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安頓

卯時三刻,天未破曉,戰亂已平,殘留的煙塵還漂浮在街道上。白衣教眾得到聶向晚所贈的錢財,各自散去。民眾匆匆往來,尋找失散的親友,對樹下站立的兩道人影不甚在意。

聶向晚踮起腳,替葉沉淵取下遮蔽了容貌的風帽,說道:「趁現在城門還未封鎖,殿下盡早出城,離開理國。」

葉沉淵站著不動:「你要攆我走?」

聶向晚只催促:「快走吧。」

葉沉淵穿著雪白外袍,拂開垂在肩頭的枝條露水,週身落得纖塵不染。他的意態過於冷淡,甚至帶了些閒適的味道,又充耳不聞催促的話,急得聶向晚蹙起眉。

她先延請,他不語。她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沒拉動,再使出五成力去拉,他寧願忍受手腕處的疼痛,也不願意動。他已是中毒,若使蠻力,恐怕他不能承受。看他膚色蒼白,她稍微躊躇下,只好轉到他身後,抵上雙掌,向他背部渡上一陣氣息,暖和著他的身子,也推動他朝前走。

葉沉淵運力牽引氣息流轉,將它全數導入地下,腳底仿似生了根一般,動也不動。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笑了笑,任由她在背後使力。

聶向晚輕輕撤了掌力,走到他身前說道:「殿下是聰明人,應當知道若是不出城,留在這裡必定會有危險。」

「知道。」

「兩國即將爭戰,北理宮廷正值變亂,還未全然做好迎戰準備,那麼,目前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扣住殿下做人質,迫使鎮守邊防的封少卿退軍。」

葉沉淵掏出雪帕,擦去她額上的汗水,漫不經心地說:「隨你處置。」

聶向晚後退兩步,淡淡道:「我不希望這場爭戰,是由我親手來對付殿下。殿下若能退兵,與北理和平共處,最好不過。殿下如果執意要攻打過來,我必定帶著弓箭手站在最前,與殿下決一死戰。」

葉沉淵突然臉一冷,伸手抓住了她那垂在絹帽外的小辮,用力一拉,將她帶向自己胸前。「過來說話!」

聶向晚吃痛,正要反抗,瞥見他的臉色,改變了動作。她摀住髮根,一路順從地被他拉到胸前站定,不動了。

葉沉淵抓著她的小辮不放,繼續替她擦乾汗,冷冷說道:「你不用退得那麼遠,記住,我能容忍你對我做過的一切事,唯獨不准你生出一點疏遠的心思。」

聶向晚失笑:「我談國事,殿下卻能繞到我身上來,果然是難以講通道理。我想殿下要麼是早有準備,知道這場仗怎樣打,要麼是故意避重就輕,不回答我的問題。」葉沉淵沒有應答,她執著於心中的疑問,又道:「我記得殿下曾說過,要送我一份大禮,我好生等了一日,卻沒等到任何與我有關的變故……不知殿下所說的大禮,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時候未到。」葉沉淵簡短答道。

聶向晚微微一笑:「說了等於沒說,果然是殿下的脾氣。我說殿下又聽不進,主張實在是難以達成一致。」她不想再費唇舌,暗地拽了拽髮辮,沒拽回來,抬頭一看,發覺他仍然凝目盯著她,神情冷淡,便有意軟和了語氣:「知道了,知道了,我信你,你放手吧。」

「信我什麼?」

「時候未到。」

葉沉淵稍稍用力,揪得聶向晚髮根生痛。

她絲絲吐口氣,含糊道:「那便是先前……先前那一句。」

「哪一句?」

「不准生出疏遠之心。」

葉沉淵果然放開了聶向晚的小辮。聶向晚連忙掠開幾步,退得兩丈遠,遙遙說道:「殿下保重,我回宮了。」她轉身就走,身後的葉沉淵喚住了她:「你將我一人丟在這裡?」

聶向晚回道:「我已經提醒殿下自身的處境,又將殿下帶出宮,避免戰亂迫害,可謂是仁至義盡。殿下來去自由,卻執意不走,之後若是發生種種遭遇,可不能怨我心狠。」她垂袖前行,袖角揚起一絲風聲,身後沒有傳來任何動靜。

戰火煙塵逐漸散去,露出了霧濛濛的天空。

走過外街,聶向晚忍不住回頭一看,不期然發現葉沉淵跟在後,白袍落落,穿過煙霧,不染任何塵雜,如同世外仙人。他是一派閒適,她卻不能再將他帶回宮中。

「殿下當真聽不懂我的話?」聶向晚轉身問道。

她已挑明所有話,緊接著會發生什麼事,以他的聰慧,應當猜得出。即使她不忍心趁他毒發,扣住他做人質,但是聶派中人一旦得知他就在伊闕城裡,必定是圍困住他,想辦法捉拿他,將他作為質子遣送去邊境。

然而,他又是怎樣應付的?

葉沉淵淡淡道:「我既然敢來,自然有辦法應對所有變故。」

聶向晚一怔:「如此看來,是我多心了。」轉身再走。

伊闕城內雲霧淡淡,槐葉撒落街石,被碌碌遠去的車輪碾碎。在戰亂中得以保全的店舖,挑出一道道旗幌子,打算重新開張。

聶向晚頓步,聞到一抹熟悉的衣染清香從身後傳來,忍不住說道:「這條街道直通皇宮外城,殿下打算一路跟著我,再回去受困麼?」

葉沉淵不回答,站在她身邊,看了看前方,突然道:「這條街白石鋪地,烏木鎮邪,似乎是北理有名的素食齋坊?」

「是的。」

「我正好肚餓,還未吃過早膳,不如同去。」

聶向晚耐著性子答道:「我是回宮,並非像殿下這般悠閒,外出食用早膳。」

「自我回別院,只吃過一碗湯食,裡面還被你下了一包迷香。」

聶向晚轉頭不語。他又說:「味道十分怪異。」

她抬腳又要走,他冷冷說道:「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抬眼看他:「殿下想怎樣?」

他依然冷淡:「我在北理舉目無親,只能仰仗你。」

「仰仗我什麼?」

「我住在哪裡,吃些什麼,睡得是否安穩,你作為東道,怎能不關心?」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的週身,答道:「殿下向來強盛有力,用各種妙法應對突起變故,日常所需想必也在妙法之內,哪裡需要仰仗於我的能力?」

一滴露水隨風擺落,葉沉淵聽聞這細微動靜,揚袖輕輕一扇,將水珠扇開。他冷臉看著聶向晚,不再說話,聶向晚與他對望一刻,敗下陣來,歎道:「好吧,請殿下隨我來。」

兩人並肩走到喧鬧處,她便以「公子」相稱,不願引起他人注意。

齋坊外人流如潮,各自行色匆匆。老闆重新開張,聽說國師已死,再也不能照拂這條街後,本是愁眉苦臉,卻沒想到來了一單大生意。

聶向晚重金聘請齋坊師傅做了一桌素食,堆在葉沉淵面前。見他不緊不慢食用,她便走到一旁,與老闆商議日後的餐食,訂下了一月的單子。

葉沉淵安靜進食,舉止斯文,兩耳不聞其他事。待他吃完後,聶向晚問道:「公子可滿意?」

「嗯。」

「那便好。」

葉沉淵起身朝外走去,逕直前行,白衣背影寥落,猶如一株玉樹融入街景中。聶向晚看著他清減了一些的身形,慢慢跟了上去。

「公子去哪裡?」

葉沉淵淡淡回道:「我的氣力有些不濟,需找個雅致的地方休息下。」

聶向晚跟在他身後,一路來到一處外形風雅古樸的庭院前,抬頭一看,牌匾上寫著「翠怡坊」三個大字。她沉臉說道:「公子找風雅場所倒是熟門熟路。」

葉沉淵回頭說道:「這所藝館極有華朝文華風格,又聽聞教導的伶人能歌善舞,具備他人所不能的本領,我自然要來試一試。」

聶向晚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皺眉看了看透過影壁露出來的一截紅綃綠帳,兀自問道:「公子當真要進去?」

葉沉淵笑了笑:「當初你摸進南風館找少源,我可是沒有半分阻攔。」

聶向晚鬆開他的衣袖,含恨道:「那便請公子好好享樂,我一個時辰後再來接公子。」

葉沉淵舉步走向石階,有小廝迎上,躬身請他邁入中庭。聶向晚站在門外,一直看著葉沉淵的身影隱沒不見了,才轉頭走向外街,找到一名想逃難的商人,購買下他的庭院。她拿著笤帚清掃前院,處置好一切,雇了車伕趕車去翠怡坊,前後剛好一個時辰。

小廝通傳:「公子留在閣子裡休息,不願出來。」

聶向晚揚眉道:「我只付了一個時辰的茶點金,這多出的工夫,可是沒人付銀子的。既然時辰到了,小哥不如行個好,將公子攆出來吧?」

小廝嗤笑道:「那位公子出手打點的銀子,比你不知闊綽多少,還用得著你來請他?再說了,我敢攆財神爺嗎?這兵荒馬亂的,大清早就碰上一個,嘿,好好待著他還來不及哩!」說完,他將擦拭門柱的手巾朝肩膀上一搭,走了。

聶向晚低頭看看自身的衣飾裝扮,發覺氣勢不差於人,理好衣襟,也抬腳走進翠怡坊。她徑直闖到館主的房裡,在桌上一字擺開宮中腰牌、皇帝所賜予的開國寶戒等物,對館主言辭恐嚇了一番。館主冷眼看著她,直到聽見她提出聘請館裡的美人去私宅陪侍名貴公子時,臉色才有些異樣。

「姑娘是說,只請美人過府遊玩,並不是找她們的晦氣?」

聶向晚奇道:「館主難道聽不懂麼?」她又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館主若是要我贖出她們,我也有足夠的銀子賠付給你。只要服侍好了公子,我另有重賞。」

館主錯愕至極,半天沒有合攏嘴。

聶向晚與館主簽書立約,耳邊聽到館主歎了一句:「這倒是公子沒有想到的。」她依然不以為意,收拾好隨身所帶的物品,走向香茗閣。

葉沉淵正端坐在桌案後,神色恬淡,看著兩名精緻妝容的美人跪在毛毯上演示古法煎茶。白瓷甌、紅爐炭、麴塵碎、花沫沸,一切茶道如前人所品鑒的那樣,閣子裡充盈著清香。

聶向晚走到一旁侍立,低聲道:「公子看也看了,樂也樂了,隨我回去吧。」

葉沉淵抬頭看她一眼:「如此風雅之事,卻被你說得粗俗不堪。」轉眼不再看她。

聶向晚笑道:「我已替你尋了一處宅子,配置了諸多美人,回去再看,想必風味更加高雅。」

葉沉淵端坐不動,聶向晚細心看了看美人煎茶的步驟,嘖嘖嘴說道:「水湯沸騰,需先加少量砂糖調和味道……錯了!我是說挑入食鹽,不是砂糖……姑娘你拿著竹夾攪動下水渦,別站著不動……又錯了!茶湯奔濤濺沫之時,要舀回一勺沸水,飄散湯花浮沫香氣……」

最終,葉沉淵被聶向晚吵得沒法,只能拂袖而起,先離開了閣子。聶向晚路過侍茶的美人身邊時,仔細端詳著其中一名的面容,恍然覺得眼熟。她跟在葉沉淵身後下了樓梯,費力思索一下,認出那人便是曾入宮進獻脂粉的胭脂婆。

原來這裡是謝顏先前傳遞消息的地方。

看出翠怡坊的隱秘後,聶向晚沒有聲張什麼,一路猜想葉沉淵來此地的目的,不小心撞到他的後背上。她抬頭看到他已經站在馬車旁,卻不上去,問道:「怎麼了?」

葉沉淵看著她蹭紅的鼻尖,揚手指了指北端巍峨的萬象樓,說道:「我想登樓。」

聶向晚摸摸鼻子,哂道:「這兵荒馬亂的,殿下還有閒情去登樓。別說我們進不了宮,就是進了宮,也接近不了重兵把守的萬象樓。」

葉沉淵神色淡淡,道:「聶無憂派兵鎮守萬象樓,怕是有登頂祭告天地的氣勢。」

聶向晚將話岔開:「殿下上車吧,我送殿下回去。」

葉沉淵依然把話說完:「汴陵鎖星樓、越州烏衣台、伊闕萬象樓是三處最高的地方,登頂之後,才能領略別人體會不到的壯闊之景。我走上烏衣台一千級石階時,謝族已經殘破,我只後悔,沒有早些趕到烏衣台,使你的族人,使烏衣台免於戰火。」

聽到謝族覆滅往事,聶向晚臉色陰沉了不少。「哦?以殿下之見,該又如何讓謝族免受戰火摧殘?」她反唇相譏,「全線攻打南翎的人,不就是殿下嗎?」

葉沉淵抬手摸摸她的臉,低聲道:「別生氣,聽我說完。」

聶向晚抿嘴退後兩步,眉色帶了些不耐的冷意。葉沉淵如影子一般趕上,又貼在她的身旁。「我若是當朝國君,只會修書給你的君主,命他臣服於華朝,削減各方面禮制,做華朝的子民。」

「這樣就能避免爭戰,保全謝族?」

「我只要你。」葉沉淵目不轉睛地看著聶向晚的眉眼,無知無覺地說著,「沒有你的南翎,對我來說,只是一座空城,留不留它無關緊要。」

聶向晚掀唇冷笑:「依照殿下這般說辭,若我在南翎,殿下就不會發兵打過來?」

葉沉淵再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既然我的作用如此重要,那我好好守住北理,殿下也必然不會發兵吧?」

看她橫眉冷目的模樣,葉沉淵卻忍不住親了親她的臉,低聲說:「你將我的話帶回給北理皇帝,他自然知道怎麼做。」

聶向晚陪著葉沉淵遊玩半日,言談之間盡量不涉及要事,就是知道他避重就輕的心性。她很是懊惱多費了唇舌,當即拉住他的手腕,將他推上車,揚聲吩咐車伕:「送公子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