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院珍寶閣,玉器琳琅,寶瑞祥光。一尊兩尺多的美人雕靜靜站在琉璃龕內,碧綠通透,隱隱帶有油脂光澤。蕭皇后穿著抹胸灑金鳳褶裙,外罩碧紗衣,正笑盈盈地站在雕像旁。看見一襲素袍的卓王孫走入,她便遣退隨侍婢女,說道:「公子認為這尊美人如何?」
美人玉骨,體態妖嬈,一大一小,似乎有兩尊。
卓王孫的目光只落在玉雕之上,語氣淡然如舊。「上好岫玉,細膩無暇,當屬珍品。」
「我信公子的眼光。」蕭皇后從幕簾後走出,點燃欄架上的燈盞,一回頭就驚呼了起來,「公子怎會變得這樣憔悴?」
卓王孫容貌如昨,在光彩下奪人眼目,然而鬢角的霜白染上幾絲滄桑塵色,襯得眸子越發冷淡。他不說話,一股疏離之意便縈滿全身。蕭皇后細細瞧著他,突然像是頓悟到什麼,急聲說道:「公子只隨國師出行過東海,難道說,這是國師做的?」
卓王孫冷淡回道:「皇后日後不用再召見我了,惹得國師不高興。」他也不施禮,轉身就走出閣門。
蕭皇后在後恨恨磨牙:「這個蒙老怪!」
當夜,蒙撒領詔令入宮參見蕭皇后,討得一頓好罵。蒙撒梗著脖子爭辯道:「那點小毒算得了什麼,又不會要了你心肝的命!」蕭皇后抓起犀角台,將他砸出門。他扒在門板上叫道:「堂堂皇后,深夜召見使臣,竟然穿成這種模樣!」隨侍早被屏退,蕭皇后一見左右無人,索性提裙走上前,將蒙撒踢開,並關上大門。
蒙撒氣得小鬍子亂抖,喝退巡夜的士兵,並密令數語,專程等候在了鼓樓旁。再過不久,四名烏衣烏帽的巫祝趁夜色潛往特使所居的商秋別院。
宮苑內燃著一盞孤燈,花草散發淡淡香氣,眾人均已安寢。
充作殺手的巫祝牽開四角鋼網,悄無聲息地摸上石階。一條軟鞭毫無分差地捲過來,如輕靈的蛇,將眾人一一掃入網內。那條鞭子似乎已經熟悉了他們的套路,無論他們怎麼躲避,都不能避開卷擊。頭領被困在網角,定睛一看,忍不住歎道:「小童姑娘原來有這麼好的身手。」
聶向晚利索地將四人捆成一團,拉住網繩,像是牽著牛羊一般,扯著他們下了石階。巫祝本就是農家漢子出身,大多淳樸,見首戰失利,他們也不驚慌,乖乖跟著聶向晚走出別院。
「帶我去見國師。」
國師門前的寵臣一發話,哪有不聽從的,四名巫祝不多時就帶著聶向晚走到蒙撒跟前。聶向晚以穩固兩國邊境安康為義理,向蒙撒表明特使殺不得。蒙撒哼了哼,神情極不悅。「本國師只是稍作懲戒,提醒他卓大人別忘了身份,不是真的要拿他的性命。」
聶向晚趁機打聽卓王孫中了什麼毒。
蒙撒嗤道:「紅佛盞花毒能有多大功效,只是讓他精血衰敗、發淺膚冷而已。沒了那個俊俏模樣,看他怎麼去蠱惑皇后。」
既然聽到無性命之憂,聶向晚也就放下心來。蒙撒即使荒唐,也斷然不會做出對皇后不利的事情,這一點她有十足把握。她掏出一包花香藥粉,趁黑遞交給蒙撒,低聲道:「國師囑托小童找來的方子,小童請花總管親手調製了一包合體香,據傳有奇效。」
蒙撒笑了起來:「還是小童明事理。」
餘下幾日,蒙撒出入朱明院時,春風滿面。蕭皇后重新寵信大國師,自然對特使一行人就少了很多瞻顧的心思。卓王孫領蕭皇后口諭,在宮內發掘玉石,琢磨胚玉,鮮少四處走動。
每日的晨起及入暮便是聶向晚最難捱的時候,她必須依照禮節前往卓王孫所住的宮苑外問安,並傳遞朱明院的詔令。
辰時不到,卓王孫穿著雪袍就站在花木之旁,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比露水還潤得清淡。聶向晚從鉸銀石門後轉出身形,施禮請安後就待退下。
「過來。」卓王孫突然喚道。
聶向晚抬頭,這才看到一案一椅靜靜佇立在卓王孫身旁,上面羅列著銀盆、雪巾、玉梳等物,而四周無任何人影。
卓王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淡淡道:「今日由你當值,過來替我梳發。」
聶向晚遲疑道:「我行走內幃之間,並非是公子的近侍。」
「既然如此,我便向皇后討紙詔令,擢派你來別院隨侍。」
聶向晚躊躇一下,走到卓王孫身前,又施了一禮,說道:「公子可千萬不能這樣做,最近宮裡的變故太多,引得他人議論。我若是再惹出事來,連宮婢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卓王孫落座,淡然道:「你既是駙馬的妹妹,何必流連一介宮女之位。」
聶向晚轉到椅子後,赧然說道:「亂世生存不易,我也是餬口飯吃。」
見她小兒女情態,卓王孫的眼眸在她身上稍稍一頓,再移開。「倘若天下一統,就不會生出這麼多亂世感慨來。」
聶向晚惶恐聲音傳來:「我只是宮婢,不敢妄議朝政國事,請公子千萬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些,否則他人聽去,還以為公子是在刺探我國之情。」她說的話尤為必要,且符合身份,若是以前,想必一定會反駁回去。
卓王孫的嗓音已冷淡了下來。「你倒是小心。」
聶向晚默然不語,拿起玉梳,卻發覺有千斤重。卓王孫曾為她奔波十年,尋訪藥引,無任何怨言,待她亦然謙恭有禮。再看現在的特使大人,端坐於前,長髮雪鬢,沾染露水,透著一絲蕭瑟秋意。她想起他站在卓府俊朗如月的樣子,心裡不禁有些愴然。不過寥寥數月,再見時,他竟然白了兩鬢,週身落得更加冷清。
靜寂中,卓王孫問道:「怎麼不動?」
聶向晚悄悄退後一步,說不出一句話。
卓王孫似乎了然:「不敢?」
聶向晚放下玉梳,退開說道:「的確不敢唐突公子。」
卓王孫看著她的眼睛,道:「我與你並不相識,你只是做分內之事,又何來唐突之意?」
聶向晚微微低頭:「公子身份尊貴,關係重大,我怕手腳粗鄙弄傷了公子。」
「無妨。」
聶向晚只能再拾起玉梳,站在椅後,開始替卓王孫梳理長髮。她回想華朝士族的髮冠頂戴,覺察應當先將他的兩鬢及頂上髮絲合在一起,梳成一股髮髻。可是梳子在她手裡,不似那般便利,她使了好大力,最後只能勉強握住墨綢般的長髮,用髮帶纏住,束在他腦後。
她擦去汗,吞吐道:「公子可滿意?」
卓王孫良久無語,過後才說道:「你不會梳發?」
聶向晚赧然:「是的。」
他看了眼她絹帽下的髮辮,問道:「你那滿頭的小辮又是從何而來?」
她躊躇說道:「院子裡的姐姐幫我梳的。」
當然,若她們忙時,她便上了些花膏,蓋住絹帽,將頭髮勉強打理一番就出門了。
卓王孫看她躊躇難安的模樣,心神才稍稍牽動一下,一股尖銳的疼痛便躍入他的四肢中,令他幾乎把持不住坐姿。他默默吐納一下氣息,冷淡道:「去吧。」聶向晚連忙轉身三兩步躍下石階,逃也似地走了。
她走得如此急切,自然見不到身後人細微的變化,因巨痛襲來,他的眼角眉梢都在微微抖動,可他強壓住一切,不著痕跡地抹去了嘴邊的血跡。
早已梳妝完畢的花雙蝶從宮苑門後悄悄轉出,低聲道:「公子家有不少珍奇草藥,可以解開紅佛盞花毒,為何公子執意留下這股毒,不讓小童姑娘知道?」
卓王孫默然吐納一刻,在間隙時回道:「你不懂。」
花雙蝶的確不懂,只能沉默了下來。而且她隱隱察覺到,眼前的卓大人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
卓王孫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冷淡道:「你只需做好殿下交待的事,將謝開言找出來。」
花雙蝶忙施禮道:「公子所言極是。」
卓王孫問道:「小童身上可有怪異?」
花雙蝶回稟:「隨小童住在一起的宮女來報,小童深入簡出,不喜沐浴,換洗衣物只有兩套。昨日趁她剪花時,宮女將井水撞灑在她腳上,她撩起衣裙擦水,宮女並未見著她的腳踝上有任何金環飾物。」
卓王孫淡然笑道:「那金鳳翔海鐲造工精巧,普天之下只有熟習剔骨術的匠人才能脫下來。」
花雙蝶驚異道:「公子仍然懷疑小童姑娘就是太子妃?」
「她若是遇見了奇工巧匠,改頭換面也絕非是難事。」
花雙蝶對民間傳聞知之甚少,很難相信這等奇異之事。「瞧公子這樣說,那便是心中有了論斷了?」
「以殿下名義傳令給王衍欽,命他帶兵火速去石城,捉拿摸骨張。另,不可驚擾謝飛。」
花雙蝶仍在遲疑,卓王孫看了她一眼,又道:「殿下曾去過石城,已探得摸骨張的一些蹤跡。」
日暮消息回轉,稟明連城鎮總督王衍欽出動五千輕騎,萬數步卒,搭建一座浮橋通往冰原上的石城。王衍欽假托傳遞安撫流民詔令,將石城中願意隨行的民眾請走。那麼剩下來的,必定是追隨謝飛的死忠。王衍欽細細探查一番,認出了獵戶裝扮的摸骨張,甚至還發現唯唯諾諾躲在門後的阿吟。
謝飛拒絕離城,王衍欽調動大軍回轉,以修城為理由徵調走了大批獵戶,其中就包括摸骨張及阿吟。謝飛為穩固後方,未曾傳遞消息給聶向晚,只提及義父張初義外出勞役數月,日後將歸還。
卓王孫看完傳報,眉色舒展開來。
聶向晚遠遠站在石門處問安,不等卓王孫回復一句,就轉身走向院落休息。自此之後,她只在傍晚前來請安,減少與特使一行人的接觸機會。
「人呢?」這是卓王孫問得較多的一句話。
花雙蝶探查後回答:「在睡覺。」
卓王孫冷了眉眼:「她哪會這麼老實。」
聶向晚無奈,與其餘奴婢一起抬進了方響。她低眼看了看欄架上的徽字印章,赫然是個「卓」字。再趁著擺列方響時,她翻了翻管片內側,看到新補了一層彩漆,遮住了原本的銅釉底色。
聶向晚怔忡一下,立刻垂手退到一旁。她曾將這尊方響作為禮物,進獻給汴陵清倌館主,如今輾轉一圈,竟然來到北理。
謝顏向卓王孫盈盈一拜,拂開雲袖輕紗,指著方響說道:「這尊古玩是妾身從流香閣館主手中重金購得,傳聞公子曾鑒定此器非凡,今天妾身特意將它送到大殿上,懇請公子再品鑒一次。」
聶向晚站在屏欄之後,不著痕跡看了一眼卓王孫。卓王孫的目光落在方響上,面色卻是淡淡。一貫的淡然有禮就不會露出破綻,即便聶向晚知道他從未見過這尊「古玩」,也不曾品鑒過,但依照他的玲瓏心思來推斷,不難斷定是往日連城鎮特使所為。
果然,卓王孫平聲說道:「珍品歸得慧主,也是有緣,無需再驗。」
然而謝顏需要卓王孫品鑒的,並非是樂器,而是她的舞姿。
謝顏在蕭皇后的首肯之下,輕踏舞步,長袖縵回,如乘風飛去。仙姿綽約的身影流蕩在案席四周,每一陣香風拂過,必定讓樂師目眩神迷。樂師頻頻敲錯幾個音,卓王孫聽慣絃樂,不禁皺起眉。蕭皇后的一雙眼眸不時注視在卓王孫面容上,見賓客不懌,她此刻也少不得帶了些慍怒。
宴樂間隙中,蕭皇后擺手示意敲擊方響的樂師退下。卓王孫閒適飲下一口酒,目光一動,看向了僕從席中微微垂頭的聶向晚。此時,謝顏一舞完畢,向蕭皇后施禮,退向了她的身側。
蕭皇后笑問:「方纔那支舞,公子認為怎麼樣?」
「仙靈之姿,不染俗氣。」
蕭皇后看向謝顏,笑道:「柳妃聽見了麼。」
謝顏拜謝,抬頭看見花榻上的蕭皇后睇視下來的目光,猛一會意,說道:「承蒙公子讚賞,只是公子有所不知,母后珍藏著一尊美人玉骨雕,姿容秀麗,妾身有幸識見,受到啟示,才編排出此種舞姿……」
蕭皇后應聲笑道:「公子可有興趣前去玩賞?」
卓王孫淡淡斂眉,道:「今日有幸品得美酒、聆聽雅樂,已知足,不敢過多叨擾皇后。」
一抹笑容戛然停止在蕭皇后嘴角,她怔了怔,隨即如常笑道:「珍品缺乏名士賞鑒,可惜,可惜。」
無人應聲中,謝顏移步出來,討巧說道:「臣媳想再獻一支舞,以博母后、公子一笑。」
卓王孫依舊端坐,淡然飲酒。賓客矜持不應答,殿裡的氛圍就冷落了下來。蕭皇后左右思索一下,只得應道:「也好。」
卓王孫此時放下酒杯,說道:「微臣來北理三日,還未曾習得各方禮儀。微臣見著殿前小童伶俐,想向皇后討要。」說完,他的眼光篤定地落在聶向晚身上。
垂頭站立的聶向晚暗暗叫苦,好在皇后心下也不捨,當即婉言拒絕。卓王孫微微歎氣,沉臉不再說話,殿內又像降下一陣霏霏銀雪,無聲的冷寂充斥著各個角落。
謝顏只得站出來再次斡旋:「聽聞小童從南方遊學歸來,也曾習得一點音律,不如讓她來演奏方響,妾身隨意舞上幾姿。」
蕭皇后下令聶向晚殿前獻樂。
聶向晚正有此意,移身出來向卓王孫施了北理禮儀,坐在木墩上開始敲擊。她以商音開頭,曲調悠長而悲涼,其他樂師會意過來,紛紛持起樂器,一起演奏南翎民間久負盛名的《月怨》之聲。
《月怨》來自嫦娥奔月的故事,用哀婉樂聲傾訴著天上人的相思之意。謝顏本是樂師出身,聽見喜慶宴席之上突起蕭蕭涼曲,心下雖不喜,但她依然捺著神色,拂開長袖翩翩舞了一曲。聶向晚屏聲靜氣地敲著方響,暗自念著連城鎮時所學到的手法,突然變徵為悲涼,用一記鏗然尾音向卓王孫示警。
卓王孫抬眼看著聶向晚,聶向晚道聲獻醜,施禮退向一旁,並不迎上他的目光。但她相信,聰慧的特使大人應該明白她的提醒。久在門外值守,只要她稍稍動用耳力搜捕殿內的聲音,就能聽出蕭皇后的繾綣色心——蕭皇后不斷邀請卓王孫品鑒玉雕,便是以此為借口,將他誑到無人處,收繳他做入幕之賓。
一曲一舞終了,蕭皇后言稱卓王孫為華朝名士,請他賦詩奏樂提興。卓王孫固辭,無奈蕭皇后以身份地位壓制,有意拖延宴席的時間。卓王孫當即磊落而起,說道:「北理久居沃土,人傑地靈,海晏河清。昔蕭後入朝持節,紅妝不輸峨冠;今翠袖輕撥丹墀,功越千秋之主。東連幕堤,以惑海日;西御三宗,鐵騎圍困;南接橫嶺,玉山成屏;北盡江河,倉儲之積……」
在一席不卑不亢的語聲中,蕭皇后不禁飛紅了顏面。她支頭看著卓王孫,聽他稱讚謝顏舞姿「翩然兮游龍,皎然兮驚鴻」時,立即敲了敲扶手,阻斷他的話語,笑道:「柳妃的造詣哪裡比得上公子,不如請公子吹首曲子吧?」她的眼波流動之處,儘是綺麗光芒。
卓王孫撐住額角,緩聲道:「微臣不勝酒力,延請告退。」他放眼看向殿門一側,才發現,領太子之命隨身侍奉的花雙蝶不知何時被人支開,落得不見蹤影。
蕭皇后笑道:「既然公子身子不適,那就好生歇息吧。」一邊喚人將他扶到後殿去。
謝顏瞭然,招呼一眾隨侍退下。聶向晚依令抬出方響,在正門前積聚耳力,聽到嬤嬤對謝顏說道:「……依著娘娘的意思,老奴將花總管請到了商秋院……」
商秋院花苑內,一盆碩大的洛神花支離破碎躺在花雙蝶腳邊,風一吹,幾朵紫紅色萼片染上她的裙裾,像是找到了依偎,拂落不了。
一襲錦衣的謝顏悄無聲息走入,冷冷道:「別動,你擔當不起。」
花雙蝶拈起花瓣的手不由得停住。
謝顏繞著洛神花的殘枝緩緩走動,滿頭珠翠映入各色花團之中,艷麗得鮮亮。她端著皇子嬪妃的風儀,並不與花雙蝶見禮,看著花雙蝶的眼光裡,還帶了些冷冷的不屑之意。
玲瓏心肝的花雙蝶立刻施禮說道:「柳妃息怒,這盞花不是我打碎的……」
「不管是不是你,母后怪罪下來,你也脫不了關係。」
謝顏並不讓花雙蝶說完話,只是搶白。本想解釋緣由的花雙蝶漸漸明白了,這個柳妃就是衝著她而來。可她捫心自問,從未得罪過柳妃,為何柳妃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謝顏橫眉豎眼說道:「洛神花是番邦貢品,全伊闕只有這一盞。母后等著它開花采做脂粉,命我小心伺候了幾個月。你卻冒冒失失闖進來,將這唯一的貢花打碎,到底是存了什麼禍心?」
花雙蝶打量左右,不見喚她前來的老嬤嬤,心下又明白了不少。她清清嗓子,還待開口細說,謝顏卻冷喝道:「來人啊,將這名盜賊扣押起來!」
剛才靜寂無人的石子路上,突然閃出來幾名裸臂彪漢,虎步行來,伸手就要向花雙蝶抓去。花雙蝶急退,冷聲道:「我是沉淵太子諭令指派的使者,誰敢動我!」
謝顏見眾侍從止步,冷笑:「這兒是北理皇宮,母后說了算,太子的一紙諭令又能護得你多久?」示意左右,猛抓住花雙蝶的雙臂。
花雙蝶為顧全顏面,沒有慌亂躲避,只是盯著謝顏呼告。「北理也有王法吧?說我是毀花之賊,必須經由廳堂公審,怎能讓一名妃子濫定罪名動用私刑?」
「真是個不長眼的東西。」
謝顏啐了一句,將花雙蝶拖到花苑偏僻處,壓著她的頭,迫使她跪了下來。一朵白色的佛盞花搖曳在磚石縫隙處,純潔無垢,雪雲一般躍入花雙蝶眼簾。她忘記了掙扎,看著這朵花。
「果然是百花谷出來的繡娘,知道佛盞花的故事呢。」金絲藻繡的裙裾如潮水層層在花雙蝶眼前鋪開,隨著謝顏走動的身形,她的聲音也忽高忽低了起來,「每一朵佛盞花的下面,一定埋著一個冤魂。花兒越是開得白,越是高貴。可惜的是,無論它怎麼高貴怎麼美,只能活在縫隙裡。」
花苑內靜寂無聲,新翻的土坑冒出一兩顆草種,蟲子拍翅奮力飛走。花雙蝶在死寂中扭頭看見一人大小的屍坑,面色不禁駭然。「為什麼這樣對我?你膽敢……隨意抹殺使者的性命?」她抖動著嗓音,說得不成調子。
謝顏呵呵笑道:「母后對卓公子上了心,打算讓他來得去不得,所以特意喚我將你們一眾人處理乾淨。」
花雙蝶咬唇出血,迫使自己清醒:「我不信,我不信……殿下提點五十萬騎兵堵在邊境,送我們出城……我不信皇后不顧及殿下的顏面……」
謝顏輕笑:「殿下怎麼可能知道宮裡的這些小事兒呢?他忙著佈兵遣將,哪有空閒將你們放在心上?」
花雙蝶忍淚不從,謝顏抬起她的下頜,用尖利指甲劃傷了她的臉,長笑不已。「你可能沒有想過,會落得今天這樣慘吧?當初謝開言將我尋來,委派我隨身侍奉公子,你倒是好,明著暗著將我支開,任我流落在教坊中,受盡其他樂師的欺負。我天天盼著能出人頭地,機會終於來了,賈總管提調我進了太子府……可是我沒想到,你們竟然還是將我送到北理,做了和親的皇子妃。你以為這種受人左右仰人鼻息的滋味很好受嗎?看那大皇子,至今沒有碰過我一根手指頭,在這冷冰冰的後宮,沒人關心我,沒人可憐我,就連母后,待我也越來越嚴苛……」
花雙蝶看見謝顏過於猙獰的笑容,輕顫個不停。謝顏突然一斂笑容,冷冷說道:「剪斷她的手指做花肥,佛盞花長得太單薄了,需要點人血。」
花雙蝶尖聲驚叫。
石子路深處及時響起一道聲音:「娘娘,花總管傷不得!」
聽見熟悉的聲音,背向而立的謝顏恨恨說道:「賤婢敢管我的事?是找死吧?」
聶向晚提著裙角小碎步跑過來,站在謝顏身後氣喘吁吁地說:「奴婢一心向著娘娘,阻止娘娘動手也是為了娘娘好。」
謝顏側過身,冷冷道:「你以為你是誰?給我跪下說話!」
聶向晚低頭看看花容失色的花雙蝶,暗地咬了咬牙,噗通一聲跪在了石子尖上,惶急道:「請娘娘聽奴婢一言!」
謝顏看看聶向晚急切的臉,笑容越發開心:「區區一名賤籍奴婢也想在我面前說上話?剛才宴席上的舊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聶向晚跪在地上,雙肩輕顫,不敢動。謝顏輕笑著,喝令:「剪掉她的小指!」
彪漢隨從按住聶向晚,用花剪剪下了她的左手小指。聶向晚痛得低嘶一聲,身子猛地抽搐起來,冷汗淋漓而下。殘指被丟在佛盞花下,染上一點泥土,謝顏看了一眼,冷哼道:「這就是與我作對的下場,記住了麼?」
聶向晚用右手緊緊捏住左手,堵住了血水流出。她顧不上擦去滿頭的汗,嘶聲道:「請娘娘聽奴婢一言……」
謝顏冷笑:「還沒長記性?給我剪掉她的右手!」
聶向晚被隨從按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沙。她發力說道:「華朝軍隊堵在邊境,派使者進宮廷,便是先行打探皇后娘娘的意圖!娘娘若是殺了花總管,堵塞了與華朝約合的機會,那便是置皇后娘娘於不利的地位!奴婢請娘娘三思啊!」
花雙蝶流淚含恨道:「柳妃何必如此?我與柳妃又無深仇大恨,何苦拿著別人的性命做陪襯?若是不解氣,衝著我來吧。」
聶向晚在草末沙土之上奮力抬頭,衝著花雙蝶搖了搖頭,花雙蝶看著她那雙哀求的眼睛,一怔,果然不再說話了。
謝顏面帶猶豫地站著。
聶向晚趁機說道:「皇后娘娘極為喜愛娘娘的調香手法,娘娘若是留下花總管,學得百花谷的一些隱秘技巧,必定能讓皇后娘娘容顏煥發。這一舉兩得之事,娘娘為什麼不聽從?」
接到消息的李若水姍姍來遲,騎馬闖進花苑,收拾了殘局。她有意磨蹭一刻,本想借助謝顏的手段折磨下聶向晚,誰知趕來一看,聶向晚斷指殘發,滾落在土坑裡,慘得不成人形。這種場景是她萬萬沒有料想到的,她連忙惶急衝上,大發嬌蠻火氣,喝退了謝顏。
花雙蝶鬢髮散亂,失魂落魄般站在花叢之後,看著一眾人離去。來日應對主君的密令時,她感念聶向晚的救援,思索極久,回道:聶向晚柔弱可欺,毫無太子妃風骨,懇求殿下網開一面,收回成令。
她知道卓王孫隨行出使的目的之一,只因動身之前,主君曾明令過,如果聶向晚與謝開言無任何關係,那便是蒙撒的親信,卓王孫可將其先行斬殺掉,斷絕蒙撒的依靠。
至於卓王孫出使的其他目的,似乎是與軍機之事有關,她不敢打聽,也不敢知道,就這樣安分地來到北理宮廷,遭受了一次次的變故。
聶向晚得空休整一日,包紮殘手,囑托親近幾人,不可將消息透露給謝照。謝照留在蒙撒別院裡,忙於祭禮,近一旬沒見到聶向晚歸宿,問及下落,才得知她已搬入特使隨駕小院。
謝照詢問前來交換消息的聶無憂:「小童為什麼要這樣做?」
聶無憂苦笑:「是我害的。」
隨後,他細細解釋了緣由。十日前謝飛傳書,勸他狙殺卓王孫,他動了心思,喚李若水陪著皇后閒聊,有意提起卓王孫的才藝名聲。皇后果然奇心大發,多次宴請卓王孫,挽留他長駐北理。卓王孫初是萬般推辭,後又堅決不應,引得皇后大怒。他抓緊時機進言,提醒皇后可將卓王孫囚禁起來,皇后從其計。
「可是小童提點蒙撒,國師地位將要不保。蒙撒聽後闖到朱明院,干涉皇后私扣特使一事。」聶無憂淡淡苦笑,歎氣道,「皇后還需依仗蒙撒,不得不退一步,放了卓王孫。恰逢這時,花雙蝶又來討要小童做隨從,小童順她意搬去隔壁,大概是想暗地守住這兩人。」
謝照問道:「花總管和小童沒任何交往,為什麼單獨討要她?」
聶無憂暗自心驚,面上卻笑道:「大概是見小童伶俐……」
謝照站在孤月之下,一身白衣雪亮,聲音也是冷冰冰的。「說實話。」
聶無憂想了想,歎口氣,當即說出聶向晚被斷手指的往事。謝照突然冷臉朝外走去,聶無憂早有提防,發力拉住謝照,用事理大義勸服他,也等到了他的一句話:「我一定要親手摧毀掉這北理宮廷。」
當晚,謝照便出行一次,去了宮人常常流連的翠怡坊,收買了一名婢女。
五日後,宮廷生奇變。
皇子寵姬小卿突然暴斃,經驗查,生前敷用的胭脂花粉有毒。皇子徹查商秋院,貼身婢女回報,小卿所用的花粉正是由謝顏發放。謝顏跪在朱明院外,請求蕭皇后主持公道。李若水臨場闖入,在一旁列數謝顏種種對待花雙蝶不公之處,蕭皇后聽得頭痛,當即下令收押謝顏。
在場之人突然明白,萬千的辯解及理由都抵不過小公主斬釘截鐵的一句:「今日皇嫂用胭脂害小卿,膽子已經不小了。來日若是再生異心毒害母后,誰又能防得住?」
謝顏百口莫辯,不住哭泣。
蕭皇后突然想到鬧鬼那一夜,也是與謝顏脫不了關係,心底不由得恨了起來,下令道:「絞殺。」
深秋瑟瑟冷風吹拂到了安置特使的商秋別院內。蒙撒前往東海監察海堤防護事宜,並為即將到來的秋齋祭禮做準備。臨行前,他放心不過蕭皇后的宮闈,力邀卓王孫同行。卓王孫應允提議,乘坐金漆龍舟,一起去了東海。
再過幾日,聶向晚當值完畢,從朱明院退下來,逕直回到自己的偏房休息。扇形小窗外突然響起一些碎語,她也見怪不怪,繼續清洗。
隨特使來到北理的華朝宮女也住在小院內,她們輕聲議論道:「卓大人已經回了,瞧著憔悴了不少,兩鬢竟然染了白。」
聶向晚持著巾帕的手不禁一頓。她匆匆吃了晚膳,等在宮苑門口,提燈遠望。一道修長身影步出朱紅大門,沿石階而下,逕直走過她的面前。
「公子去哪裡?」
卓王孫冷淡道:「皇后喚我品鑒玉器。」
「公子請留步。」
聶向晚提燈轉到卓王孫身前,藉著光華一看,果然看到他雙鬢如雪,眸色淺淡,像是蒙了一層蕭瑟的秋霜。
「公子可是中了毒?」
卓王孫冷淡不應,先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