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萬物清朗。伊闕宮殿內花果飄香,紅綢翠羽妝點著玉石街道。
駙馬府前灑掃一新,張燈結綵等待公主喜轎來臨。新漆的扇門對開,聶無憂著喜服站在街前,眉眼俊秀,週身清落,唇角總是含著一抹笑。兩旁隨侍林立,垂手候命。另有百名死士裝作僕從埋伏在府內,以防變化。
三宗塢主公推袁擇為首,替公主李若水起轎輦。蕭皇后的儀仗隊伍隨後,穿錦色衣袍,手持金器獻禮,迤邐拖行數街。袁擇騎高頭大馬走在隊首,所帶的百名甲兵也整飭一新,儼然護在了他的兩側。轉過街角,他看見喜氣風雅的駙馬爺遠遠候著,笑容如昨,心下亦是安定不少。
彩旗堪堪拂過轉角簷頭,聶無憂就掀起袍角匆匆走下台階,迎上隊列,溫聲拜謝袁擇,令袁擇顏面增光不少。一行人按照北理習俗入得大堂,聶無憂與李若水行過夫妻升拜大禮,席間,侍從捧來蕭皇后詔令,擢聶無憂為太常卿兼右衛將軍,頓時恭賀駙馬爺之聲絡繹不絕。
聶無憂請各位賓客回朱明院主殿參加慶賀宴席,袁擇向其餘二宗塢主使了個眼色,笑道:「駙馬爺家的酒一樣好喝,來來,快快給我們擺上。駙馬爺就不要推擋了,利索些,將公主喚出來,一起喝上一杯。」
聶無憂笑著與袁擇斡旋,吩咐家僕擺上酒宴,而李若水早已換下喜服,騎上小紅駒溜回皇宮內。蕭皇后得到消息後,發令東西兩營的禁軍全數出動,重重包圍駙馬府。
鐵蹄聲如潮水一般湧向宮廷外,與儀仗隊兵士一起,將駙馬府圍得密不透風。
袁擇聽到動靜,冷笑一聲,擲杯為號,隨行甲士齊齊抽劍執刀,搶先劈向聶無憂。一直站在後面的聶向晚閃出身形,拉住聶無憂的衣袖,輕煙一般滑動腳步,將他帶出了刀光劍影。
袁擇大聲道:「將駙馬拿下!大家撐住些,再過小半時辰,我的人馬就衝進來了!」
三宗互援,團團圍住大堂。另有甲士燃放牛油花彈,砰地幾聲連綿不絕,送出了伊闕內的號令。
不多久,站在高台上的哨兵便撞擊鐘鼓,呼喝道:「伊闕數里外煙塵滾滾,有大批軍隊來襲!」
蕭皇后有所準備,下了第二道諭令,派出十萬禁軍騎兵結集在伊闕城外,夾道伏擊三宗甲兵隊伍。
駙馬府戰況膠著不下。僕從裝扮的死士紛紛亮出兵器,與百名宗主護衛近身肉搏。聶向晚從袖革裡抽出秋水,反手一掠,輕身擠入戰團。她的劍輝明亮如秋霞,光影所到之處,無不披靡。眾人駭然躲避,包圍越來越鬆。她尋了一個便利,緊扣住聶無憂手腕,將他拉出了戰局。
「不可戀戰,皇宮裡缺不得駙馬爺打頭陣。」
聶向晚拉住聶無憂躍出高牆,直衝向預備好的坐騎。聶無憂收回家傳寶劍東華,扣韁急馳,與她分頭行事。甲兵追出府外,遭到儀仗隊的阻擋,被迫退回院子,關閉了大門。
伊闕外的禁軍包抄三宗塢主的甲兵,短兵相接之下,殺喊聲震天。漸漸地,有餘散隊伍攻進城內,使正門失守。禁軍初戰鋒利被壓制,又見三宗甲兵如此壯勇,面上禁不住帶了些猶疑之情,不待將領發令,他們團團退向城內。
城內兵荒馬亂,北理民眾猝然經歷兵變,來不及出逃,大多避向地窖。有的戶主將家人縛住,投入枯井內,以求躲過一劫。正在哭號之聲越來越烈時,皇宮內的萬象樓塔頂升起一朵巨大的彩雲焰火,呈金鳳形狀,正是蕭皇后慣有的徽志。
逃難民眾清醒過來,推搡著朝皇宮內深處逃竄。聶無憂派出親信阿駐,手持蕭皇后腰牌,疾馬衝向皇宮正門,喝令軍士開門,放進民眾。三宗余散甲兵脫離陣團,逕直撲向正門,引得戰火蔓延至皇宮。
「殺死老妖婦,奪取朱明院!」甲兵高呼。
守門軍士慌又關閉大門,大批民眾拍門哀求。阿駐看得眼急,回身射出一支鳴鏑箭,向朱明院內的聶向晚等人通報緊急軍情。
逃出駙馬府的聶無憂與聶向晚分頭行事,力求搶佔一切時機。
蕭皇后用禁軍鎮壓三宗叛亂,將一眾官員遷到芳春院內,名為保護,實則軟禁。百名官員只聽得外面廝殺震天,偏又刺探不得軍情,個個愁眉苦臉地候著。聶無憂衝到芳春院外,責令護院將士開門放行百官,將士聲稱只聽從蕭皇后諭令。
聶無憂再不多話,拔出東華寶劍,帶著親信火拚護院軍。
交戰方始,只聽見馬蹄滾滾,如潮水一般覆沒了皇宮各條街道。一柄黑金大旗迎風獵獵作響,行進之快,出乎想像。
聶無憂回頭一看,眼露喜色。
戎裝銀槍的謝照已趕到。他才堪堪提馬一躍,伸手一搠,便將護院軍隊長刺破了心臟,釘紮在石階前。
鮮血汩汩冒出,觀者駭然,不約而同地想著,有如此武藝的騎將殺進皇宮,誰又能抵擋他的鋒芒?
幾日前,謝照假托秋齋祭禮之名,回到蒙撒食邑,組織原石城軍整裝備馬。一切穩當之後,他依照聶向晚的密令,帶原石城軍從蒙撒食邑出發,風馳電掣般殺回皇宮。宮內兩營禁軍全數出動,撲向三宗甲兵,留給謝照一座空城。
謝照打著馳援皇后的旗號,自皇宮東門殺進,挺槍直搠,所向披靡。他的身影好似一道閃電,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所帶的騎兵驍勇善戰,氣勢雷霆,不多久,便攻克了整座皇宮。
形勢一旦發生轉變,聶無憂攻克芳春院也不在話下。他出示皇帝先前蓋了紅泥印跡的詔書,表明聽從皇帝之意討伐蕭皇后,官員證實詔書無假後,紛紛加入聶無憂陣營。
皇宮另一側的朱明院偏殿內,聶向晚取來桑花果樹汁,滴入冥死的皇帝口中,不斷渡氣,迫使皇帝悠悠轉醒。
她急聲說道:「啟稟陛下,外面形勢極危急。皇后借公主大婚之機,埋伏三宗塢主,三宗塢主伺機而動,又聯手發動了叛亂。兩方人馬從城外原野殺進皇宮,離得無極門越來越近,再過些時辰,只怕就要殃及朱明院了。」
皇帝剛剛轉醒,全身酸軟無力。他扶住額頭想了一刻,才昏沉沉地說道:「我的頭暈得厲害,你,你可有方法解救此難?」
聶向晚招手,喚人抬進先前預置的軟臥輦車,凝聲道:「陛下若是信我,便要聽從我的一切主張。」
皇帝應允,並拿出隨身佩戴的紅寶石戒指,交付給聶向晚,助她號令文臣武將。
皇宮東南處屹立一座巍峨高門,名喚無極。此處是禁軍的屯駐地,建於山原尾坡上,地勢較高。站在城樓上可以俯瞰大半個皇城,便於觀察形勢,因此戰亂將起時,蕭皇后便帶著蒙撒前往無極門發號施令。
只是她未曾料到,蒙撒的食邑軍長驅直入,竟然也發生了叛亂。後方已失守,她急令百名隨從結陣抵禦變軍,才擺好隊列,城牆前油煙滾滾,三宗甲兵也持火驅馬趕到。
頃刻間,蕭皇后面臨腹背受敵的局面。她推開傘蓋,挽袖走到內側城牆垛口處,朝著謝照騎軍喝問:「誰給了你們的膽子,竟敢以下犯上,討伐你們的主人?」
蒙撒也在一旁跳腳痛罵。
謝照策馬停在無極門後樓前,冷淡瞧著方寸已亂的兩人,並不答話。
不多久,聶向晚護著輦車來到騎兵營中間,挽起垂簾,露出了皇帝蒼老而威嚴的臉。
頓時城樓上兵士棄械跪拜,山呼萬歲。
無極門正門前的甲兵聽聞動靜,攻城動作有所遲疑。袁擇隨後驅馬上前,叱令甲兵加緊攻城,此種行為,已是表明棄皇權聲威於不顧,只求亂政弒主。
蕭皇后轉頭看看城樓下的火把黑煙,再回頭看看謝照軍,容顏萎頓了不少。久在政局浪潮裡搏擊的她,已經明白大勢已去,不過短短半日,兩撥大軍將她圍堵在一方孤樓上,身旁除了蒙撒,呼天喊地不應,能夠援馳的禁軍被分斷在正門外,或許,見到皇帝真身之後,他們也會棄械投降。
蕭皇后理好裙裾,昂首挺胸站在垛口處,遙望萬象樓。巍峨樓宇一如既往屹立於斯,然而她的「聖母臨朝」夢已經破碎了。
蒙撒不明她的心思,猶自遲疑。
輦車上的皇帝伸指指向一臉傲然的蕭皇后,久被拘囿之氣無從發洩,化成一陣濃重的呼吸堵塞在胸腔間。車旁的聶向晚正抬頭看著蒙撒,擔憂他的性命。察覺無人注意,她微微啟力,傳音於一束,送入蒙撒耳中,規勸他此刻手刃蕭皇后,還能博得皇帝賞識。
蒙撒卻搖頭哼道:「本國師即便是死,也要陪著皇后。」
他這麼一說,底下的謝照已生警覺,他側頭一看,聶向晚唇形微動,似乎暗地在傳送什麼話語,大抵是勸說保全性命之類。
謝照冷眉,抽出坐騎攜帶的弓箭,朗聲道:「似這等虺蜴奸邪之人,留得性命何用!」不待眾人緩過神來,他鬆開手指,送出雷霆飛箭撲向蒙撒面目。
蒙撒慌忙低頭躲避,卻避不開謝照的第二支奪命箭,立僕。
蕭皇后看也不看身後,尖聲喝道:「我乃堂堂一國皇后,謝照膽敢欺我落勢!」
謝照策馬走出一步,抬頭正視蕭皇后面容,冷冷道:「你有什麼顏面敢自稱皇后?區區當年,不過是一名更衣女侍,以媚色侍奉父王,討巧做了昭儀。你一人殺盡後宮所有妃嬪,又杖斃我娘親,哄得父王開心,將後宮權宜收入自己手中。我流落在外多年,蒙受小童族人收留,才能保全了性命。否則,又有誰能在今日與你當庭對質,揭露你的種種醜行?」
昏沉沉的皇帝聽見謝照的所有言語,忍不住一陣咳嗽,指著他說道:「你,你長得很像朕的一名妃子……喚作什麼來著……陳萼平……陳妃是麼?」
謝照這才踞身馬上,扣手穩穩施了一禮,朗聲道:「陳妃正是兒臣的娘親,兒臣參見父王。」
皇帝細看謝照週身,一身戎裝,襯出俊挺少將的威武不凡之氣,便知道這個孩兒,是所有的皇子都無法比擬的人物。看他出手果決,說話擲地有聲,必定是經過冰霜雨雪的考驗,才能鑄造出這樣的風骨。
皇帝呼吸更加渾濁,老來認得一子,心底又喜又悲。他推推聶向晚肩膀,連聲道:「快,快,念討檄文,廢了這個妖婦……不能讓她再禍害朕的孩兒……」
聶向晚被迫上前一步,清了清喉嚨。剛才來得匆忙,她哪裡有時間去撰寫什麼討伐蕭皇后的檄文呢?況且兩軍對壘,貴在先機,又需要什麼文縐縐的言辭來聲令討伐,凝造本方的氣勢?但她轉臉看看謝照一雙透冷的眸子,正膠著在蕭皇后面容上,心想他所說的揭露蕭皇后醜行之話,或許有順天承命的作用,使他們的兵亂及救駕顯得合乎情理。
當下,她微一沉吟,就朗聲說道:「偽臨朝蕭氏者,人非賢淑,委實奸佞。昔日狐媚惑主,燕啄皇孫,傾軋妃嬪,善嫉不肯讓人;今朝踐祚帝位,穢亂春宮,殘害忠良,狎邪不惜名節……」
聶向晚一字一頓列數蕭皇后種種罪行,激得文臣附和,愴然淚下。就在一陣陣聲討漸趨高漲時,謝照抽箭搭弓,火速射出兩支奪命連環箭,如電光火石一般,取向蕭皇后面容。
蕭皇后本待傲然冷笑,睥睨眾生,卻不期然冷光驟至,立刻灌入她的額頭。倒地時,她的臉上甚至還帶了一抹惶恐。
「妖婦已死!天祐我大理文昌泰平!」久被欺侮的文臣大將歡呼震天,聲音繞過巍峨城頭,將喧鬧送進正門前的袁擇耳中。
袁擇猜測城內發生了變故,更加催促甲兵攻門。
聶無憂飛馬趕來,時機拿捏得正好。他先向皇帝請安,再轉身力勸眾臣離開這危急地方。前後兩番將官員臣民的性命放在心上,聶無憂的所作所為,已為聚攏人心打下堅實基礎。
若有老臣執意陪伴皇帝,聶無憂必定溫聲說道:「大人不必擔憂,我已調來騎兵營圍住偏殿,確保陛下安穩。」
再勸不動者,他便吩咐親信護住官員身旁,將他們推進塔樓躲藏,並從謝照身邊帶走了皇帝,簇擁著金龍旗而去。
無極門後樓前一旦清開了場地,聶向晚就帶人火速躍上城頭,引弓疾射,壓制三宗甲兵攻勢。
此時火油滾滾,晚風悲涼。
謝照揚手示意,重整騎兵陣型,喝令吹響軍號,率先衝出城門。
廝殺聲又起。
城頭上,箭如雨下,銀亮箭鏃專找甲兵衣束的軀體撲射,殺敵無數。有了嫻熟弓箭手壓陣,甲兵的前進就顯得難以為繼。城門之前,一身冷戾的謝照驍勇撲出,長槍勁掃,殺氣濃郁。他的身後,緊緊跟隨著虎狼騎兵,一彪人馬利劍般插入甲兵陣隊,銳氣直逼宗主眉心。
這一戰龍血玄黃,屍壘如山。黑煙沖天,遮蔽了伊闕月色。
謝照越戰越勇,挺槍策馬,逼退袁擇跑向皇宮城外。聶向晚害怕謝照有了閃失,忙背負弓箭,輕煙般遊走於皇宮城牆之上,尋找騎兵的前鋒軍。
聶無憂手持金龍旗縱馬疾奔,隨屬追趕不及,遠遠落在馬後。
閃躍的聶向晚看到他的身影,忙提氣喝問:「公子去哪裡?」
聶無憂驅馬跑遠,遙遙回道:「得陛下詔令,命禁軍守護皇宮正門,遣送百姓入宮躲避。」
聶向晚聽後心裡微微一喜,腳下並不停,一陣風掠上正門牆頭。
謝照戎裝依舊,果然在城外搦戰。以胡軍為主力的原石城騎兵圍在正門前,奮勇殺敵。
先前伏擊甲兵的禁軍被衝散了攻勢,分成幾營散落在城門內外。他們一直在浴血征戰,並不清楚皇宮內的變故。正在喊殺時,謝照帶兵趕到,衝進戰場,禁軍分不清敵我勢力,與騎兵混戰一團。
戰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即使謝照有安排,也提防不住禁軍孱弱的眼力。謝照轉身射出一支鳴鏑箭,爬上城牆的心腹會意,擂起了重重鼓聲。
鼓點急促如暴雨,節奏三兩不齊,似乎在傳達著風一樣的悲鳴。
禁軍騎將殺勢漸緩,忙揮旗招呼本部騎兵歸陣,大聲呼道:「聽本將號令,不得亂戰,不得脫離陣營!」
謝照已看到圍困的禁軍騎兵漸漸散開,眼底戾氣稍緩。
聶無憂也趕到了城頭之上,看見聶向晚躍立於垛口處,搶過繩索,將她的身子套住,死命拉了回來。
聶向晚本想反手還擊,回頭一看是聶無憂,忙撤了攻勢。
聶無憂急聲道:「謝郎起戰鼓傳令,已有對策破敵,你又何苦站在最前,讓自己成了一個靶子?」
「謝郎勢力孤弱,不可不防。」聶向晚運力震斷繩索,飛撲垛口,起箭射倒逼近謝照的甲兵。她的擔憂有一定緣由,只因禁軍分東西兩營,內中不乏有蕭皇后心腹,此時城前混戰,他們並未得到蕭皇后已死的消息,只怕過後消息傳來,他們心生仇恨,趁機在戰場上抹殺謝照。
聶無憂回道:「我盡快將陛下的詔令傳遞下去,言明陛下聖體安康,已統攝宮內大權。」
「好。」
城頭疾步跑上白金鎧甲的禁軍騎將,看見聶無憂手持金龍旗,三兩步趕上去,說道:「見過駙馬爺,情勢緊急,不容本將多禮。」
聶無憂抬手還禮。
騎將又問:「剛才那通鼓聲,似乎是很久以前禁軍營中的密傳語令,不知本將可曾聽錯?」
聶無憂忙道:「將軍沒有聽錯,城前搦戰的人便是二皇子謝照,他先前流落邊疆長達十年,此次為了援救宮廷危難,他特意帶兵趕回,助力將軍破敵。」
騎將抹去額上汗水,低歎道:「難得二殿下也懂得禁軍營的操練,若不是他擂鼓傳遞語令,本將險些將他當作敵人,夥同其他騎營殺了過去。」
聶無憂趁機簡短說清楚宮中的變故,指出皇帝尚存誅殺蕭皇后一事。
騎將一怔,清醒過來後匆匆跑下城頭,將皇帝的詔令及謝照的身份散播開去。
聶向晚站在垛口上,仔細看著底下的戰場。
聶無憂交付皇帝的旨意完畢,抽出東華寶劍,返身加入門前戰團,保護民眾撤退。
禁軍、甲兵、謝照騎兵鑲合在一起,廝殺不停。
得到聶無憂傳詔的騎將飛步走向禁軍營將領身邊,寥寥說了幾句。聶向晚眼力通達,看清兩名將領臉帶猶疑之色,當下就留了心。
謝照仍在城外苦戰,存留的禁軍營只拔出三萬人出去迎敵,其餘的人馬散成兩列,堵在正門後。
聶向晚從背囊中抽出特製的鳴鏑箭,搭弓張弦,傾盡內力發射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散落在空中,引得數萬騎兵抬頭張望。她趁機躍向城頭厥台飛簷上,喝問道:「為何不出戰?」
猶疑的騎將高坐馬上,冷聲反問:「你又是誰?敢來城前叫嚷?」
聶向晚高舉皇帝所贈與的紅寶石戒指,揚聲道:「陛下賜予我開國寶戒,便是助我號令軍士。將軍問我是誰,答案已在我手上!」
那名將領仍在冷笑:「小小一名女侍也敢前來發號施令——」話音未完,一支銀箭破空襲來,令他口舌一顫,險些掉下馬。等他避過第一箭,第二道銀光悄無聲息趕來,逕直釘入他的咽喉。
聶向晚還未收弓,將領屍身就帶著「令」字的尾音轟然倒地。
禁軍怒喝,聶向晚提聲說道:「諸位富貴均是陛下所給,今日怎能不替陛下分憂?三宗殘軍在前,諸位仍在猶疑不決,貽誤戰機,又豈是保護國土江山的男兒行徑?」她一指城頭颯颯迎風抖動的金龍旗,再道:「駙馬請出陛下麾下的軍旗,出示陛下的詔令,難道這些還有假的?諸位再不出戰,駙馬可將其視作為叛敵!」
底下一直觀看動靜的聶無憂只得提步上樓,持劍號令城門後的禁軍出戰,並說道:「但凡有猶疑者,殺無赦!」
禁軍少經變亂,臨陣換將令,很是舉棋不定。先有蕭皇后諭令,再有特使傳送皇帝詔令,廝殺半日又馳來謝照騎兵,短短數個時辰,竟然多次生變,他們秉持觀望態勢,已是洩露了軟弱之心。
聶無憂心底生狠,冷聲吩咐聶向晚:「殺頭領。」
聶向晚會意,張弓勁射蕭皇后心腹騎將,高超的箭術令人無可躲避,立斃兩名。
禁軍更加嘩然。
聶向晚喝道:「誰敢抗令?先過城頭這一關!」
此時,城外傳來潮浪般喊殺聲,戰鼓咚咚直響,震得牆頭金龍旗一陣獵獵飛揚。城內列陣的禁軍三三兩兩對看一眼,在殘存的將領舉劍喝令下,終於喊著殺字衝出大門。
聶無憂拉過一匹戰馬,衝向城外。聶向晚背負弓箭連忙趕上。
謝照騎軍圍困甲兵,所向披靡。
至戌時二刻,軍心潰散的三宗甲兵相繼被殲,餘下三萬人狼狽逃竄。謝照帶軍殺敵五萬,禁軍火拚十萬甲兵,傷亡人數不可計數。另有兩萬甲兵器械投降,被謝照喝令捆綁起來,驅趕到了伊闕原野上。
晚風瑟瑟,俘虜們低頭彎腰,隨著繩索的擺動向前慢慢走著。想是抵抗不了悲涼的命運,兩萬人竟然沒有一絲躁動,都沉默地走入夜色中。聶向晚站在城牆之上,看著蜿蜒行走的人龍,心底隱約浮現出一些不好的念頭。
她喚住正要縱馬離開的聶無憂:「公子可知謝郎怎樣處置俘虜?」
聶無憂勞累一日,吉服來不及換下,此時聽到聶向晚發問,便調轉馬頭,晚風掀起他的大紅衣襟,閃耀在城門下。「大約是如往常一樣罷。」
「若按往常的軍令處置,被抓俘虜應向東行,去海邊修築幕牆,可他們走的是西邊。」
聶無憂舉目一望,果然如此。他沉吟道:「或是謝郎另有安排……」
聶向晚躍下城門,拉住聶無憂的馬韁,仰頭說道:「東海戰情將起,若想抵擋華朝浮堡的襲擊,必須加高幕牆。一月前我們抓住的閻家軍,人數僅一萬,全部投放東海修築防禦,即使日夜不停,也趕不上兩月後華朝的進攻時間,如果加上這批甲兵俘虜做勞工,那結果便不一樣了。」
聶無憂一直看著聶向晚的臉容沒有應答,她直接看向他,才發現他的眸子裡帶了一層隱憂之情。
「公子在擔憂什麼?」
聶無憂淡淡道:「你說華朝兩月後即將進攻北理,我信。可東海防禦較薄弱,即使加高鞏固了幕牆,恐怕也擋不住浮堡的炮火攻擊。」
聶向晚想了想,從袖中掏出兩顆紫紅石,遞過去。「這是我從皇宮地底採到的石子,質地異常堅硬,據說做成城牆後,鉛彈打不破。」
聶無憂接過石子細細端詳,笑了笑:「我只聽說過北理開國之初四靈獸的故事,其中就有一個『翠鳥銜玉』,說是伊闕皇宮由玉石堆成,沒想到這竟然是真的。」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依然笑著說:「可是,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這個秘密?」
聶向晚內心斟酌一番,才開口說道:「我也是昨晚才得知。」
聶無憂搖頭:「你騙不了我。」
「公子為什麼這樣說?」
聶無憂支手杵在馬鞍上,俯低身子,逕直看著聶向晚的眼睛,讓她猝不及防也無處可避。他笑道:「依照你的性子,一旦瞭解到隱情後,必定是直接來找我,和我商量對策,但你只委派親信送消息給我,自己留在院子裡呆了一宿,不知在忙什麼,甚至忙到信中也沒提及過這些石子的功用。」
聶向晚暗暗歎氣,面上卻不聲張什麼。昨晚她被毒發的葉沉淵牽住了所有心神,哪有空閒去求證紫紅石的作用。待他熟睡之後,她才能好好推斷一番,決意大膽起用在海防上,然而,她依然沒有先行試驗紫紅石的時間。此刻匆匆一提,反而被聶無憂抓住了把柄。
聶向晚後退一步,淡淡笑了笑:「臨時起意,公子勿要怪責。」
聶無憂再深深看了她一眼,甩開馬鞭,紅雲一般飛馳而去。
聶向晚忙施展步法,飛躍回自己居住的院落,第一眼看到寢居暗淡無光、門鎖儼然的樣子,心下大安。查看無異樣痕跡後,她先清洗了身子,換上雪白衣衫,帶著一股浴後的清香走進廂房。
葉沉淵依然在沉睡,眉目澹淡如雪,不含一絲苦痛。模糊的銀月光輝滲落窗紙,灑了他一身。她坐在床邊摸了摸他的手指,觸到一抹冰涼,不禁又替他捂緊了被子。
她看著他的睡容許久,清淺呼吸,似乎怕驚醒了他,又似乎是想將他鐫刻到眼底深處,生生留下一點相思的影子,可作別後的寬慰。
還未分離,她已經在思念著別離。
葉沉淵歷經嚴苛教養,即使熟睡,模樣依然矜淡,沒有絲毫的瑕疵。她最後看了一眼,心裡想到,如果能這樣下去,未嘗不好。他若是醒來,又會變成一個可恨的人。
想歸想,他的周全還是要護住。她帶上寢居大門,搬來一張椅子坐在庭院中,獨自守著他的黑夜。
今日宮廷多生變故,此刻,沒有比他更重要的事。
夜半,宮廷街巷中人影晃動,值守禁軍縱馬來去,加強宵禁。
院子大門傳來敲擊聲,隨即聶無憂一身戎裝走進,雪亮的鎧甲映著他的眉目,生出一絲英氣。
聶向晚安坐不動,淡然道:「公子為了什麼前來?」
聶無憂揚手制止身後騎兵進院,不答反問:「卓王孫可是在你這裡?」
「公子想捉拿卓公子?」
「回答我。」
聶向晚徐徐起身,說道:「卓公子於我有恩,此刻染病,正在我廂房休息。公子若是要捉拿他,需出緣由。」
聶無憂淡淡道:「將他押到前線做人質,迫使葉沉淵退兵。若不成,直接殺掉,也可紊亂華朝軍心。」
「公子此舉非良策,想那葉沉淵,也不是受人轄制的人物。」
聶無憂淡淡一笑:「既然你不肯,那便算了。」說完後,他只是站著,並不走。
聶向晚看他笑得清淡的樣子,突然醒悟到,加上這次的突擊巡查,他已經試探了她兩次。只是他有所顧及,沒有直接衝進去傷她情面。即使他不知道卓王孫是由葉沉淵假扮的,依他心黑的想法,抓住卓王孫、處置卓王孫才是重中之重的事由。
她看他不走,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果然,聶無憂收了玩笑的神色,肅容道:「妹子老實告訴我,現今這個局勢,我還能相信謝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