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向晚的笑容如秋水明霞,入眼鮮亮。葉沉淵看著她的眉眼,胸口的劇痛攪得更加厲害,他默默抑制住氣息,過了很久才能問出一句:「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聶向晚仍舊盤膝而坐,抬眼看著他,手上用花鏟杵著明鏡似的地面。
「殿下與卓公子生得七分相似,稍作修飾,便能瞞住眾人。殿下為隱瞞行蹤,也算煞費苦心,去了一趟石城後,又逕自走向域外,讓我等以為殿下是去了北邊,從不曾提防殿下又轉了回來。我猜想卓公子是真的中了國師施放的佛盞花毒,不得已回去療傷,讓殿下有了機會來一趟北理宮廷。」
葉沉淵緩緩吐納,她瞧見了他的痛苦,接著說道:「殿下棄了往日所用的熏香,遮住右手不顯露出來,無非是不想讓我瞧出差別。殿下這樣做,既能保住易容的秘密,又能方便行事。那麼,殿下能不能告訴我,千里迢迢趕到北理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葉沉淵啞聲說一句,血沫爭先恐後湧出。「我想帶你回去。」
「還有呢?」
「你不信我?」
「不足以信。」
見她冷淡如斯,他忍痛喚了聲:「你……你過來些。」
可能是思念的人在前,又不能控制住心念,他的疼痛翻江倒海,一刻也不得停歇。嘴角垂落的血水很快染紅了他的衣襟,他無法再去遮掩,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聶向晚說道:「我可是第一次見到殿下如此狼狽。」
葉沉淵閉眼說道:「我始終虧欠於你,別說狼狽,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能給你。」
聶向晚用花鏟鑿著地面上的晶石坷垃,不以為然地說:「多謝殿下厚愛,我承擔不起。既然殿下都願意把性命交付給我,為什麼不敢睜開眼睛看看我?」
葉沉淵聞言睜開眼睛看了看,正對聶向晚的一番笑臉,一口血泅出嘴角,氣息又紊亂起來。他痛得斂起雙眉,蕭瑟說道:「這樣折磨我,滿意了麼?」
聶向晚笑道:「殿下這樣說,可是沒道理的。論理,殿下是自行去了荒漠和百花谷,染得一身情毒回來,落下這吐血的病根,與我沒有一點關係。論情,我身處百丈紅塵之外,與殿下不曾約定過誓言,更不曾要求殿下為我做任何事,又何來折磨一說?」
葉沉淵沒有應答,眉眼輕顫如秋蟬之翼,每閃動一下,隱痛便強上一分。他那緊抿的嘴角與沉默的容貌終於讓她安靜了下來,她覺察到他痛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走到他背後,伸出手抵住了他的穴位,給他渡氣。
葉沉淵的苦痛立減。
他低聲說:「為什麼救我?」
「殿下現在還不能死。」
石穴內一時靜寂無語。
葉沉淵的氣息終於平復下來,聶向晚剛鬆開手,他便拉住了她的手腕。「隨我回去。」
她擺動手腕,沒掙脫,再發力,他也忍痛抵擋住了她的內力攻擊。她見狀說道:「鬆手,我還有事要說。」
葉沉淵起身抱住了她,緊緊摟在懷裡,不顧她的反抗,像是箍著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她掙脫一會,未成功,暗歎口氣,站住不動。他的氣息翻滾一下,必有點滴血水滑落,濺在她的肩頭,她扭頭看見了,伸手別過他的下頜,嫌惡說道:「別弄髒了我的衫子。」
他突然咬了她一下,痛得她瑟縮躲避。
咬過之後,他又親了親她的臉頰,低聲道:「不准喚我為殿下,我是阿潛。」
聶向晚揉了揉肉麻的臉,沒說話。
他又說道:「幾日前我問你,可曾想起教你吹曲的人,你當時應了我,可見你還是想念我的。」
她沒有辯解,只因他說對了,而且以他的一顆玲瓏心也應該看出了她現在的不忍心。情毒發作時滋味如何,她比他更清楚——越是見到歡喜之人,動嗔動念,越是難捱切膚的痛。
葉沉淵嗅著聶向晚髮辮上的茶花香,苦澀說道:「既然對我有情,就不用避得這樣緊。」
聶向晚淡淡道:「你是儲君身份,將要攻打北理,我現今依靠北理宮廷庇護,沒殺了你,已是覺得對不起民眾。若是再不避開點,我怕我的顏面都要丟光了。」
葉沉淵不禁放開她的身子,注視著她如水的眉眼,問道:「你是執意要與我為敵?」
她拂下他緊抓不放的手腕,說道:「殿下說話好沒道理,明明是殿下要攻取北理,反過來又怪責我的不是。」
她走到石穴另一邊,查看壁石,舉止雖然從容,但緊皺的眉尖可看出她的不耐。眼見她起了煩厭之心,恐怕隨後又難以說上話,葉沉淵安靜站了片刻,緩和起伏不定的氣息,不再執著於爭戰議論上。
他的沉默,便是氣勢上的退讓。
聶向晚摩挲壁上玉石,用指尖試質地,查探下去,就要一路順著石類長勢走出洞穴。葉沉淵立刻叫住了她:「將香囊還給我。」
聶向晚一怔,走回來,攤開左手,掌心便放著一個紫絹布面料的香囊,散發著淡淡雅馨。她盯著囊包上繡飾的青竹與紫蝶,竟覺得有些眼熟。
那拙劣的針繡,似乎是出自她之手。再細想一下,她依稀記得在連城鎮時,曾與花雙蝶討要過一頂帽子,花雙蝶教她女紅,她便隨手繡了一叢竹子。
她拿走這香囊,本想好好參詳一番,以後若不見他,也能留個紀念。
葉沉淵淡淡道:「還從我懷裡摸去了什麼?」
聶向晚爽快道:「沒了。」
「袖中還有你贈與的短笛,要不要一併取了去?」
「殿下若還我,再好不過。」
葉沉淵伸手拈過香囊,放進懷中。由於此次他大方地用了右手,掌心的傷疤便顯露出來,再也沒有遮擋住。聶向晚站著一陣恍惚,猛然記起自從提調到特使別院起,他就有意隱蔽了她熟悉的方方面面,可見為了扮作卓王孫接近她身邊,他的確是煞費苦心。
她抬頭看著他那與卓王孫頗相似的眉眼,再掃了掃他鬢角的零星白髮,說道:「中了沙毒和百花障之後,髮色變白,眸色變清,面相越來越冷。若不解毒,強用功力壓制,也只有數年壽命。殿下剛才問我如何認出了你,便是這個原因。」
葉沉淵站著不動,只應了一聲。
她又說道:「我已經告訴殿下一個原因,不知殿下能不能回答我的一個問題。」
「叫我阿潛。」
她沉默不應。
「夫君也可以。」
她開口問道:「殿下派卓公子來北理,到底為了什麼?」
「慶賀公主大婚。」
聶向晚忍不住嗤道:「殿下會有這般好心?」
「你隨我回去,我告訴你所有事。」
她不答,無聲拒絕他的提議。
「為什麼不願回去?」
「殿下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北理宮廷下埋有紫紅石,質地堅硬,運出做城牆,鉛彈打不破。」
聶向晚細細咀嚼葉沉淵的話,總覺不會如此簡單,依他深藏不露的性格,不會做無用之事。若說他派卓王孫千里迢迢趕來,僅是為了挖走地底的石頭,未免太過兒戲。
她站著冥思苦想,他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他的手指在她的耳根細細摸了一陣,似乎是起了癮,反覆捺著,按出一抹紅痕。
聶向晚驚覺過來,站開了幾步。
葉沉淵嗤道:「你這面皮見不得水。」
義父張初義曾說過,削骨做成的臉不能長久泡水,否則會起皺。她在細細想著他事,哪會與他一般悠閒,對他去說無關緊要的東西。
可是葉沉淵一句話如同炸雷,轟得她頭皮發緊。「張館主和阿吟在我府上做客。」
「殿下要威脅我了麼?」
葉沉淵淡然道:「有必要時,一定要試一試。」
聶向晚冷了眉眼說道:「殿下現在毒發,功力不如我,因此想出這種計策了?」
「要帶走你的法子很多,我先知會你一聲,只想你心甘情願跟著我回去,不再生出那些詐死逃亡的心思。」
聶向晚低眼看著玉石台,不再說話。暗想著,他的口風如此緊,該怎樣求證她心裡的疑惑?
這時,葉沉淵走向她,拉住她的手腕,溫聲問道:「告訴我,為什麼不願回去?」
她拂下他的手,抓緊機會說道:「我與殿下都是不肯吃虧的人,不如這樣,我向殿下索要幾個答覆。作為回報,殿下也可以問我一些事情。」
他小心候著她的脾氣,滿口答應:「好。」
聶向晚坐在玉石台上,將鑿出的晶石一字擺開,回想著遇見卓王孫之後發生的諸多事情。以前不曾知道卓王孫暗中被掉包,每次見他,都是一派閒適之舉,不易引人注目。因此,她從未過多聯繫他的意圖。
然而特使換成葉沉淵後,這趟差使決計不會那麼簡單。聶向晚漸漸理清頭緒,說道:「卓公子曾在宴席之上,向皇后提及過東海的城牆,說是『東連幕堤,以惑海日』,不多久,他便去了一趟東海。」
她從袖口取出一粒紫紅石,敲在檯面上一響:「那卓公子,是不是為了東海而來?」
葉沉淵站在石台旁,反問:「你認為呢?」
「海邊正在修建防禦城牆,抵禦海潮侵襲。殿下在七年前開始造浮堡大船,已有三隻不知所蹤。殿下既然問我,我便大膽猜想——卓公子正是為了考察東海軍情而來,只因殿下早將浮堡調到了青龍鎮,一路迤邐而上,便可攻打北理側翼,與邊境三軍合成包圍之勢。屆時只需全線壓進,北理退無可退,必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聶向晚用花鏟揮開紫紅石,權當求解到了第一處疑問。「我說的可有錯?」
「無錯。」
「皇帝染病薨歿,殿下下令齋戒三月,用息戰之舉蠱惑北理,暗地裡,殿下可從容調撥浮堡入水,三月之後,便可抵達東海。換句話說,殿下早已定下了攻打北理的日子,只是等著兵力佈置到位。」
「是的。」
聶向晚默算剩下的時間,啞聲道:「那便是兩月之後了?」
葉沉淵看著她,笑了笑,無需他開口肯定的問題,他便不應聲。
聶向晚撥開第二塊墨石,再說道:「殿下來北理後,整日閉門琢玉,鮮少外出走動。但,殿下卻肯動身去風騰,借國師之手出使袁擇塢堡,像這等反常之事,可否證明殿下又有打算?」
「有。」
「是什麼?」
「我勸袁擇進攻宮廷,可挖掘地底藏玉,取出石礦。」
「殿下為什麼這樣做?」
葉沉淵淡淡一笑,彎腰拈起聶向晚絹帽下的小辮,放在指尖捻了捻。見她僵硬坐著不躲避,他才漫不經心說道:「那只是借口。」
「殿下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三宗衝進宮廷,北理必亂,邊境防線隨之崩潰。或許不等三個月,北理就被我拿下了。」
聶向晚抽回小辮,暗自驚心。葉沉淵卻一派閒適地坐下來,拈起一粒紫紅石,說道:「要不要抓石子?以前你愛纏著我玩這個。」
聶向晚啞然。
他當真在石台上找出幾塊稜角不多的墨玉晶石,放進香囊裡。
她卻是見多了他一貫鎮定的樣子,真真假假讓她分辨不了真實意圖。正揣測著,他還走開一刻,去了水晶拱門的洞穴。
她只得跟了上去,說道:「殿下不擔心自身的安危麼?」
「你給我擋著。」
他沿著土坑走動,查看地況。見她默然不語,又說道:「只有你能逼我死。」
聶向晚出神看了一會他的身影,恨聲道:「殿□陷北理,任由國師迫害,似乎有恃無恐,從來不擔憂自己的處境。」
背對她的葉沉淵微微一笑,不否認。
「除了我的保護外,殿下莫不是另有安排?」
葉沉淵沉頓一下,淡淡說道:「你問了幾個問題?」
「九個。」
「證實了幾個推測?」
「兩個。」
葉沉淵負手而立道:「足夠了。」
聶向晚在他背後行了一禮,靜寂退向石穴外。
葉沉淵喚住了她:「我還沒問你,就這樣退了,十分無禮。」
聶向晚站定,等他發問。
他轉身看著她,問道:「謝照在哪裡?」
聶向晚暗暗抿了抿唇,如常答道:「不知道。」
「他能去的地方不外乎石城、宮廷與蒙撒的食邑,你不答,我也能查得出來。」
聶向晚不語。
葉沉淵再問:「有沒有怨過我的狠心?」
「怨過。」
「為什麼不喜歡與我說話?」
「說了無用,徒費口舌。」
葉沉淵淡淡道:「你不試,怎麼知道我不答應。」
聶向晚忙施禮說道:「那便請殿下撤兵,終生不與北理動干戈。」
葉沉淵依舊冷淡:「我這次撤了兵,誰能保證華朝下一輪國主不動北理?反之,誰又能保證北理不侵犯我華朝邊境?」
聶向晚回道:「兩朝邊境互通貿易,設置府台監管民政,或能友好共存。」
「非一朝一夕之事。」
聶向晚的聲音也冷了下來。「那這場爭戰,殿下是一定要打了?」
「我只能應你,天下為一,廢除品階及奴制,四海宴清。」
聶向晚搖頭:「可惜,可惜,殿下給的雄圖霸業不是北理民眾要的安定。」
葉沉淵靜靜瞧了一會她的容貌,說道:「你過來。」
聶向晚走到他身邊站定。
他拉住她的手:「隨我回去。」
「不去。」
「為什麼?」
「我與殿□份立場不同,且有頗多舊忿。謝族傾覆、南翎蹈滅都與殿下脫不了關係。」
葉沉淵緊緊抓住聶向晚,低聲說道:「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也是葉家祖輩以來的夙願。南翎腐朽沒落,拖累謝族至死,我喚那五千子弟投降,本意是挽救他們一命。」
聶向晚只冷冷一笑,不答話。
他再低聲說道:「你已是我的妻子,入了華朝籍貫,應當與我一心,怎能獨自在外飄零。」
她想掙脫他的手,卻未成功,不禁含恨說道:「殿下若是止戈,兼愛天下,我自當供奉殿下聖像,日夜為殿下燒炷高香,祈祝殿下長命百歲。」
葉沉淵不顧毒發痛苦,發力將她扯進懷裡,吻了吻。「竟這麼恨我,咒我早死。」
聶向晚閉上眼睛不答。
他又軟聲說道:「你明明想著我,偏又將我推開。我能應你的,自然會應,你還是不回來麼?」
「是的。」
他低頭抵著她的額角,聲音幾近喟歎:「那我只能硬搶了。」
聶向晚嗅著他衣領處的清香,默然無語。
「雲杏殿還為你留著,糯米瘦了許多。」
「按理……閻良娣應該搬進去。」
葉沉淵扯住聶向晚的髮辮,笑了笑:「這是你的真心話?」
「不是。」
他的笑容更悠然:「你是不喜歡她,還是不喜歡她與我親近?」
聶向晚認真想了想,答道:「都不喜歡。」
「為什麼?」
「容我提醒殿下,這是第九個問題了。」
葉沉淵忍不住揪了揪她的辮子:「謝照到底在哪裡?」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