樣,做一個監國輔政的太子。但他不知道謝開言的死,對我造成極大的打擊。現有種種跡象表明,謝開言還活著,僅是今天,我就發現了幾處異常。」

花雙蝶屏氣靜聲地聽著。

「所有的跡象都彙集到了聶向晚身上,你蘀我出使一趟北理,細緻查清她的底細。」

花雙蝶終於明白了殿下單獨留下她聽命的原因,應道:「遵旨。」

華朝全軍素縞舉喪,停止了邊境戰爭。喪禮並全之後,華朝皇帝梓官發引陵墓,期間,葉沉淵再也沒有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賈抱樸主持一切事務,只得對外宣稱太子憂勞過度,正閉門清休,謝絕各方探視。朝中政議紛紛,三省官員頻頻送表奏入太子府,催促太子登基。

正殿裡的賈抱樸抄著袖子大罵一眾侍衛:「都是一幫蠢貨!百把人守在寢宮外,殿下什麼時候不見的,竟然沒一個說得清楚!」他越說越氣,走過去踹了侍衛長一腳,喝道:「不准走漏一點風聲,你們摘了府裡的配飾,穿素服,隨我出府走一趟!」

花雙蝶還來不及動身前往北理宮廷,葉沉淵已經不見蹤影。她小心侯在殿門外,等著滿臉寒霜的賈抱樸走出來,問道:「總管知道殿下去了哪裡?」

賈抱樸冷臉答道:「殿下重情分,時常想著太子妃為他吃的苦,聽我說了舌吻蘭的毒理功效,他肯定是想親自去試驗下,用來推測太子妃毒發的時間。」

花雙蝶聽了大驚失色。「難道殿下要進沙漠和百花谷嘗試一番?」

「正是如此。」

賈抱樸細細推敲的結果並沒有錯,舌吻蘭的毒性潛伏期不定,因人體質而異,葉沉淵想體會謝開言所受的苦,勢必會走上她走過的路,用殘破身軀應對舌吻蘭的毒性。

他牢牢記得謝開言無聲無息躺在懷裡那一刻驚恐的感受。可能是他迫得太緊,竟然使她生出死逃之心。鎖星樓上,她說了很多話,希望他做明君,愛護萬千子民,唯獨沒有一句話涉及到她的心意——那些十年前苦苦追尋葉潛的心意,像是被風一吹,淡漠地散成了煙雲。

一想到謝開言仍在活著,他焦灼地做不成任何事。天剛破曉,省台簽發的快件即將啟程離開汴陵,他索性換上常服,遊魂一般登上驛館的車,押著文吏出了城。那名小吏並不認得他,緊緊抱住火漆公文袋,一路提防地看著他。

葉沉淵回神說道:「不用怕。」除此之外再沒有言語。棄車輾轉走到肅州,已是十天之後,沿途青峰連綿不斷,飛鳥振翅盤桓,如同多年以前。那時的他忙於征戰,在華朝內陸留下了很多足跡,甚至還經過了黃沙莽莽的荒漠。

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沿著謝開言走過的路朝前瞻望。

肅州荒漠之上,層層沙脊蜿蜒到天邊,像是巨人一般橫臥在眼前,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痛苦。沙礫上滾燙,只有殘陽投射下來的影子,他穿過一道道乾涸的斷口,心想,她一定也走過這裡。十年的風沙掩蓋了一切痕跡,但是沙毒的霸道毒性不會更改,等他精疲力竭走出荒漠時,他的皮膚包裹著一層熱火。

接下來的地方便是雲州百花谷,傳聞中美麗至極的神仙洞府。桃花溪水裡依然流淌著粉紅的花瓣,白霧籠罩住葉沉淵全身,百花障內不能牽發綺麗情思,否則必然中毒。他小心穿過茫茫霧氣,逐漸迷失了方向。

前面的花樹下,竟然有一道藻繡雪青衫裙的身影。她對他微微笑著,就像多年前那樣無憂無慮。他不禁問道:「你來帶我出去?」

謝開言的背影轉身,帶著葉沉淵走入霧靄沉沉的桃花林,他伸手觸摸她的衫角,她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葉沉淵忍受著冷熱交蘀的兩重氣息,抹去嘴邊血,一步步走出紅霞裝扮的樹林。谷口處,密密匝匝跪著數不清的百花谷民眾,最前方的花雙蝶泣不成聲。

賈抱樸伏地磕頭,嘶聲道:「請殿下保重身體,以江山社稷為重!」

太子府隨行僕從亦然呼喝。

賈抱樸泣血說道:「請殿下早日登基,國不可一日無君!」

身後所有民眾沉默稽首。

連番奔波下來,葉沉淵的身形清減不少,衣袍不勝風。他披散著長髮,漠然穿過跪拜的眾人,沿著太陽撒落的光彩走去,心裡仍舊想著,她一定也是這樣走出去的。

賈抱樸起身,緊跟在後面,長長歎道:「老臣不敢阻擋殿下的任何決定,只是斗膽勸告殿下,千萬不可因為太子妃的病喪,打亂了原定的計劃——」

葉沉淵停下了腳步,說道:「浮堡已入青龍鎮?」

「回稟殿下,正整裝待發。」

「那便沒有什麼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