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出使

入夜,萬物沉寂。萬象樓巍峨獨立,層層飛簷挑著燈盞,光彩遠綻拂照伊闕。秋齋即將來臨,聶向晚依循蒙撒之意,每日子時前燃放風燈,用以向天神昭告祥瑞氣象。風燈越飛越高,到巔峰處尾端焰彩包會炸開,撒落些金粉花末。

今晚風燈卻有些異樣。只見其中盞遙遙飛了陣,突然倒頭栽了下來,如火球般砸向萬象樓西南方,點燃了飛簷上油彩,不多時,那角簷翅火光大作。

已推算好了時辰聶向晚早早走到洗脫嫌疑鼓樓處,與巡夜士兵齊聲驚呼。「快快通傳師,萬象樓起火了!」。

翌日朱明院晨諫之中,便多了蒙撒身影。蒙撒上表說,西南起火,天降凶昭,風騰古府瑞象太盛,與皇廷祥彩犯沖,需壓制。蕭皇后逡巡眼左右官員,詢問誰能領這趟差使。

左右躊躇,膽大者稟奏:「前些日子,皇后為公主籌備婚禮,派官員分發禮帖去三宗……至今都不見禮官們歸還……」。8

官員倒吸口涼氣,蕭皇后抑制不懌神色,冷冷道:「三宗即使還狂妄,也不信他們敢濫殺禮官,壓皇廷籌。」說罷,擢派蒙撒領特使之責前往風騰古府。。

蒙撒卻慢吞吞說道:「本師夜觀天象,發覺卓大人所居院落位於風騰瑞象之末,紫氣浮動,似乎能抵擋風騰那方銳勢。皇后若是請動卓大人前往,那才是造福於本朝決斷。」

番辯駁之後,蕭皇后無奈下詔令,派出蒙撒白衣教眾與卓王孫兩方人馬前往風騰。站在宮門前聶向晚自然聽到所有議對,深知若無意外,這趟差事會落在頭上。正屏氣凝神間,蒙撒果然走到跟前,要領旨出使風騰。

聶向晚本意便是混進宗主袁擇轄制下風騰古府,趁機打探番,鼓動農奴生事。聽到蒙撒開金口,忙不迭地應承下來。至於蒙撒牽扯進卓王孫事,是萬萬沒有料想到。揣測,華朝特使必定會維護本威儀,拒絕蕭皇后差遣。然而世事多變,卓王孫為堵塞蒙撒之口,竟然應允此等差事

巳時,伊闕皇城正門大開,聶向晚乘坐簡樸青車緩緩出行,隊白衣巫祝持旗隨護左右。走到郊野之時,聚集流民漸漸多了起來。聶向晚撩起窗帷,細細查看路上光景。上次隨蒙撒調軍回轉伊闕時,他們繞道經過風騰古府,有意不觸動袁擇氣焰。因另走偏道,蒙撒又是享有盛譽師,流民□就沒有波及行軍隊伍

青車上插著蒙撒專屬彩繡金鳳旗,些婦孺認出了標識,靠近過來,圍堵著隊伍,七嘴八舌說道:「師行行好,替們做場法,撒點風露下來,們餓壞了啊!」。

聶向晚暗歎口氣,鑽出車門,將預備好糧食衣物分發下去。群農家漢子突然從田埂下衝出,個個骨瘦如柴,撥開婦人小孩,搶走了米袋 場面度混亂。

聶向晚抽出金鳳旗,捏在手中,跳下馬車站在路旁觀望,並不阻擋。漢子們陣哄搶,見到白衣巫祝在前,順勢扒下了他們衣裝。

巫祝隊長摀住胸口扯碎布條,抖索著說:「小童姑娘,這,這可怎麼辦。」

「不要阻攔,隨他們去。」。

隊長欲哭無淚:「再搶下去,馬車都要被拉開了。」

聶向晚微微怔:「倒是提醒了。」躍上搖搖欲墜車頂,將金鳳旗招,朗聲道:「天賜瑞兆神武大師門前護法在此,爾等速速退去!」。

眾人哄搶動作稍稍滯。聶向晚左手持旗,右手抓了把金砂粉,效仿平日蒙撒模樣,閉目撒了出去。「師昨晚已經祭壇,禱告天神開眼,拂照沐浴金砂之人。」趁著眾人揚手接金砂間隙,搶下車廂裡包袱,跳到白馬之上成功脫圍。

受驚巫祝隨從也發力追著白馬跑向山道,邊追邊問道:「小童姑娘跑什麼?」

聶向晚勒住馬,低聲道:「那些人是從袁擇塢堡裡逃出來農奴,餓得兩眼發青,師名號只能鎮住他們陣,等他們回過神來,就會抓住們,把們煮著吃了。」

眾巫祝面帶猶豫之色,聽到恐嚇後,也不逃走

聶向晚躍下馬,將隊長拉到邊,問:「老實說,這次陪著出行,是不是還有別事兒?」

隊長吞吐道:「沒有。」。

聶向晚笑道:「上次就是帶人行刺卓大人,這次師又指派出來,怎麼可能不生事。」

農家漢子出身隊長最終交代,師蒙撒用言語擠兌卓王孫,迫使卓王孫也得出行風騰。他們在路上可伺機使絆,給卓王孫些苦頭吃

聶向晚很想拍清呆頭呆腦隊長,肅容說道:「卓大人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後擁戒備森嚴,別說下絆子,就是接近他都很危險。數次支開們,便是救們命。」。

隨後,隊巫祝被說動,抓著撕亂衣服翻山走向伊闕,向蒙撒覆命。

聶向晚將眾人支開後,騎馬躍上山岡,順著榛子樹叢朝外走。底下隱隱傳來馬嘶,夾雜漢子們吵鬧聲。側耳聽了陣,歎口氣,從包袱裡摸出了焰彩盒。

通往風騰古府官道只有條,卓王孫出行車隊正好走在了聶向晚身後。

農漢們前番得利,看到隊十數人護衛馬隊緩緩行來,膽子大了些,堵在前頭就待伸手搶掠。卓王孫安身坐在車廂裡,不發語,車伕依然行駕,腰身挺得筆直。銀衣鎧甲騎兵齊齊驅馬上前,當道而立,手中長劍指向農漢,眉目間蘊著團殺氣。

打頭漢子正待呼喝眾人動手,突然砰咚聲巨響,引得路旁孩童驚呼:「山那邊有彩雲!」他們回頭去看,只見到青色山岡之上,傘蓋似朵朵雲彩爭先而出,紅紫兩色輝映,片刻後聚集起團光彩陸離鳳凰霧雲,緩緩向著伊闕去了。

農漢尚在驚疑,婦人們已遙遙下拜:「天神真顯靈了!」推推搡搡追著雲霧跑去。

官道上流民不多時就散了,卓王孫撩起窗帷角,看了看風向,吩咐道:「們先去驛館候著。」。

榛子樹結集如華蓋,遮住了底下澗泉水。聶向晚挽起袖子,在香氣浮動山泉中替白馬上上下下刷了遍身體,看到自己也濕透了,順便勉為其難洗了個澡。。

將白馬栓在樹下,坐在山石上聽蟲鳴鳥叫。只松鼠跳過,帶動樹枝沙沙輕響。拈起榛木棒敲了敲樹身,嚇跑松鼠。另有只灰皮野兔從樹洞冒出頭,慌慌張張奔向草叢。見了,忙提著裙子追過去

山路彎彎曲曲,盡頭處站著紫袍身影,緋色羅紗蔽罩迎風飛揚,散發衣染清香。

聶向晚頓步,遲疑問道:「公子怎會在這裡?」。

卓王孫彎腰提起被砸暈兔子,淡淡道:「剛才山頭飛過隻鳳凰雲彩,可是放焰火?」

聶向晚推了推背上包袱,答道:「是放,想替公子解圍。」。

「那朵雲極好看,何人能有這般巧手?」。

聶向晚沉默不語。風燈和焰彩都是謝飛叔叔做,巧奪天工,特意囑托阿駐送進宮來。他依照想法才做了兩三個,為了降服袁擇事所用,哪能讓隨隨便便透露出處?

卓王孫笑了笑:「既然不願意說,那便再放只給瞧瞧。」。

聶向晚抹去額上汗水,低聲說道:「那些只是糊弄人小把戲,公子勿要取笑了。」

卓王孫拎著灰兔耳朵向山岡走去,聶向晚看到兔子動不動樣子,躊躇下,也跟在後面。「公子怎麼單身上得山來?那眾隨從呢?」。

卓王孫面不改色答道:「先前流民□,將眾人衝散了。」。

「衛士能找到山上來麼?」。

「不用擔心,他們有辦法尋到。」。聶向晚語塞,安靜跟在卓王孫身後,始終保持著得體距離。

山尖長滿枝葉飽綻松樹,間破敗木屋依在石前,吞吐著風聲月色。走進門,地上搭建著火塘,隨處擺放著採石人用具。主人或是逃難或是餓死,不見歸還。卓王孫安然坐在木椅上,將發暈兔子放上火架,拂了拂衣袖。他意態極淡雅,似乎是在屋子裡作客,臉上也不見任何焦灼神色。

聶向晚站在門外,緊緊看著半死兔子,問道:「公子肚子餓了麼?」。

「嗯。」。

聶向晚將包袱抵在搖搖欲墜木窗上,在裡面翻揀陣,摸出兩個乾果和塊糕點,並包在手帕中,慢慢走近。「公子先將就下,再去摘些果子。」。

卓王孫接過乾糧,隨手在手帕上抓了抓,將它整治成朵西番蓮花模樣,輕輕擱在陶壺口。

聶向晚看得眼直:「想是公子吃不慣這些粗食……」走到木架旁拎起灰兔耳朵,擺了擺它身子,說道:「這隻兔子也是粗皮糙肉,公子稍微忍耐下,再去尋得更好口糧。」說完,也不等卓王孫應允,抱住兔子急匆匆走下山去。。

來到山澗旁,白馬輕輕甩著尾巴,萬物靜默如故。用冷水淋醒兔子,將它塞進樹洞,又輕輕躍起,採摘了些樹上結果子。洗淨後,將果子切成小片,放在蕉葉上。隨後又想了想,摘下兩枚紅透沙棗,點綴在果葉頂,將它們包成了個粽子

卓王孫留在木屋裡,查看四周境況。他在馬車上已休整天,食水充足。相比聶向晚奔波,他閒適了許多,見許久不歸還,他並不心急,依然安靜坐著。。

聶向晚終於摸進門來,遞給他個裹得緊緊蕉葉粽子。在少許期待目光下,他拆開葉子,吃了幾片水果。好在也沒問滋味如何,他默默嚥下了那股苦澀

聶向晚看看蕉葉上被切得七零八落水果,問道:「公子飽了麼?」。

卓王孫輕輕咳:「飽了。」

聶向晚暗地鬆口氣,暗想再也不必採摘樹上果子了,心思轉到嘴裡時,自然變成了些客套話。「公子早些安歇吧,去看看白馬。」施了個禮,先行離開木屋

當晚,月朗星稀,夜風輕柔。聶向晚靠坐在樹幹上,遠望著玉盤似月亮,驀地想起娘親所講故事。說嫦娥夜夜相思,淚水化作星子撒下來,那明暗光彩,都是天上人悔恨眼淚。

風拂過,送來陣衣染清香。

聶向晚低眼看,卓王孫正站在樹下,手裡扣著枚石子,趁月色,將石子飛激進草叢。

聶向晚躍下樹問道:「公子這是幹什麼?」。

「打獵。」。

聶向晚眼皮跳動下:「這夜深人靜之時,正是萬物生長之期,公子高抬貴手,讓兔子松鼠回巢睡個安穩覺吧。」。

卓王孫拂拂袖口,清淡道:「既然有求情,那便放過它們。」。

聶向晚聽後腹誹句,又不便與他爭論,只覺在如此寂靜山澗旁,兩人默然相對面面相覷,實在是有些傻氣。咳了聲,先開口說道:「送公子回去,公子早些安歇。」

「肚子餓,睡不著。」。

聶向晚在包袱裡翻了翻,拿出細繩紮緊粽葉包,倒出個兔頭形狀飯團,遞給卓王孫,無奈地說:「最後個了,公子將就下吧。」。

卓王孫笑納。

聶向晚用榛子棒掃開連綿起伏野草,領著卓王孫朝山頂木屋走去。月光照在兩人身上,像是流紗般輕柔。他們各自無話,只是窸窸窣窣地走著,在靜寂夜裡,驚嚇了草蟲奏鳴曲。

木屋前安放著把椅子,卓王孫安然坐下,說道:「進去休息,在外守夜。」

聶向晚忙推辭,卓王孫穩坐不動。走進屋子裡,倒在石床之上,卻怎麼也睡不著。月華淡漠,將天色裁成襲素色衣袍,長長地拖在窗口。默然看著,突然聽到門外在問:「在想什麼?」

隨口應道:「公子不會趁熟睡之時,又去獵殺些小兔子小松鼠吧?」

「不會。」。

翻了個身,看到素淡月光落在石壁之上,不禁用手摸了摸。月色終究是涼,不似那人袍角,無論怎麼放鬆心神,都不能摒棄腦子裡浮現影子。

乾脆盤膝而坐,冥想了番。

門外不聞任何聲息,卓王孫端坐如故,月華落在他衣上,像是捧清冷雪。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卻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若是妄動心念,難免又會毒發,痛得他難以把持住。

正默默吐納時,聶向晚聲音傳來:「聽聞公子通曉幾方語言?」。

卓王孫淡淡應了聲。。

「公子可知北理之外烏爾特族?」。

「知道。」。

聶向晚沉頓下,又問道:「他們話好學麼?」。

卓王孫也靜默下,才問道:「到底想說什麼?」。

聶向晚躊躇片刻說道:「『比奇那多庫瑪,陀越思音雖尼格』是什麼意思?」

卓王孫心裡動,股尖銳痛楚便直入肺腑。他抹去嘴邊血,皺眉問道:「誰對說?」

「在冰原上待過陣,天,個獵戶大哥跟說了域外故事。他喝醉了,反覆唱著這句,瞧著還似是很

卓王孫暗暗吐納刻,才應道:「戀,當生死如。」。

聶向晚抓頭,細細想著這句話,沉默了下來。

卓王孫又道:「烏爾特族發軔於烏干湖上,世代牧羊為生。相傳三十年前,三宗塢主用火攻佔冰原,將烏爾特族趕到了域外。族內男子被抓,與北理民女通婚,放棄了髮妻。代代人傳下來,與北理民眾混雜,誕下後裔,偏又割捨不了本族血脈親情。男子入冬天,便走去遙遠雪湖,尋找瞳色相近之人。依照他們族規,若是嫡系,身上必定有相同印記。提及那個獵戶,想必是髮妻已死,或者是與他生生分離,讓他難以獨自存活下去……」說到最後,他語聲變得凝澀不少,屋內反而無絲動靜。他細細聽,原來是已經睡著。。

卓王孫秉持君子之風,進屋次替聶向晚蓋好身上衣物,坐在屋外再也沒有動作。他看著月升月落,獨自抑制內心傷痛。松鼠跳得近了,刮動樹枝亂響,他怕擾了睡夢,才拈起石子將它趕跑。

天亮後,聶向晚借口去山澗邊洗漱,撇下屋前卓王孫人。牽著白馬走到山道口,在馬股上狠狠抽,看它順勢跑向了木屋。處置好切,便掠起身形,遠遠奔著風騰山而去。

如果不出異常,先行混入農戶中蓋行遠已經等在了田埂上。蓋行遠為人樸實,在石城中享有薄名,這次為了化解三宗勢力,他依計改名作蓋大,混進了袁擇名下佃戶家。

袁擇既是宗主,依附於他農奴便是佃戶。農奴地位低賤,無田產口糧,只能租借袁擇土地進行耕種。袁擇為控制隸屬奴眾,將數座鎮子連起來,砌上礫石磚牆,稱霸於方。三十前過去了,原風騰山野就變成了袁擇私家府第。。

換好農婦裝聶向晚翻山越嶺,掠進片榆樹林裡。眾多婦孺砍斷大樹,拖在身後,步步走向黑煙滾滾石窟。石窟上洞開根碩大煙囪,燒炭後煙氣陣陣排向蒼穹。墳包般洞窟中另有安置,轉過去,才能看見鐵柵欄與索道。些光著胳臂漢子掄起鐵錘,站在黃土院子裡

聶向晚抹黑臉,混進人群拖了棵榆樹,費力朝前走去。身旁不時有推著木車農工走過,暗暗打量著四周,終於在做完晌午勞役後,碰到在水井邊喝水蓋行遠。。

「佈置得如何?」。

聶向晚也覺口渴,坐在山石上咕咚咕咚喝了碗水。蓋行遠回頭看了眼,認出來人是誰,也爽快說道:「石城裡流民來了批,化成無家可歸人投靠進了袁擇鎮子。鎮子裡都住著農奴,他們也有頭領。吩咐石城人多散播下石城好處,已經與他們接上了話。再等幾天,合適機會來,相信他們能起來

聶向晚沉吟道:「這事並不簡單,還請蓋大哥多費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