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闕原野之上,密密麻麻排滿馬隊,分左右兩方站定。烏爾特族手持松油火把,嘴裡大聲呼喝,嚷叫著旁人聽不懂的言語。流民受驚,惶急退向兩邊的草坡,窩在低窪處瑟瑟發抖。謝照策馬站在禁軍營最前,吩咐下屬分出一隊人,暗助流民撤退。聶重駐與蓋行遠穿戴好甲冑,領兵列隊,護在謝照兩側。
夜幕下的局勢一度劍拔弩張,然而令人驚異的是,烏爾特族只投擲火把砸向流民的帳篷,引得烈火茲茲燃燒,間或爆發出一兩陣嘲笑,除此外,沒有多餘的動作。
謝照久經沙場,冷眼旁觀一切,不為之所惑。身後禁軍按捺不住,躍躍欲試,引發起一點騷亂,他便揚手制止,說道:「全軍紮緊陣腳,不得亂動。」
烏爾特族吵嚷繼續,提刀指向遠處的伊闕城正門,雜聲說著什麼。
城門上豎著金龍旗,領監國之職的聶無憂便站在旗下。他縱目遠眺一會,回頭對著謝飛說道:「烏爾特族剛衝殺一陣,踏亂流民的帳篷後就折了回去,再也按兵不動,這是什麼道理?」
謝飛瞇眼看了全局的烏爾特族離奇戰法,聽到聶無憂發問,攏袖回道:「域外番邦打仗素來不講究陣法,全靠輕騎衝突。他們看得出謝郎的厲害,又被堵住了路,所以乾脆就不動作,只叫罵了。」
聶無憂看著鎧甲齊整的禁軍營,目露讚賞之色。
晚風吹過,翻出泥土中的血腥氣,濃味直衝天空。幾日前,這片土地上剛剛浴過一場血戰,眾多收拾不及的屍骨暴露在外,被草坡上的火把一映,拉出嶙峋的影子。
聶無憂轉眼看到一點白色聚集處,便知是屍骸曝露在野,不由得重重一歎:「國都經受了太多的殺戮,流民始終不得安生,今晚這場爭戰,不知又要添上幾多冤魂。」
謝飛縱閱古今,歷經國破族亡的傷痛,心境煉得越發堅定。不同於聶無憂的悲憫,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日後的長遠發展上。
「駙馬爺勿憂,歷代新興之國都少不得沙場上的殺戮,踏著纍纍屍骨走出來的國君,想必也要多體恤民眾一些,因為他們懂得開創帝業的艱辛。我看駙馬爺悲憫,正是我朝民眾之福,只求今晚過後,駙馬爺抓緊時機調兵,來鞏固邊防,給子民張開更加堅強的臂膀。」
聶無憂重重點頭,道:「先生說出了我的心裡話。」
草坡上的火把茲茲作響,又引起一番騷動。一名哨兵騎馬馱著通曉烏爾特族及北理兩方語言的流民回來,向城頭的聶無憂稟告了軍情:烏爾特族要求面見太子沉淵,不答應便放火殺人。
聶無憂聽後,淡淡說道:「那些大鬍子兵,是想脅迫我放出太子沉淵麼?」
謝飛接道:「那葉沉淵猜得到他的處境,先發制人,引來烏族兵圍堵伊闕,有這般心思的人,已是不易控制。駙馬爺不如索性些,放他出城,我們偕著謝郎守在後,一旦看到情勢不對,直接衝殺過去,與他們硬拚。」
聶無憂失笑:「先生倒是剛烈性子——不過我信小童,她一定會有方法解開伊闕之圍。」
正說著,值守兵通報,太子沉淵帶聶向晚上城樓。
金龍旗在晚風中嘩然拂響,散成一片黃雲,遮住了葉沉淵穩步上樓的身形。他穿著玄色衣袍,眉眼如同墨玉裁過,顯得深邃。沒了翠羽儀仗在旁,週身的威儀不曾減少一分。
聶向晚手持蝕陽跟在後,遠眺原野上的動靜。
葉沉淵徑直走過聶無憂及謝飛身前,在城頭正中站定,不說一句話。他的禮服采色凜然,在一眾蒼黃的燈綵下,深沉得奪目,那一片浮雲般的金龍旗,仿似又成了他的陪襯。
聶向晚走近聶無憂身旁,輕聲問:「公子如何處置他?可要我喚一名烏爾特人過來,與他商議一下?」
聶無憂搖頭,轉述了先前烏爾特族的要求,並低聲道:「恐怕只能送他出城。」
聶向晚皺眉不語,謝飛看著她的模樣,冷聲說了兩句:「難道你還想留著他不成?這樣的男人,遲早是個禍害……」
聶無憂忽然笑著將謝飛拉走,然後才走回來,說道:「不管你有什麼決定,我都信你,別聽謝叔的氣話。」
聶向晚淡淡道:「叔叔見著他就生氣,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怕,一旦放他出城,便難以再請他回來。」
聶無憂歎道:「我知道。我又何嘗不想扣住他,脅迫他做第二回質子,在邊境之爭中逼得華朝退兵?至於以前那些他折磨過我的手段,唉,國難當頭下,提也不用提了。現在軍情緊急,
謝郎即使驍勇,也難擋十萬烏族兵,所以我想,先度過這關再說吧。」
聶向晚躬身由衷施了個禮,道:「公子能有這般心胸,可見已有一國之君的擔當。既然公子下了令,那我便送他出城。」
餘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心中的隱秘也讓她羞於說出口。聶無憂如此大方地放走葉沉淵,沒有一絲羞辱或者折磨的意圖,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既然見葉沉淵完好走向盟軍,再也不需她的看護,那便讓她大鬆一口氣,算是瞭解一樁心事。
城門大開,哨兵馬一陣風跑向陣營前列,傳達了聶無憂的口諭。蓋行遠虎目一聚,回頭看著重重鎧甲槍林後徐步走來的人影,為他的膽氣讚賞,將手一招,喝道:「西營聽令,下馬列隊,送太子沉淵出城!」
謝照穩踞馬上,在嘴邊掀起一絲冷淡的笑容,帶著東營禁軍並不動。
蓋行遠翻身下馬,西營禁軍效仿他法,潮水般朝後退開一步,讓出了一條通往草坡的大道。東營仍是扣馬佇立,齊齊持槍指地,銀亮槍尖像是下了一片雪,用森然的光芒割裂了夜色。葉沉淵垂袖走過那一道道寒冷的銀槍前,神色自若,只當萬千光芒為他照亮。身後聶向晚止步於城門前,看著他走向銀鎧森森的軍陣中。
葉沉淵的後背仿似長了眼睛,一旦聽到她沒有跟上來,他便停了腳步,喚道:「過來。」
聶向晚委派一名騎兵手捧蝕陽跟隨,但是葉沉淵並不走。
謝照先前就答應過聶向晚,不再懷疑她的動機,聽到身後有異變,只靜寂抬手,阻止東營禁軍圍聚過去。
城頭聶無憂在喚:「妹子隨太子走一趟,早些處置好烏族兵。」
聶向晚無奈隨行。
經過陣前時,蓋行遠朝葉沉淵扣手說道:「今日下馬,已償還殿下連城鎮借兵之恩,再有相見時,必定對殿下不留情面,望殿下考慮東海浮堡之行。」
葉沉淵冷淡一笑,起步越過他,吝於說一句話。
草坡上另有一番光景,熱鬧異常。
烏爾特族親王喝著皮壺裡的奶酥茶,突然看到雪亮的北理軍營前分出一條道,讓出兩個人影來,忙抹去鬍子上的奶沫,吹了聲口哨。
頓時,嬉鬧聲逐漸平息下去,隨之而起的,便是一柄柄舉得高昂的火把。親王拋開皮壺,下馬朝前迎上幾步,手按左肩,屈膝行了一禮:「太子殿下好。」
雖然他的中原話說得十分生硬,粗獷骨子裡透出的恭順之意倒不是假的。其餘的烏族人紛紛下馬,學著親王的樣子向葉沉淵行禮,原野上立刻低下十萬之眾的頭顱,朝著一個方向臣服。
葉沉淵禮服加身,不帶一兵一卒,已顯露了華朝太子的威儀。遠處的蓋行遠看到動靜,回頭與主將聶重駐對了個眼,低聲道:「沒想到太子沉淵如此有積威,還能迫得域外的異族人禮讓三分。」
不僅蓋行遠是這樣想,站在葉沉淵之後的聶向晚也在遲疑,只是她比常人沉得住氣,不易露出異樣神色。
葉沉淵長身靜立,淡淡頷首道:「有勞親王出兵。」
親王摸摸鬍子,哈哈一笑,說起了烏族語。葉沉淵與他熟練應對,都是聶向晚聽不懂的詞兒,她回想著在烏干湖冰原上學到的話,連估帶猜,大致猜出他們在各自寒暄,說了說別離後的經歷。
忽聽到葉沉淵冷淡喚了一聲:「你過來。」她便背手握住蝕陽,躬身朝親王施了一禮。
親王的眼睛上上下下瞟了她兩遍。
葉沉淵道:「這是內子。」
親王哈哈笑著:「原來是太子夫人,很好,很好。」
聶向晚笑了笑,感覺很不好。因為原野上的烏族兵都舉著火把傾身向前,爭先恐後瞧著她長得是何模樣。葉沉淵轉頭看了看她,說道:「不習慣麼?喝完這杯奶酥茶便能散了。」
親王仿似極為善解人意,應聲遞出一個托盤,上面擺著一杯奶香四溢的茶,散發淡淡桂花氣。
聶向晚抿嘴不動。
葉沉淵淡淡道:「胭脂婆的手藝便是從烏族學來,早先伺候你幾回,你偏生起疑,不肯喝。」
大鬍子親王也在勸:「來,來,見面喝杯茶……」
葉沉淵負手一旁,依然淡然:「這是烏族禮儀。」
親王哈哈笑著,將茶杯塞到聶向晚手上。聶向晚拾杯聞了聞,見無異樣,幾口喝下。一股香甜直衝心底,很快,她發現樹梢上那抹昏黃的月亮變成了兩道影子。
她搖搖晃晃看著葉沉淵:「茶裡果真有酒?」
葉沉淵笑道:「奶酥茶不放醇厚酒果,哪能拂散出持久香氣。」
聶向晚竭力抱頭保持清醒,葉沉淵不再看她,用烏族語說道:「多謝親王成全,日後必助親王收復烏干湖。」
親王大喜,呼喝著族兵趕出先前置辦好的華美馬車。眾目睽睽之下,葉沉淵蓄力抱起聶向晚,將她放置在車座裡。一行人仿似看不見北理全軍營驚異的眼光,調轉馬頭走向來路,離開了原野。
聶向晚隨著馬車行進搖晃一陣,眼底倦得打顫。她想極力說出幾句話,無奈咕咚一聲,一頭栽向了葉沉淵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