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烏干湖冰原上依然披載著厚厚冰層。
早起的謝飛穿好皮衣,來到冰水溶解區域,幾名農獵戶已經等在那裡了,正擺弄著翻車。斗筒從淤泥裡翻轉出來,經過謝飛改良的漕運管道排污,抽出的水立刻變得清淺不少。
「成了,成了,先生手段真是高。」獵戶高興地叫著。
謝飛笑道:「帶著翻車去石城吧,朝西邊走,沒這麼多積雪,我們可以開墾一些地了。」
「好勒。」獵戶們將翻車拆下來,收拾好,拖著一包包行囊走向石城。
雪霰迎風飛揚,像是一層霧罩住了石城。自從謝照帶著萬數人的胡兵騎軍離開,這裡就冷清多了。每天只有謝飛迎來送往,組織躲避戰亂的民眾自力更生,大多數人留了下來,夥同原住戶一起打獵、耕種,過了一段太平日子。
謝飛的身子抵不過寒氣,容顏日漸蒼老。獵戶佩服他的手藝,多和他結交,時常驅車帶著他去周邊走走,據說在遠遠的冰原那邊,住著一些藍眼睛大鬍子的異族人。謝飛跟著獵戶學習各族語言,勤學苦練,掌握到了大概。每次交換獵物及用品時,三四種不同口音在耳邊撞蕩,謝飛看著他們,極力揣測話裡的意思。
他們說,很早以前就見過華朝人,是個少年郎,每年冬天都走到冰原最北,鑿冰釣魚,探測風向。
謝飛說道:「我不是華朝人,是北理遺民。」
外族人當然分別不了華朝、南翎、北理三民的區別,在他們眼裡,都是黑髮黑瞳穿長袍,長得一個模樣。聽到謝飛繼續問,他們再說了說少年郎的事情,三言兩語,消息並不完全。
但是謝飛已經完全明白了,曾經有個少年多次走過冰原,來到兩境交壤的地方,與異族人接觸。他駕著雪車,參加域外的狩獵大會,勝利後接受了異族王公授予的金角匕首。
謝飛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傳消息詢問聶向晚,十年前葉潛的動向。
聶向晚回復,能與域外王公交結的人,一定是葉潛。從十二歲起,華朝皇帝便流放他到北疆,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能走得那麼遠,一直走出了華朝,走出了冰原,遇見不同的人和事,開拓了自己的疆界。
謝飛自然看出了聶向晚的言下之意,長久一歎,吩咐石城加強了戒備。騎軍已離城,只剩下流民組織著操練,憑借冰原地利,躲避任何一方的衝擊。
謝飛擔憂的便是,一旦攻擊者找到了破解冰層得以行軍的方法,這座石城就要失守。如果來人屠殺滿城,這天下之大,又有哪裡是流民能寄身的地方?
因此,北理急需安定,作為壁壘,保護各族流民。
謝飛攏著袖子站在雪霧裡,瞇眼看著礫石磚牆,獵戶已散開,三三兩兩走向石城。
冰原之上突然出現一道凜然的身影。來人穿著黑色鳥羽氅衣,頸纏銀貂皮絨,除冠戴,黑髮雪容,如同混沌霧霰突然裂開,分出一個暗夜修羅來。冷風鼓吹,撼動不了他的衣角,走在茫茫冰層之上,他的步履平坦,似乎是行歷過多遍。
如此難以行進的冰原,來人不借助任何外物,走得穩當,這份功力令謝飛心奇。他透過雪霰,終於看清了葉沉淵的面容,不禁抿嘴一吹,聲示石城加強守備。塔樓角即刻響起咚咚鼓聲,流民及獵戶紛紛躲進門,不再出來。
葉沉淵走到謝飛丈許遠的地方站住,問道:「先生身體可好?」
謝飛冷冷道:「不勞牽掛。」他縱目遠眺,只看見珠子般飛散的雪霰,夾著冷風飄搖在地平面,白色之後,隱隱浮起一層黑亮,極像是披甲持戟的士兵守候在遠方。
難道葉沉淵帶了伏兵?
謝飛不得不遲疑。
葉沉淵見謝飛面色不善,再不多話,直接越過他的身邊,走向石城大門。謝飛急步跟在後,問道:「殿下來這裡幹什麼?」
冷風又起,拂起葉沉淵鬢邊長髮,落在銀貂之上,和雪色一樣鮮亮。他沒有回頭,說道:「先生勿憂,我隨處走走。」
他說得冷淡,可不能消除其他人的驚疑。因此,謝飛攏著袖子哂笑一下,站在冰冷的石城鐵門之旁,道:「我擔憂什麼,殿下要是想吞沒這座城,只管放馬過來,反正這偌大的天下,已是殿下的囊中之物。殿下奴役南翎流民,嚇退北理民眾,將我等一干人逼進這最後一座孤城,若是還不順意,大可一舉殲滅,確保華朝邊疆方圓百里,再也沒有一個流民的影子。」
冷風將謝飛的話送向前方,讓葉沉淵的腳步稍微停了停。他這一停,躲在屋舍裡的獵戶及流民就緊張了,只扒在窗楞縫隙裡朝外看,一點聲息也不敢透露出來。石城的馬道上極安靜,風捲著殘雪飛舞,呼呼聲直灌耳鼓。廬包裡的漏箭裂了,啵地發出脆響,像是挑斷了緊繃的弦。守時報節的老兵輕手輕腳收拾了殘渣,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
葉沉淵緩步朝前走去,將一切盡收耳底。「石城不在華朝的轄守疆域內,朝外退,我不阻攔。若是回轉過來生事,我必定剿滅。」他這一番話,已經決定了石城民眾的去留。
謝飛回道:「殿下好氣度,竟然千里迢迢趕來恐嚇幾個老弱孤殘。」
葉沉淵迎著飛雪走向石城尾端,亂風吹過鬢邊,揚起一抹刺眼的白色。「我已下了安撫流民的詔令,石城人入連城鎮門,便算得上是華朝子民,廢除品階,免除三年徭役。」
謝飛倒是沒有想到這種可稱為仁政的結果,面色怔了一怔。很快他又發現,葉沉淵說的「隨處走走」確有其意,因為那道黑色的背影從未停過,逕直走向了城尾,透過漫天風雪,在冰原的北方鐫刻出一抹孤寒。
緊繃著心的獵戶紛紛走出門,看著身影逐漸消失在雪天裡,問:「他就是太子沉淵?」
「是的。」
「和傳言裡不大一樣。」
謝飛淡淡道:「再早個十年,你就後悔不該跟他見過面。」
獵戶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刀砍的動作,縮了縮肩膀說:「以前是這樣的?」
謝飛瞥了他一眼,答道:「現在的葉沉淵更懂得收買人心了。」
半個時辰之後,外出收集消息的阿駐駕車跑回石城,向謝飛稟告說:「太子沉淵調兵邊防三郡,已經過了三個月,華朝皇帝駕崩,三軍素縞舉旗,退回了邊郡。探子伏在山頭上看,只能看到軍營裡騎馬射箭,如常操練。華朝派特使團進北理,太子沉淵反向而行,來了我們這邊。」
謝飛問道:「軍營既然沒動靜,葉沉淵來石城又能幹什麼?」
阿駐搖頭:「不知道。」見謝飛沉吟,又連忙說道:「我跟在他後面走了一陣,能斷定他是去了北邊,大概是烏爾特族的地盤。」
謝飛推斷很久,也不能肯定葉沉淵來一趟石城的目的,吩咐阿駐將消息傳給了北理宮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