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伺候

石穴內光彩斐然,猶如白晝。聶向晚坐在石台上,用手指摸索墨玉基底,兀自想著心事。葉沉淵看看晶瑩似雪的地面,突然說道:「理國北端有礦山,一天電閃雷鳴,裂出一道大峽谷,村民走進去,發現洞穴裝滿金棺,推開石蓋,有翠羽鳥兒飛出。數百隻翠鳥銜著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闕宮殿。」

聶向晚聽到這個熟悉的故事,逐漸回過神來。十年前她趴在葉府牆頭,對著入冰水煉製身骨的葉潛講了這則奇聞,然而她沒想到,他竟然一字不差地記住了。

「殿下是從故事中推斷出,皇宮地底藏有礦石嗎?」

「卓夫人曾轉告我一些宮中秘聞。」

聶向晚聽後默然。

兩人同處一室,各懷心事,因此較少交談。葉沉淵看了看她,還是先開口說道:「卓夫人入宮做了女醫,在內幃行走,也曾醫死過姬妾。她一心向善,來後院神廟禱告,無意發現這條地道。」

由此,聶向晚也可推斷出,當蒙撒炸平特使宮苑後,葉沉淵必定是像她一樣,避開眾多耳目來到地下。然而身中兩重奇毒,妄動精氣者,也必定會被枯竭的內力拖累,引得劇痛反噬。十年前,她為了救出被困的花雙蝶,曾經催發過內力,從而加劇了毒發疼痛。

想到這裡,聶向晚忍不住扭頭打量了下葉沉淵。他的長袍染落血痕,面容生出一絲倦色,眸子裡的光如玉石一樣,溫潤了許多。既然留在這裡於事無補,不如將他帶出去。她猜想著,他的身子熬了這麼多痛,只怕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葉沉淵見她一臉深思地站在那裡,時而皺下眉,嘴角就挑起一抹笑容。他似乎較為享受看著她為數不多的表情爭鬥,並不催。

聶向晚起身摸到地道口,刺探好後院的值守情況,回來說道:「出口沒人把守,殿下隨我一起走吧。」

葉沉淵回道:「我內力虧損許多,不便施展輕功夜遁。」

「我助殿下一臂之力。」

葉沉淵伸出手,聶向晚一怔,會意過來,拉住了他。

兩人緩步走向出口,移開地磚後,遠處隱隱有晃動的火把和兵士巡查聲。聶向晚指指上面,葉沉淵躍上地龕,坐在神像後。她四處看了看,沒找到躲避之處,正待一縮頭繼續留在地道口,突然一陣輕風拂過,發上絹帽被葉沉淵取走了。

聶向晚額角微微滲落汗水。如果她避免不了要撞見人,沒了宮廷女官一貫的冠戴,會被盤問。她想著他大概是引她過去,就咬了咬牙,也擠進了神像後。不偏不巧地,她只能坐在他懷裡。

葉沉淵抵在聶向晚耳邊問:「宮裡加了戒備,該怎麼走?」

聶向晚很想摸摸耳朵,剛抬手,就被他抓住。她想了想,說道:「折向西邊,借鼓樓陰影藏身。」

葉沉淵將絹帽給她別好:「走吧。」

她緊抓住他的手,當真助他一臂之力,帶他遊走在眾多宮宇寶頂上。一路迤邐行來,最後回到別院裡。同院居住的華朝宮女為避火,亂跑半宿,後被收入雜役局。

聶向晚燒了熱水,佈置所需之物,退出自己的廂房,站在門口值守。士兵隊長知道她是朱明院那邊的紅人,鮮少盤查別院,只在街外巡邏。即使有人摸進來,她也假托國師之名夜觀天象,將他喝走。院子裡落得冷清,深合她意。

聶向晚摸到宮女漿洗熨燙衫子的廂房裡,取來葉沉淵的乾淨衣袍,正捧在手裡打算遞進去,身後傳來乾啞的聲音:「進來。」

於是循聲走進。

葉沉淵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穿著一套潔白的窄衫,襟帶未系,露出一片光潔有力的胸膛。聶向晚連忙轉身背向他,將手裡的錦緞案盤放在桌上。

「殿下餓麼?」

葉沉淵低頭繫著襟帶,漫不經心地說:「你過來替我穿衣服。」

聶向晚掠眼看看窗紙外漸起的天色,心底有些急切。但她轉身面對葉沉淵時,舉止神情一派從容。她走過去,替他整理好窄衫,說道:「殿下的睡袍在衣架上,外衣在桌上,晨起時我再過來伺候殿下。」

葉沉淵抬起雙手,看著她彎腰撫平窄衫上的皺褶,說道:「換睡袍。」

聶向晚一怔,抬頭道:「衫子和中衣不是殿下選的嗎?」

「休息時應穿睡袍。」

他虛張雙臂站在那裡,不再動作,她只能轉到他身後,脫下他的衫子,取來睡袍給他換上。她小心拂起他披散下來的長髮,整理好了繫帶。雪白的衣袍已經遮住了他光裸強健的上半身,遮不住的是浴後的草木清香。她屏聲靜氣,退出他懷裡,再問道:「殿下餓不餓?」

葉沉淵坐在桌旁,撣了撣袖口,說道:「穿好寢衣再進食不合禮儀。」他低頭看了下,伸手拉開睡袍衣帶。

聶向晚連忙走過去壓住他的手,急聲說道:「殿下不必再換衣服了,我給殿下鋪張桌布遮擋下。」說完她利索地取走錦緞案盤及燈台,從箱子裡抽出一張天青色巾帕,鋪在了桌角。

葉沉淵看著巾帕道:「這是阿吟替你做的圍脖?」以前吃桃時,她的口水淅淅瀝瀝掉下,他見她戴過。

聶向晚躊躇一下道:「是的。」

「你還帶了些什麼東西?」

她看著他的眼睛,突然覺察到他的言下之意,從袖罩裡翻出一朵翠玉簪花,遞給他看。

簪花造工精緻,內鑲奇石,在柔和的燈華下散發著珠玉般色彩。

「這是殿下贈與我的禮物,我一直帶在身邊。」聶向晚用指尖夾著簪花,送到葉沉淵眼前,神色依然恬淡,「可留作紀念。」

葉沉淵抬眼看著她,臉色如同雲開雨霽,瞬間變得清明。

聶向晚低頭把玩著簪花,心裡暗道好險。她曾收拾過海葬那日的隨身祭品,將一眾孔明鎖、小彈弓之類的玩意兒塞給了阿吟,翻到這朵簪花時,阿吟見是姑娘家的飾物,極力推脫不要,她才隨手放進袖罩中。

「不必留作紀念,你待在我身邊,便可時刻見面。」葉沉淵趁機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勸道。

她順勢坐在他身邊,溫和說道:「殿下休息一下吧,天快亮了。若是覺得餓,我去張羅早點。」

「我不敢休息。」

「為什麼?」

「一旦睡著,你就會離開。」

聶向晚內心暗歎,面上卻是微微一笑:「殿下精氣虧損得厲害,好好休息才能恢復體力。」

葉沉淵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嘴邊親了親:「我醒來時,你還在麼?」

「一定在。」

「我信你一次。」

聶向晚繼續發力,低聲勸著葉沉淵休息。他只是看著她,嘴邊還噙住一絲笑容。她心底極是詫異,又不便露出任何焦灼的神色。她耐心地說了兩三句,完全沒有覺察到她是第一次這樣溫柔地待他。

外間門戶上傳來剝啄輕響,一名小宮女依照慣例送來早膳。聶向晚忙起身接過,將袖口暗藏的藥香末撒入面片湯中,再放在臥室的桌上。

葉沉淵看著香氣裊繞的湯食並不動。

聶向晚持起湯匙,舀上兩三塊面片,放在嘴邊吹了吹,正待吞下。他卻壓住她的手,淡淡說道:「不用試毒,我自己來。」

她隨即端坐一旁,看著他慢慢吃下半碗麵湯。漱過口後,他仍然坐著,神色倦怠不少。

一刻後。

聶向晚鋪好床褥,架起葉沉淵的腰身,伺候他睡下。

他的眸子像是蒙上雲霧的晨星,暗淡了下去。「你在湯裡下了迷香?」

她替他蓋好被褥,壓住床炕的邊緣,關好窗戶。「殿下好好睡一覺,不出去走動,我才能保證殿下的安全。」

「如此說來,你倒是為了我好?」

「那是自然。」

聶向晚站在床邊,低頭看著葉沉淵的面容。壁龕裡的沙漏緩慢流下,已過藥效發作的時間,他卻沒有睡著。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一片溫熱。

「殿下不舒服麼?」

「身子熱。」

聶向晚眼神詫異。

葉沉淵啞聲道:「迷香主料是什麼?」

「蘇合安息。」

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聶向晚伸手,試著探了探他的胸口,發覺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惶然收回手,輕聲說道:「殿下稍稍運力壓製丹田下的氣流,待那股酥麻散了後,殿下就沒有大礙。」

葉沉淵抿緊嘴,過後才說道:「蘇合安息有催情功效,你既然知道,還敢對我使用?」

聶向晚擦去他額上的汗水,正容道:「殿下誤會了。義父替我調製了一大包合體香,讓我獻給國師,香料裡就加入了蘇合。我見國師服用後必然昏睡,才生起這點心思,取了一小份來,給殿下服下。按理說,殿下只會覺得倦,過不久便會睡著。」

「你義父就是張館主?」

「是的。」

「他曾說過,有關苗疆密術,他只學了點皮毛,手藝並不精巧。」

聶向晚適宜不接話,神情有些恍然。

原來是半吊子義父又坑她一回,所幸沒有造成極大的傷害。

葉沉淵默默忍受一刻,再啞聲道:「你來替我降溫。」

聶向晚取過冷手巾幫他擦拭身體,累得一頭汗。他的體溫是降下來了,眸子裡的光卻越來越熱,帶著一股壓抑的顫動。她會意過來,伸手貼近他的胸腹,自行運力幫他引導熱流。

「你出去。」他的眉眼遽然冷漠了下來。

她側過身子,不去看他,嘴裡溫和說道:「既然殿下的狼狽模樣都被我看光了,這次就稍微忍耐下,讓我給殿下換好衣服吧?」

他突然冷冷說道:「下次讓你嘗嘗我的手段,謝開言。」

聶向晚微微一笑,用一塊潔白的手帕遮住葉沉淵的眼睛,掀開被褥,替他換下已經濕了的褻褲。他配合著一動未動,像是睡著一般。她才揭下手帕,他的冷冽眼光如同穿透了雲層的雪霧,鋪天蓋地地襲來。

「睡吧。」她再也不看他,伏低在床炕旁,坐在腳踏上也要休息片刻。

他從被褥下拉住她的手,冰冷的指尖一直摸索到了她的斷指,說道:「這些人的命還抵不住你的一根手指,你又何必為了他們謀求退路。」

她趴睡在床邊,一動不動。「我與殿下政見不同,取捨也不同。」剩下的話,她卻不想再說了,因為多說無益。石穴裡的會談並不能打動他,她便依循往日的習慣,三緘其口,另圖他策。

他握緊她的手不放開。「若是沒動你,我還能放他們一條活路。」

「殿下大可放心,蕭皇后等人難逃北理上下一片討伐。」

「那我送你一份大禮。」

聶向晚不禁抬頭問道:「是什麼大禮?」

葉沉淵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她歎氣,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緊實。天色吐白,草蟲寂靜,她側耳聽著外面的一切,回頭看時,他已經呼吸平緩,陷入藥效睡夢之中。

她掰開他的手指,整好衣襟,鎖上門,走進庭院裡。

秋霧退散,天氣晴朗,風小,適合出行。

公主大婚終於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