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歸程

原野上,蓋行遠與聶重駐面面相覷,他們帶兵列陣,本是打算抵擋烏爾特族的衝殺,保衛身後皇城。誰料烏爾特族擁簇著葉沉淵轉頭就走,像是一陣風般乾脆,不僅沒有覬覦皇城領土之意,甚至是三三兩兩縱馬跑開,來不及帶上任何戰利品。

城頭的聶無憂回過味來,啐道:「這個葉沉淵,興師動眾的,原來只是做個樣子。」

聶派人向來沒有猜中葉沉淵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他已許諾烏爾特族,將烏干湖劃入了烏爾特族的地盤裡,仿似域外這片土地已受他轄制。

只有策馬佇立不去的謝照,無奈目送馬車走遠,淡淡斂眉,隱約預測出域外的動靜又是不簡單。

葉沉淵的歸程有三處,分別是連城鎮、井關鎮、蒼屏鎮,三鎮相連,形成三條戰線。他選了素來親近的左遷之處駐留,吩咐車伕緩慢駕駛馬車,直奔井關而去。

烏爾特族自然全程陪護,確保無追兵叨擾太子的清淨。

車廂燃了暖香,窗帷處徐徐送來一抹涼風,沁在葉沉淵鬢髮之旁,的確落得十分清淨。他轉頭看了看身側,聶向晚依然伏在他的膝上沉睡,滿頭小辮拂散開來,送到他的手邊。他拈起一根辮子,瞧了瞧纏繞在上面的銀絲碎玉葉髮繩,突然醒悟到這是由旁人所贈,心下立刻不喜。

依他來推斷,她那性子自然不會去注意衣飾髮式,只管囫圇穿戴身上。能拿出這般精巧手工的小玩意,大多是討好她心思的男人。

聶向晚正在昏天黑地地糊睡,髮頂總是輕輕傳來拉扯,太過頻繁,引得她抬頭觀望。一張熟悉的臉落在她眼前,黑髮雪顏,鬢染月華,精緻到了冷清的地步。

「阿潛……」她趴在他膝上傻笑一下,「我是在做夢麼……」

葉沉淵應了聲,伸指揩向她紅坨坨的臉頰,說道:「醉酒就變得乖多了,瞧著也順眼。」

聶向晚拂開他的手,滾向車座裡邊,抱膝團成一團。

葉沉淵又掠唇笑了笑:「糯米的傻勁冒出來了。」任由她抱成一團滾來滾去。她玩得累了,他便伸手過去,不厭其煩解開那些礙眼的髮繩,將它們丟向車外。

她醉眼朦朧地拂開他的手,他從她袖罩裡摸出一把木梳,替她輕輕梳理著長髮。

她那樣子極受用,像是豢養的兔子被主人撫摸著毛髮,不禁側頭倒向一旁,瞇起了眼睛。

葉沉淵摸著聶向晚的一頭秀髮,看了看車窗外的夜景,抬起手時,聞到袖口已經沾染了一絲茶花香。她已然安睡,容貌恬靜,三千墨絲傾瀉下來,遮住了清靈的眉眼。

這個時候,她便是最為溫順的。

他伸手將她抱進懷中,拉過毯子替她掩住了全身,將她髮上的茶香與胸口溢出的梅香一併包裹起來,送到自己鼻底晃了晃。一股清淡氣息縈繞在前,柔而不媚,透出十足女兒家風情,他細細看著她如水的容貌,再也按捺不住,低頭嗅進毯子裡,尋找香源來處。

聶向晚在睡夢中極不安穩,不斷躲避胸口處的親吻,那種酥麻感引得她囈語連連。

葉沉淵嘴裡流連著軟香溫玉,含糊道:「乖乖的……別亂動……」

她皺眉向他懷裡躲閃。

他察覺到氣息紊亂了,一陣疼痛直衝肺腑,忙停下採擷香氣的嘴,緩緩吐納。

聶向晚昏睡一陣,冥思中,似乎聞到了熟悉的杏花香氣。車輪碾過石礫,發出沙沙之聲,她閉著眼睛側耳去聽,還以為窗外下起了闌珊春雨。

春睡醒來,錦衾猶寒,杏花春雨,恍似流年。

她在烏衣台聽多了春雨,卻未瞧見滿枝粉霞的花朵。葉府外邊的那片杏花林,不知長得怎麼樣了……她想著,不自覺地吐出幾個字眼。

留在她記憶深處的,除了烏衣台的點點燈火,便是葉府書房外的瓦牆、草縫中的夜蜻蜓,還有葉潛的如雪眉目。

才睜開眼睛,她就看到了往昔的容顏,一如十年前那般恬淡。

「我不是海盜……我是謝一……」她挽住他的脖頸,極力說著十年前就想說過的話,「謝一必須為謝族而生,你離我遠一些……」

葉沉淵悠悠摸了摸她的臉,不說話。能聽見她的心裡話,也是彌足珍貴的機會,他豈會輕易打斷。

「可是我喜歡阿潛……」她哽咽道,「就是阿潛……不是別人……他在冰水裡睡覺……過得很苦……我要和他避開世間……不當謝一……」

原來在她心底,始終念著那個冰冷身骨的葉潛,寧願推卸族長的責任,寧願過得輕鬆自如些。反觀她清醒後的一切決斷,大概便是謝一的身份所驅使,站在人前,努力承擔。

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嘴唇,低聲道:「你回到我身邊,不用過得如此辛苦。」

她開始掙扎起來,推擋他那溫暖的胸懷,昏昏沉沉說道:「你不是阿潛……你是太子殿下……」

他微微閉眼,忍住黯然的神色。

她繼續說著心中所想:「太子是個冰冷的人……城府深……野心大……這麼多的爭戰放在他眼前……他只當看不見……天階山下堆滿了骸骨……還有冤魂在哭號……他也聽不見……」

他伸袖摀住她的嘴,低聲道:「先有一統,才能兼愛天下。車同軌,書同文,歷來是葉家祖輩心願,我又豈能推卸責任。如果你要阿潛,我可以給你,但你要太子罷兵,這是我沒法應承的事。」

聶向晚哽咽漸止,仿似春雨急打芭蕉之後,零落了一點點尾聲。她在睡夢中聽到了答案,心智或許並未完全清醒,但在積習使然之下,約束自身,也就逐漸平靜了下來。

葉沉淵卻是看不慣她那一派安靜的模樣,將她摟在胸前,擰了擰她的臉頰,還仔細地瞧了瞧。

她果然在昏睡,就像方纔的一場囈語來自夢魘,說盡了,便了結了心事。倘若真是如此,他也會大為放心,但諸多經歷告訴他,醒來後的她必定又是另外一種樣子。

「不討喜,算計人。」他低頭在她耳邊宣判著。

她皺眉拂開他的嘴,在他懷裡扭動一下,尋了一個更溫暖的地方扎去。

他將她移到未受傷的右臂彎裡,閉上眼睛養神。

車廂內微不可聞兩人的呼吸,暖香淡淡流轉,充盈了綺麗的夢境。

第二日午時,井關鎮大門對開,街道灑掃一新。左遷穿著銀亮鎧甲,帶了一萬騎兵專程迎接葉沉淵的車駕。隨行中還包括被暗衛尋到的胭脂婆,她匆匆跑向鎮中最華美的客棧,領太子諭令先行置辦一切事宜。

烏爾特族送到關口,便徐徐撤退,烏雲一般衝向冰原。

左遷在車外請安,葉沉淵並不露面,只是冷淡吩咐:「傳一名軍醫過來。」

車伕駕車從容穿過兩列林立的騎兵,逕直走向左遷所駐紮的軍衙。

「屏退眾人。」

一聽到主君下令,左遷急不迭地喚退騎兵。萬數騎兵提韁躍馬,有條不紊向著兩側撤退,儘管在奔走,馬蹄聲卻如暴雨連珠,蓬勃了全營人的朝氣。

葉沉淵在車內摀住聶向晚的耳朵,側臉看看窗外,隨即便瞭解到雪衣騎兵營的士氣。

軍衙秩序井然,三道紅門貫穿內堂,映得日影深深。

葉沉淵用毯子抱住聶向晚週身,只露出她的一些眉眼,方便他查看她的醉容。從下車到安置她睡在屏風後,他都未曾假手他人。

左遷看著生奇,卻又不便詢問什麼,內心只是納悶。

老軍醫跪在一旁,替坐椅中的葉沉淵檢查肩傷。一旦退下中衣,他那染血的藥巾便顯露出來,傷情再也遮掩不住。軍醫躊躇著不知如何下手,他轉臉看了看夾板,不以為然地說道:「礙著我的肩了,拿下來。」

左遷護主心切,直接問道:「誰傷了殿下?」

葉沉淵淡淡道:「謝照。」

左遷一拳砸進手心,憤然說道:「誓將此人手刃刀下,一解我心頭之恨。」

葉沉淵抬眼看左遷:「不可為私心冒進。」

左遷急道:「可他傷了殿下!殿下是我們的儲君,理應受萬民供奉,怎能任由他一介武夫動刀動槍……」又激憤著說了許多。

葉沉淵待左遷一腔熱血發作完,才淡淡說道:「謝照統領東營禁軍,所賴胡馬腿長,才能來去如風,騎射自如。就你這短腿夯劣的騎兵,能比得上他麼?」

左遷細細咀嚼一刻話意,醒悟過來,扣手說道:「多謝殿下出言提點,屬下再想他法,必定在戰場上降服謝照。」

軍醫包紮完畢,躬身退了下去。

葉沉淵看著左遷說道:「聽說你與封少卿私下設賭,看誰先能攻克戰線?」

左遷赧然,小聲道:「連這個也瞞不住殿下……只求殿下不要責罰……」

「賭金多少?」

「三年俸祿。」

葉沉淵側頭看了左遷一刻,直看得左遷臉上飛起了紅雲。

左遷躊躇道:「殿下認為不妥?」

葉沉淵卻說道:「算上我一份,我賭封少卿贏。」

左遷呆立,過後又黯然,心道連殿下都瞧不起他的能力。但他是個越挫越勇的性子,在他所接受的教訓裡,從來沒有低頭認輸四字。有道是打不贏,加把勁,還打不贏,和對方死拼。

左遷回想一遍克敵箴言,心下安定不少。

葉沉淵伸手入懷,摸出一塊玉玦作賭資,不期然發現,懷中的東西稍稍挪位,只是不曾缺少什麼。

他走到屏風後,低頭看了看聶向晚的睡容,在她臉上揩了揩:「又想在我懷裡摸走什麼?連睡著了也不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