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伊闕

華朝皇帝薨歿,太子未登基,邊境三線征戰全部驟停,一夕之間,時局變得對北理皇廷極為有利。央州宗主袁擇位於皇廷之前,沙台之後,因聶向晚定計抵擋住了封少卿的猛攻,他的塢堡便沒有受到絲毫戰火的侵擾。另外兩處的宗主卻失陷了一些勢力,分別被王衍欽與左遷攻佔了三座名下治理的縣郡。

半月前,大國師蒙撒領神武都督之職,取得大小四次戰役的勝利,喜上眉梢。他聽從聶向晚的進言,調轉隊伍輾轉走向皇廷,預備進宮受賞。回程之上,蒙撒特意繞開袁擇所在的風騰古府,拖著一路迤邐的彩旗望塢堡旋走,安心倒在錦繡玉織的車架內品嚐葡萄酒。

蒙撒車架之後,便是聶無憂與李若水的車輦。聶向晚留在最後一輛青車裡,押送財帛物資。她撩開一角窗幔朝外觀望,只見風騰古府沐浴在秋陽之下,袁擇的塢堡屹立於眼前,大塊礫石枕著胳臂粗的銅梁,壘得直通天階,像是穿上了甲冑的巨人。

聶向晚正在細細打量,車窗外逸來一句清冽的聲音:「袁擇的城堡不易攻進去,只能從內部突破。」

聶向晚微微笑道:「謝郎與我想法一致。」

謝照策馬走在一旁,沒有再說什麼。他聽從聶向晚的計策,帶領石城騎兵殺敵十萬,替蒙撒建立了汗血功勳。蓋氏兄弟留守沙台,他作為騎將首領,本應帶兵沿央州東南側邊境撤退,押解戰俘入海鎮修築城堤。待來日皇后賞給蒙撒食邑後,他和騎兵再被整編成蒙撒私募的甲兵,入駐食邑以圖後事。

若能自置甲軍,足以證明蒙撒十分受皇后恩寵。正是為了保住這種恩寵,蒙撒不遺餘力搜羅各種奇珍異寶進獻給皇后,甚至還涉及到了一些私密的玩意兒。但,無論他怎樣張羅,都十分忌憚其他面容秀麗者進宮,放眼觀望整個白衣巫祝隊伍,均是一色沉默寡言的農家漢子。

聶向晚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傍晚與聶無憂商議時,聶無憂一席話點醒了她。「國師不僅深受皇后寵信,還是皇后的入幕之賓。」

聶向晚不著痕跡地打量一下蒙撒拈著小鬍子的身影,臉色微微一怔。

聶無憂笑道:「沒想到?」

「完全沒想到。」

聶無憂又笑道:「皇后精力旺盛,喜歡身材偉健男子,國師好不容易上了皇后的床第,自然要費力保住位席。因此,你若要謝郎舉事,可得將他藏深些,避免國師的猜忌。」

聶向晚的確想將謝照帶入宮廷中,讓他與皇帝相認。但為了不忤逆蒙撒的心意,造成暗通款曲的嫌疑,她當先請示蒙撒,言稱謝照不受任何嘉獎,只願化身為僕從,一生侍奉蒙撒。

蒙撒尚在遲疑:「難道謝郎要和小童一起,住進我的別院裡?」

他對聶向晚只稱「我」,可見已經親信她不少。

聶向晚還待遊說,謝照依照北理禮儀向蒙撒施了一禮,非常乾脆地提起尖剔刀,劃傷了自己的面容。頓時,一條鮮紅的血痕橫亙在俊秀容顏上,雖沒傷著骨頭,但是淺顯的疤痕是少不了的。

聶向晚心痛得直呼氣,蒙撒連忙笑道:「謝郎決心不小,本國師就網開一面,帶謝郎入宮吧。只是有一條,謝郎除戰甲做僕從,必須入我白衣教來,穿上教服,不可隨便走動,日夜侯在別院裡,等本國師吩咐。」

聶向晚已經拉住謝照的手腕,這才讓他沒劃下第二刀。

蒙撒見兩人神色始終恭謙,言談舉止之間不住尊崇自己,料想他們也沒有任何異志,日漸倚重於他們的能力。蒙撒手上沒有將才,聶向晚騎白熊從天而降,替他解決所有的困難,自然使他樂得愜意。聶向晚趁機進獻最後一箱珠寶,有意安排蒙撒看到他們的家底,以示沒有後退之心。蒙撒摸摸修剪得當的小鬍子,當之無愧地受用了珠寶,轉身進獻給皇后。

歸程之上,謝照果然穿著白袍,綰髮戴帽,策馬走在青車一旁,充作聶向晚的隨護。他的容貌過於俊秀,與人接待時只能微微低了頭,聶向晚隔著車幔看到他的影子,忍不住輕輕一歎。

謝郎在外神色依然,淡淡道:「我不委屈,不用覺得過意不去。」

一道山陵堵在路前,騎兵營依靠軍令,必須與蒙撒隊伍分道揚鑣,帶著戰俘前往海鎮。胡兵隊長縱馬跑回,手把手搭住謝郎的肩膀,用男兒才懂的禮節告別,咧嘴笑著說了一句:「保重。」

謝照雙手作揖道:「兄長保重,謝郎每日必當為兄長祝禱,期望早日與兄長重逢。」

隊伍如常行進後,聶向晚坐在車裡傳出一線聲音,細細問道:「暗語?」

謝照同樣傳聲回來:「是的。」

「沒有謝郎鎮守的騎兵營,胡兵不會逆反吧?」

「不會,軍裡的漢子一向重承諾,何況我還留了副將做主帥。」

聶向晚放下心來,隨車悠悠蕩蕩駛向前方。一座座連綿青山後退,黃沙路面逐漸稀少,銜接而來的便是筆直的走馬道。伊闕坐落在山前,用一種高瞻遠矚的姿勢俯瞰城池,像極了雲霧中的巨力神。最高的玉石街上,一棟樓塔拔地而起,八角飛簷吞吐著風聲,帶動清脆銅鈴響徹雲天。

聶向晚只能瞧見樓塔大致輪廓,耳邊脆響不斷,像是天外之音拂照了整座伊闕寶頂。

謝照依然不輕不淡地解釋道:「皇后下令新建的萬象樓,用來祭祀天神。」

聶向晚抬頭觀望很久,篤定道:「這種規格,絕對不是祭祀天神這麼簡單。」

「走近看看便知分曉。」

車馬繼續行進,穿過不計其數的水井廬包之後,外城大門徐徐打開,蒙撒車架帶領白衣教眾昂然駛入市鎮。白石磚道上擠滿了按肩行禮的城民,姑娘們戴著花冠,垂著流蘇纓絡纏繞的小辮,正七嘴八舌地堵在車前,念叨著什麼。

白衣教眾應是看多了此種場面,每人舉旗站定,不牽發一絲騷亂。

蒙撒的華車被堵塞住,前進不得。聶向晚一向持重,看到滿街的小辮及點綴其上的花葉、珍珠,也不禁探出半臉,細細打量起來。謝照轉臉瞧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蒙撒鑽出垂紗門,站在車架上揚聲念了幾句祝詞,再將手一撒,拋下點點星碎的光芒。

城民更加擁擠,近身前來,承接被神化的國師撒下的金砂,祈求得到天神眷顧。

一切妥當之後,蒙撒喝令餘眾退開,繼續朝著巍峨的皇城進發。

聶向晚趴在車窗前,回頭瞧著那滿街的小辮,歎為觀止。謝照突然說道:「你不會梳發?」她也應聲嗯了下,過後才醒悟過來,作為謝開言的前半身,一樣是不會梳發穿衣的。

耳邊傳來各種流水似的人聲,聶向晚坐在車裡靜靜聽著,竟然沒有一句提及到邊境的戰爭,仿似華朝大將封少卿此時並沒有攻打沙台一樣。如果不是民眾太樂於享受太平,那便是皇廷有意欺瞞了戰事。聶向晚細細想著,對即將見面的皇后已經摸到了一些根底。

車架隨行進了皇城,逕直駛向了蒙撒的宅邸,夾道的恭迎之聲不在話下。蒙撒宅邸位於內城西北角,與皇宮僅隔了一座苑囿,假如皇后召見國師,車架不出片刻便能抵達後宮。所有出入的門禁,全部維繫在那道兩丈高許的城門上,看著十分威儀,聶向晚一路行來,卻發覺蒙撒的彩繡靈熊旗起了很大便利——只要是守軍看到旗幟,就大開門戶,逕直放進車架前行,而蒙撒的種種便利,不能用「恩寵」兩字道盡。

日暮,聶向晚一行人棲息在蒙撒別院裡,李若水最是按捺不住,騎著小紅馬,一陣風地衝向內廷。聶無憂站在大門前目送她遠去,並不追趕。

聶向晚鑽進偏房收拾了床鋪,點燃熏香,請謝照先行歇息。聶無憂慢步踱到石院裡,聶向晚已整飭完畢,坐在圓桌旁低頭打量磚石上的陰影。萬象樓台披著一層朦朧的月光,屹立於斯,落下的影子籠罩住了皇城牆根,如一片烏雲傘蓋。

聶無憂闊別北理大半年,再回來時,已經看到萬象樓沖天而起,自然很難忽視它的驕橫跋扈之態。他知道聶向晚在想什麼,也坐了下來,說道:「皇后建萬象樓,野心昭然若揭。北理禪位只需祭拜天神,鼓動民眾擁簇就行,是否見到陛下的讓位詔,已經無關緊要了。」

聶向晚聽說過萬象樓的來歷。謝飛叔叔擅長修繕、功作、屯田、水利,年輕時師從南翎國大司空,學得各種本領,入了刑律堂後,才放下了那些手藝技能,盡心做得一名長老。這次來石城駐守,他與農桑獵戶商討,著手改進翻車,使它在冰雪消融的地區也能運作。他常在冰原上走動,回來後就說了說北理國都伊闕的動靜。

謝飛道:「皇后指派親信修建一座祭祀高樓,取名為『萬象』,還說『萬象皆天意,聖母親臨之』,那就是要代表上天來統領北理了。萬象高兩百九十尺,壓過主殿屋脊,下層為方,對應四季;圓頂之上覆蓋八角朝天塔,直指雲巔。這種狂妄氣概,早就超出了一個皇后應有的容度……」

當初的一席話說得聶向晚印象極深刻。

她再次抬頭看看通天樓塔,推斷道:「皇后肯定要用好蒙撒這步棋,繼續神化他的法力,迫使民眾擁戴他,不敢生出逆反心。」

聶無憂點頭:「那是自然。」

聶向晚又問道:「北理宮廷繼任過幾位女皇?」

聶無憂仔細想了想:「輔國太后倒是有,女皇不曾出過一名。」

「既然理國祖制中未出過女皇先例,那麼蕭皇后的繼位應當會受到一些阻力。」

聶無憂哂然:「我就是阻力,所以才被她參諫了一本,下放職務巡查邊疆。」緊接著在寒冷空曠的煉淵之上,他炸斷冰川放出了謝開言。

「現在不可貿然行事。」

「那是自然。」

聶向晚突然不語,與聶無憂雙雙對望了一眼。

聶無憂笑道:「放心吧,公主那邊我自會提點,她現在不是小孩子,知道穩住皇后的關鍵。」

言及至此,聶向晚也不好再說上什麼,只是抬手請了請,無聲喚勸聶無憂退出院落,自行去府宅休息。聶無憂長身而起,從袖中掏出一縷銀絲碎玉葉的發繩,就著站立的姿勢在聶向晚髮髻上比了比。

聶向晚忙退讓。

聶無憂哂笑:「這麼避著我幹什麼,難道不准哥哥對妹子親近麼?」

聶向晚低聲道:「公子即將為駙馬,應注重禮節。」

聶無憂輕輕一歎:「理國的女兒生性隨意,喜扎小辮,你該入鄉隨俗,所以我才送你頭繩。」

聶向晚將信將疑接下,聶無憂本待伸手揉揉她的發頂,看了一眼她那疏離的神色,暗歎一口氣,將手放下,轉身走了出去。

聶向晚走進與謝照相對的偏房,躺在木榻上,一宿難以安寢。自從重新擔負起謝族的責任,她也很少能睡著。窗口裁剪著一道月華,像是素淡的袍子,她徑直看了很久,才在冥想裡靜下心來。

天明洗漱完畢,聶向晚推開木窗,將鏡奩支在唯一的桌上,開始動手梳妝。勉強編了一股小辮之後,她纏起銀絲發繩,卻怎麼也不得要領,直弄得歪歪斜斜。再一炷香後,她翻箱找到一頂小帽,戴在垂落的髮絲上,就待這樣走出門。

一襲白冠禮服的謝照正站在石桌之旁。聶向晚道聲早,他卻說道:「牙梳沾點花膏,梳發時就會便利許多。」

聶向晚只當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陪他站著,等待蒙撒傳令過來,去宮城覲見皇后。

謝照道:「你坐下來,我幫你梳發。」

聶向晚忙道:「不敢煩勞謝郎。」

謝照淡淡道:「既然喚我進宮來做僕從,侍弄國師府中的寵臣也是應該的。」

聶向晚站著不動。

謝照又道:「再過一刻國師就會傳令下來,想必他是很樂意看到你衣裝不整的樣子。」

聶向晚躊躇一下,終於坐在石凳上。

謝照走進房間,將溫好的水倒入丁香乾花中,調入清淡發膏,用紗囊盛起。他取出保存了十年的象牙梳,在花香紗囊的潤澤下,一遍遍梳理著聶向晚的長髮。

聶向晚安靜坐著,一動也不敢動。

謝照始終沒說什麼,動作一如十年前熟練。多年的光陰過去,她記不清少女時期的晨起該是什麼樣子。恍惚思緒中,倒是記起了花雙蝶替她梳發的情形。

花雙蝶似乎還唱了一首歌曲,不管過了多久,她都會記得。

「一梳梳到尾,繽紛落盡謝清輝;二梳梳到尾,花開盛景嘗歡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隨。」

而且她決計沒有想到,再次見到花雙蝶,竟是如此快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