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出宮

聽聶無憂話中有話,聶向晚忙問道:「公子在擔憂謝郎?」

聶無憂抖抖鎧甲上的冰露珠渣子,歎口氣:「謝郎的所作所為脫離了我們的計劃,大有直指朝廷的意向。」

「公子請直說,恕我愚笨,聽不懂公子的意思。」

聶無憂神色淡淡,低聲說了宮亂之後的事情,聶向晚仔細聽著,內心頗有些驚疑不定。依照謝飛叔叔在石城主持的盟約,她與謝照、蓋行遠等人當助聶無憂兵變成功,奪得大權,然後帶兵編入禁軍營,便於監督聶無憂的政務,決計不是自身站出來,手握重兵,對聶無憂的臨朝攝政之路形成強大的威脅。

只因現在的謝照,已經把持了禁軍的領兵權,扼住了整座伊闕皇城的命脈。

聶無憂道:「謝郎浴血廝殺一日,斬敵五萬,威名傳遍北理。禁軍騎將在戰役中折損大半,又被我們趁亂抹殺了幾名皇后的心腹,剩下來的,多是對朝廷忠貞的老將。謝郎本是正統皇裔出身,上了戰場又勇猛過人,只憑今日的原野戰,就已折服了東西兩營的禁軍。夜裡,謝郎將一眾老將請進自己的軍帳,一一與他們敬酒討要兵力,再出來時,已明令全營禁軍,由他統攝大權。他驅趕兩萬甲兵俘虜到原野土坡下,當著禁軍之面盡數坑殺,一來告祭戰死的軍人,二來在營前立威,沖天的煞氣逼得禁軍不敢反叛。連夜,他帶著四萬騎兵追趕潰逃的甲兵,在驛台又勝了一仗,由此降服了所有人,不需他約束什麼,整編的騎兵營也會盡力輔助他,聽他號令。」

聶向晚一字一句聽完,想了想,歎道:「謝郎的能力恐怕還不止如此。」而她和聶無憂,還過於低估了謝照的決心,以為他甘於屈居幕後,為他人打下一片帝業江山。

試想,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將軍,戎馬十載,歷經狄容、連城之戰,擁兵石城、沙台,大破閻家軍,平定伊闕戰亂,前後不過兩年。無論帶兵走向哪裡,旗下沒有一人叛亂,全數聽命於他,這種種軍績,已經表明了他的御人手段,必定是極為高強。

聶無憂淡淡一笑:「若是將他推上前線,倒是可以抵擋住葉沉淵的進攻。這兩人,都是一般的血腥,見了面,少不了一番惡鬥。」

聶向晚暗地扯了扯眉,不做聲張。聶無憂打的如意算盤,她懂,不外乎借謝照之力抵禦華朝的攻擊,但是,她最害怕的,往往就是謝照與葉沉淵的見面。

情與理,心意與手足,難以取捨。

聶向晚抑制心神,追問伊闕之外、三宗塢堡的軍情,聶無憂一一解答。

據回傳的戰報及哨兵的口信所講,今日公主大婚之時,三宗甲兵衝向伊闕起戰亂,風騰古府及其他兩座塢堡的軍力便弱化了。農奴首領桑麻公然起事,斬木為兵,搶先攻佔下風騰古府。此時,袁擇帶甲兵正在駙馬府中狙殺,卻不提防自家庭院起火。另外兩宗的塢堡也未倖免,有蓋飛及聶無憂親信坐鎮,與桑麻約好時辰後,他們振臂一呼,帶領所有農奴造反,直殺得駐守兵士丟盔棄甲,四處逃竄。

既然已攻佔三宗塢堡,有了退路之後,農奴們便彙集成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直奔伊闕而來。蓋飛虎氣凜凜走在隊列前方,滿身佩戴兵革,沿途加強防備。到戌時走到都城郊外,農奴軍正截上落敗逃亡的袁擇殘隊,廝殺一陣,他們徹底了結了袁擇性命,也親手終止了奴工的歷史。

蓋飛招呼桑麻,帶著農奴軍繼續朝前走,又遇上剛剛打勝仗的謝照騎兵營。蓋飛看見故人,自然心生歡喜,撒開馬腿衝向了軍營,纏住謝照大邀軍功。謝照看著驛台外站得密密麻麻的農奴軍,掂量出事情的緊急,撇下蓋飛,隻身來到桑麻陣前,與桑麻商談。

桑麻只問最為關注的一件事:「皇宮裡已經翻了天,不管是誰掌權,還能不能答應先前說過的話,把田地分給我們,讓我們有口飯吃?」

謝照笑道:「各位兄長不用心急,今日才平定叛亂,父王還來不及正式下詔,頒布實行農耕政令。如果信我,請各位兄長退回塢堡,靜待傳詔使者到來。如果擔心朝廷失信,兄長可後退十里,紮營駐兵,督促朝廷實行政令。」

桑麻看著謝照的眼睛,探究他的心思。謝照並不迴避,只是抬手施禮,再次溫聲勸告退兵。

就在謝照施過第二遍禮後,騎兵營門口的心腹一揮手,無聲下了命令。頓時,數萬騎兵卡嚓一聲齊齊拔出軍刀,閃耀出一片雪亮光芒。他們虎視眈眈對著黑潮一般的農奴軍,臉上沒有絲毫的懼色。反觀謝照,仍然站在最前,不改恭謙溫良的面容,仿似最為平常不過,正等著自家兄長做出抉擇。

當下,桑麻派步卒傳話下去,農奴軍後退十里,去馬道上紮營。如有厭煩行軍打仗的人,可先行回到塢堡待命。

眼見農奴軍分出三股之一的兵力退回了塢堡,謝照留下一萬人擋在驛台處,結成保護伊闕皇城的屏障,再帶走剩餘的三萬人,調轉馬頭走向皇宮。

聶無憂語聲淺淡地交付完所有事,一雙亮眼卻不停地逡巡著聶向晚寢居裡的那扇窗子,似乎是黑漆漆的夜色吸引住了他的注意。聶向晚站在庭院裡,背對門戶,看似無意,實則是擋住了他的去路。

院子外響起哨兵的馬蹄聲,正說著:「稟公子,有軍情回報。」聶無憂再也顧不上其他事,忙大步走向門外,問道:「是二殿下已經回宮了麼?」隨後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

聶向晚忙提升內力,捕捉院外的低聲細語,聽那哨兵說道:「二殿下帶著大批禁軍已經馳過無極門,向著陛下寢宮去了,二殿下沒有下馬解劍,值守宮掖的校尉也不敢阻攔。」

聶無憂語聲驚異:「難道他想兵諫?」說著,他利索地躍上白馬,一陣風衝向內宮。

現今的聶無憂身兼太常卿及右衛將軍,負責宮掖禁守事務,他再帶兵阻止謝照的逼近,顯得師出有名。他這一去,當是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若是謝照果真發動了兵諫,他所帶的一千人絕對不是謝照禁軍的對手。

大隊人馬喧鬧而去,留下一片冷清的庭院,除了門口兩名守兵淡淡的呼氣聲,其餘一切皆是寂靜。聶向晚廣開耳目,凝神聽著極遠處的動靜,似乎,並未發生任何衝突,也沒有任何車馬行進或者兵士吶喊的聲音。

深宮中也許在進行一場兵不刃血的爭鬥,權力的更迭、帝位的嬗變,每個人都有秘而不宣的野心,即使忠誠如謝照,也會臨場起意,奪了兵權。此時的聶向晚猜測不了謝照在想什麼,但她篤信,他不會做出違背謝飛叔叔意願並損害謝族的事情。更何況,聶無憂想要坐擁江山,就必須有足夠的能力化解這場危機。

聶向晚在內心權衡半天,察覺到聶無憂與謝照才是真正棋逢對手。看今日一戰,聶無憂頻頻收聚人心,謝照浴血收繳兵權,各自達到了目的。趁著宮亂,聶無憂斬殺大皇子以絕後患,謝照射殺蕭皇后及國師以儆傚尤,兩人打著「清君側、肅宮廷」的旗號,不著痕跡地掃清了前進的路途。

聶向晚走進廂房燃燈寫信,告訴謝飛宮中發生的諸事,提及卓王孫身上時,她苦想半天,終究一泯心思,說出他就是葉沉淵所扮的秘密。一是因為在內中種種細節上不易圓謊,二是因為倘若為了私情耽誤大事,她自問沒有任何信心再面對族叔。

她走到窗下,用鐵哨聲喚來灰雁,將書信送了出去。目送灰雁飛上夜空,沒有遭遇到伏擊後,她才回頭看著院子大門,說道:「進來吧。」

幾名身穿白衣的巫祝抱住雙臂,抖抖瑟瑟走了進來。

聶向晚先用溫言良語替他們壓驚,再問發生了什麼事。巫祝隊長與聶向晚是故交,先前刺殺特使卓王孫時,就多次栽在她手上。今晚,他卻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來。

隊長說,宮中發生動亂,國師已死,蒙府滿門遭劫,府裡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謝照吩咐禁軍包圍堂教,將一眾白衣巫祝捆綁起來,押解東海修築幕牆。凡是抗拒者立刻斬殺,沒有絲毫商討餘地。隊長及其餘幾名巫祝趁亂逃脫開來,見宮中四處跑動騎兵,心底害怕不過,就來投靠聶向晚。

「小童姑娘,二殿下是你帶回的人,你行行好,去勸勸他吧。」那名白衣隊長說著說著,忍不住帶著隨眾跪了下來,「二殿下已經殺了皇后、國師,又殺了幾萬甲兵,身上沾的殺氣太重了,我們就怕白衣教眾修完幕牆後,也會被二殿下順手殺掉。」

聶向晚忙扶起隊長的身子,低聲說道:「你們別慌,我先送你們出城,安全後,我自然會去拜見二殿下。二殿下平時為人良善,不到萬不得已,他決計不會坑殺無辜教眾。」

隊長抹著眼淚起身,聶向晚安撫完畢後,交付他諸多事宜。隨後,他帶著隨眾去旁邊的特使府邸廢墟前等待。

廂房外間燃著一盞燈,葉沉淵在寢室內安睡如故,素淡的光輝滲落進來,讓走近床邊的聶向晚看清了他的臉。歲月優待於他,未曾蒼老他的容顏,只是讓霜華漸染,冷清了他的眉眼。

聶向晚躊躇一下,低聲喚道:「殿下,該起身了。」

葉沉淵呼吸淺淡,幾不可聞,睡得依然恬靜。

聶向晚又喚兩聲,葉沉淵容貌淡然,似乎沉溺在平緩的睡夢中,再也不願醒來。她躬身侯在一旁,說道:「得罪了。」一邊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沒有動,睡得平穩。

她收回手,有些無奈。如果他不醒,她總不能一直這樣推搡下去吧。

「殿下……殿下……」聶向晚抑住心急,依然輕聲喚著。看到他的眉頭似乎蹙了下,隱隱帶些不耐後,她暗歎一口氣,將他的手掌從被子裡抓出來,扯了扯。

「殿下,外面兵荒馬亂,再留在這裡恐怕不安全。」

葉沉淵動也未動,她順勢拈住他的指尖,送到眼前查看。稍稍出力一掐,他的手指便浮現出一層紫色的經絡,與常人不一樣。中過桃花障及沙毒的她自然知道,這是毒素擴散的徵兆,若再不解毒,必然像十年前的她一樣,毒氣向心脈遊走,即使用內力壓制,也不會多活幾年。

他中毒之後便來找她,罔顧自身安危。他不急,她看著卻有些急。

當下,她再也顧不上禮防,握住他的手說道:「殿下出宮之後,應早些找到卓公子配置解藥。」頓了頓,她又想著補上一句:「殿下如果突然薨歿了,華朝邊防缺乏有力控制,過早打過來,對北理也不利。」

言及至此,葉沉淵依然沒有動靜,眉眼皆冷清。

聶向晚再下狠話,逼他清醒:「當然,殿下如果要歿,千萬不可歿在北理地盤上,這樣極不好。」

該說的都說完了,無奈葉沉淵安睡不動,聶向晚頗有些無計可施。她看了一會他的臉,最後輕聲喚道:「阿潛,你身子太沉,我實在是抱不動,你快起來吧。」

葉沉淵在淡淡的風聲月色中睜開眼睛,說道:「還沒到晨起時間,你就這樣喚醒我,十分要不得。」他徐徐起身,被子滑落胸腹間,露出光潔的寢衣領口。

聶向晚避了避身子,問道:「難道殿下聽不見剛才院外的動靜?」

「很吵是麼?」

「是的。」

葉沉淵淡淡道:「我以為又是你繞著我的寢宮吵鬧,想闖進來纏住我打石子,睡夢中不甚在意。」

聶向晚聽他提及太子府往事,抿嘴不答,耳廓卻升起一點淺紅。他仔細看了看,說道:「居然知道羞愧,實在難得。」

「殿下請更衣。」

「諸多彪炳往事,你是記不起來麼?」

「中衣及外袍在案盤裡,均是白衣教的衣物,委屈殿下將就一次。」

葉沉淵坐在床邊再沒有動,聶向晚見狀,拉他起來,又低下眼睛幫他整理窄衫,示意他繼續穿衣。

葉沉淵道:「你喜歡到處遊蕩,穿著我的外袍扮鬼嚇人,嚇不住人就去揪住頭髮鬍子,迫得人家躲避。人家讓你,你得寸進尺,闖進屋將看中的稀奇玩意抓來,堆在糯米身邊。糯米不懂事,咬壞了我的縹緗書袋,你卻學著糯米爬來爬去,在侍從前丟盡了我的臉。」

聶向晚招架不住,低聲道:「往事不提也罷,殿下盡快洗漱,趁天明前出宮。」

葉沉淵伸直手臂,她會意過來,替他穿好中衣。他溫和說道:「隨我回去,想做什麼都依你。」

聶向晚不語。他再說道:「壞事做了這麼多,就想一走了之?」

聶向晚熟知他的話語一向避重就輕,不與他爭辯,以免落入他的口舌陷阱。他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意圖,趁她在胸前整理衣襟時,對著她的臉笑了笑:「梅花折了枝,鞦韆散了架,就連我放在書房裡的貢品玉章,也被你砸斷了一個角。」

聶向晚抽緊衣帶,三兩步走開,拿來熱水、毛巾、浸汁等物,放置在桌上,再退避到院子裡。她等了一刻,卻不見葉沉淵出來。走進去,發覺他已經洗漱完畢,手裡卻拎著那件白衣教的外袍,左右端詳,似乎在區分著前後衣襟。

聶向晚無奈,再次替他穿好所有的衣物,道聲得罪,將風帽拉上,遮住了他的一半臉容。

葉沉淵露出的半截眼睛裡滿是笑意。

她卻沒有他那般輕鬆,不斷催促他快走。他慢慢跟在後,素白袍子套在他的身架上,鐫刻出一股清貴風骨,在一眾白衣巫祝中猶如鶴立當群,顯得突出。她回頭一看,擔心不易糊弄過去,就低聲說:「殿下稍稍低下頭,可以麼?」

葉沉淵清淡說道:「天黑路長,低頭不易行走。」

聶向晚請其餘的巫祝徐步向前,走向皇宮正門,自己走在葉沉淵身邊,牽住了他的手。「由我來指引殿下如何行走,成麼?」她壓低聲音,突然出力握住了他的手指。

葉沉淵對於指尖傳來的力道絲毫不在意,挑起嘴角,只稍稍低了低眉。天生的傲骨使然,他不會在任何人面前低下頭,無論是何種處境。

聶向晚懂他,沒有多做堅持,憑借北理皇帝先前賜予她的紅寶石戒指,帶著一眾白衣人離開皇宮。凡是遇見盤查,她必然巧妙應答。一行人走到首府伊闕外街時,天色熹微,仍可看見躲避戰火的民眾四處穿插,百般呼喚著親人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