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獨立,翹簷垂風鈴。
聶向晚聽見夜風中的脆響,自睡夢中悠悠醒來。房內燃了暖香,錦被沁了一層淡馨,手一摸,那水滑的緞面還是涼的。她坐在床邊沉澱了一刻神思,看到四周靜雅的景況,已完全明白發生了何事。
裝扮一新的胭脂婆湊上來,福了福身子,向她請安。
她招手喚胭脂婆走近,掐了胭脂婆的手臂一下,問:「痛不痛?」
胭脂婆齜牙:「極痛。」
「那可見,我不是在做夢。」
胭脂婆忍痛回道:「太子妃若以為此刻還處在夢境中,應該掐自己來求證。」
聶向晚笑了笑,起身繞著佈置精細的寢居轉了圈,還推開窗子,打量外面的夜景。
胭脂婆跟在身後孜孜說道:「殿下擔心走失了太子妃,特意加固了這棟小樓,不僅派出重兵守衛裡外三層,還吩咐我寸步不離地跟著太子妃。喏,太子妃你瞧瞧,每一層飛翅上都掛滿了傳信的鈴鐺,每一扇窗戶外都兜著網格,太子妃若是生奇心,想跳出窗外滾一滾,那網繩也是極堅固的,不會傷著太子妃,更不會被太子妃的利刃所割斷……」興致勃勃說完所有,甚至是兵力佈置的情況。
聶向晚走完一遍內外室,情知胭脂婆所說不假,也知葉沉淵下了狠心,像是豢養一隻鳥兒般地看住她,哪怕有傷她的顏面。
胭脂婆還在喜滋滋地說著什麼,聶向晚抬眼看她,打量她的身段及神韻。
胭脂婆突然一激靈,醒悟了過來,擺手說:「太子妃千萬不能打我的主意,再走失了太子妃,我可是死罪。本來我也不想應承這樁差事,可殿下說了,太子妃似乎很喜歡我,我才勉為其難來頂個侍奉的缺兒。」
聶向晚笑道:「我不會害你,放心吧。」
胭脂婆果真放心下來,又絮絮說了一些他事。聶向晚認真聽著,好奇問道:「聽說烏爾特族居住在冰城之中,每晚不需點燈,就可映得道路通明?」
胭脂婆嗟歎:「那是自然,不過話說回來,冰城還美,也不及扶桑國小島的絢麗。每到秋天,扶桑小島長滿了楓葉,紅彤彤的,瞧著像是雲霞一般,還有芸達者馬車走街串巷,搖動著風鈴發出脆響……」
聶向晚奇道:「芸達者是何人?」
胭脂婆附耳說道:「藝妓。」
聶向晚再問:「你怎會瞭解這麼多的奇事雜聞?」
胭脂婆傲然挺胸道:「本人是轉世仙童,流落於民間,走遍五湖四海,便是為了點化有緣之人。我看太子妃悟根甚深,才勉強一現身,指點太子妃若干迷津。」
聶向晚失笑看著她,一陣恍惚。
記憶中,誰也曾這樣對她說過一番話,甚至是哄騙她鑿空訪仙?
似乎是句狐。
句狐,一個久遠的名字。
聶向晚澱了澱神,問道:「還未請教姑娘名姓。」
胭脂婆將手一揮,大咧咧說道:「就叫我胭脂吧,我的本姓太過古老,多數人都不習得。」
聶向晚沒有再追問,仔細瞧著胭脂婆的眉眼,卻未發現任何熟悉的影子。
房門傳來輕響,一群妙齡宮裝少女湧進來,不待聶向晚發話,就團團跪在她腳邊,磕頭道:「請太子妃沐浴更衣。」
聶向晚臉色一白,怔忡站著,胭脂婆瞧了瞧她,抿嘴笑道:「有殿下看護著,太子妃是逃不過這次的晚課。」
小樓中單獨設置了一間房,專司沐浴梳妝之事,就並連在聶向晚的寢居旁。
聶向晚簡直是被眾侍女推進房間裡,無論她說什麼,眾侍女只當聽不見。四道雲母屏風阻礙了探向浴室的視線,前方設置了桌案木椅,葉沉淵穿著錦衣,手持玉尺鎮紙,正穩穩地候著。
華燈光彩氤氳著水汽,也模糊了一些。
聶向晚對上葉沉淵的眼睛,突然覺得口乾舌燥,便舔了舔唇,低聲道:「我們打個商量,可好?」
「清洗淨了再商量。」葉沉淵掀開衣袍下擺,落座椅中,將玉尺鎮紙擺放在桌案上,明晃晃泛出光亮。
聶向晚磨蹭不走,還是胭脂婆膽大,推著她走向屏風後。脫去聶向晚的衣衫也是一件繁浩的事宜,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葉沉淵聽到身後動靜,索性起步走到聶向晚面前,不顧她的慌亂,將她合著小衣按進了齊腰深的浴桶裡。
他看著她的雙眼,低聲道:「是要我親手脫去你的衣衫麼?」
她扒在木沿上,備受威壓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清醒過來,低叫道:「你,你出去,我自己來。」
「不准生出一些奇巧心思,乖乖地聽話,嗯?」
她兀自遲疑,他已經伸手過去,要剝離她那最後一件遮羞的小衣。
她驚得大叫:「我應你!我應你!」
他嘴角噙笑,擦淨手,從容轉到屏風前。
隨後,聶向晚像是被沸水蒸煮的鴨子一般,驚叫個不停。大概是為了維持顏面,她的叫聲總是簡短,才發出一下,必然自行掐斷。胭脂婆口鼻觀心,仿似什麼都聽不見,只是傾倒出清香的花皂水,覆在浴巾上,替聶向晚前前後後擦拭著身子。
饒是葉沉淵定力如山,也禁不住那些叫喚,他支起右手閒適撐著臉龐,順便也遮住了右耳。
最終,聶向晚清爽走出來,身後跟著多名染濕了衣衫的侍女。
聶向晚穿著素綾中衣,外罩團花羅紗裙,秀髮直披下來,覆蓋了後背。燈綵映著她的眉眼,如水般溫柔。她靜靜看著葉沉淵,葉沉淵也靜靜看著她,仿似過了十年之久,他們才能看到對方的眼底,去彌補數不清的相思記憶。
胭脂婆悄無聲息帶著一眾侍女退下。
聶向晚垂袖而立,仍然安靜地笑著。
葉沉淵起身拉過她的手,將她帶到那間固若金湯的寢居。她的手指很柔軟,散開的領口不斷透出淡淡梅香,與女兒家特有的雅態融合在一起,勾住了他的心魄。
他摸摸她的臉,低聲道:「就寢吧。」
她奇道:「這麼早?」
他的回答就是低下唇,探入她的薄衫內,尋找那一點幽香地。
她推著他,說道:「你陪我玩耍一刻。」伸手摸進他的胸口,將衣襟拉開,到處翻找。
他驀地想起一事,拉住她的手問道:「回來時,你又想在我懷裡摸走什麼?」
她不以為然說道:「石子。」
「真的麼?」
她笑道:「在皇宮地底玉石洞裡,你不是隨手撿了幾塊墨玉晶石,放在香囊裡麼——我找的便是那個。」
他當然不會任由她翻出香囊石子,打斷他同床共枕的想法。
葉沉淵取出一塊翠絛玉玦,繫在聶向晚腰間,再低聲道:「上好岫玉,喜歡麼?」
「喜歡。」
「那,就寢吧。」
聶向晚無奈地說:「酒醉昏睡一日,此時無睡意。」
她微微低頭站在他身前,墨黑的慧睫垂下,輕輕一刷,像是撲翅的蝴蝶,撩得他的心花朵朵盛開。他再哄,她不應,將淡紅雙唇咬出一道印子。
他看了憐惜不過,伸手扯了扯她的臉頰,說道:「罷了罷了,隨你吧。」
半抹月華透過網格滲落進來,蒙在撲窗觀望的聶向晚身上。她回頭一看,葉沉淵先行脫了衣袍,已經熟睡。床鋪的另外一半,安置好了錦被和繡花枕,香氣淡雅,可見他花了不少心思在照顧她的起居。
她從袖罩中摸出秋水,輕輕伸手碰觸鋼絲網,運力一劃,卻未損壞網格分毫。就這麼輕微的動作,仍然帶動簷角的風鈴叮噹一響。
葉沉淵睜開眼睛,淡淡說道:「運十成力試試。」
聶向晚垂頭走向窗邊的錦緞美人榻,坐下來,支手捧住臉。
葉沉淵又道:「難怪今晚顯得如此安順,是蠱惑我放鬆心神麼?」
她依然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說話。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頭髮,說道:「我知你心有不甘,但你已是我的妻子,理應留在我身邊,與我共同面對諸多的風浪。」
她暗想,他始終將她當成華朝人來看待,沒有聽進去她的停戰請求,那她骨子裡的謝族遺風又該如何安放?政見主張不一致,多說也是無益,於是她便不答,以沉默譴責他的囚留。
他坐了下來,將她抱在懷裡,細細逗著她說話。她應了幾句,看見月華撒落他的肩頭,不禁伸手去拍了拍。
他十分喜歡她那乖巧的樣子,依靠在榻背上,摟著她睡著。
夜風緩緩吹拂,待他驚醒過來再看時,手邊已經沒了人影。一抹濃郁香氣撲在他的衣襟上,他仔細一嗅,竟是熟悉的味道。
杏香淡轉,隨風飄散。這是他為她置辦的安神香,沒想到她收留起來,用來對付他。
聶向晚所居留的小樓只有三層,底下卻有五千人值守。葉沉淵考慮得精細,佈置兵力時,有意拉開了哨崗的距離。除非聶向晚飛躍時不換氣,否則就是巨翅鯤鵬,也無法掠過長達數百丈的戟林。
葉沉淵坐在頂樓安靜地等著,外面鈴聲大作,恍如暴雨疾風。
聶向晚在底樓試探過哨崗的分佈,左右衝突幾下,都覺得不能避免撞見守兵。守兵見到她,勢必又會引起一番騷亂,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折損顏面,於是她站著躊躇一下,終究走了回來。